母親沒回頭,但用雙手比了一個大圓。看來不隻是父親,連母親都以為我到現在還喜歡看棒球。“不用了……”我故意漫不經心地回答。“最近的電視都沒什麼好看的,根本不好笑卻一堆笑聲。那是後來加上去的吧?”“好像吧。”我用很無所謂的態度敷衍她,然後從胸前口袋裡取出一萬円鈔票,遞到她臉旁。“給你。”她沒有停下手頭的工作,隻稍稍回了一下頭。“乾什麼?”“買點你喜歡的東西吧。”“哎喲。”母親用驚訝的表情看著我,終於停下了手裡的動作。“能從兒子手上拿零用錢,真高興啊……”母親抬頭看我。她看起來真的很開心。“沒有啦,因為每次都讓你破費,所以……”由於母親表現得太過高興,反而讓我覺得有些內疚,隻好說出那樣像借口般的話。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給母親零用錢。而且嚴格說來,那還不是我的錢。那天我現金不夠,是由香裡從她的皮包裡拿出來給我的,真是丟人。母親當然完全不知情,據說隔天早上還馬上喜滋滋地打電話給姐姐跟她炫耀。母親用那一萬円買了一件淡紫色沒什麼品位的外套。“這是用你給我的錢買的哦。”過年回家時她還特意打開衣櫃給我看。隻是我一次都沒有看見她穿過。“這是重要場合才穿的啊。”她對姐姐這麼說過,也可能是想要等到某次跟我一起出門時再穿吧。隻是那樣的機會終究沒有來臨。母親過世後,我處理了她的衣服。可直到最後,我都猶豫著不知該怎麼處理這件淡紫色外套。最終,我將它放進了母親的棺材中。就像相撲選手在土俵上領取懸賞金時一樣(相撲選手贏得比賽,領取賞金的時候,依照習俗,都會用手刀在眼前垂直地畫三次才領取賞金。據說那是在用手刀寫一個“心”字,也有說那是為了向掌管勝利的三位神明表達感謝之意。),她用手比作刀在鈔票上切分比畫了三下後,將它小心翼翼地放入口袋中。“到底叫什麼來著……那個臉像肚臍的相撲選手……”可能是在模仿的過程中想起來了吧,她又開始提傍晚的話題。“你還在想啊?”我驚訝地說。“聽說這種事放著不去想會變成老年癡呆啊……”她邊說著,又開始織蕾絲。“若乃花?”我去餐櫥拿煙灰缸的時候隨便猜了一個相撲選手的名字。“不是。”“北之富士?”我拿著銀色煙灰缸回到洗碗槽那裡,像是參加猜謎遊戲似的回答。“那個不是很帥嗎?不是他啦,我說的是長得更討喜的那個……”母親把臉皺在一起給我看。我看了一眼那張臉,覺得實在太好笑,忍不住笑出聲來。母親也聳聳肩笑了一下,然後又繼續織蕾絲。淳史還坐在簷廊玩著遊戲。“那個……”我小聲地向著母親的背影說話。“良雄……也差不多了吧?”母親沒有停下動作。“不要再叫他來了吧?”“為什麼?”母親平靜地問。“覺得有點可憐啊。來見我們,他也不好受吧……”說實在的,我不想再看到那卑微的笑容了。我們一家人也很難在他麵前表現得快樂自在,也沒有必要繼續這樣的儀式了吧。“所以我才要叫他來啊……”母親低聲說。我花了一些時間,才理解了她的意思。“豈能讓他過了十來年就忘記啊?就是他害死純平的……”“又不是他……”我說到一半,母親製止我,自己繼續說下去。“一樣的。對做父母的來說都一樣。沒有人可以恨的話,就隻能自己承受痛苦了。就算我們讓那孩子一年痛苦個一次,也不至於會遭天譴吧……”母親用跟剛才相同的節奏動著編織針。她那粗粗的手指頭,在日光燈下看起來就像是跟她無關的獨立生命體,感覺有些詭異。“所以,不論明年、後年,我都會叫他來的……”剛才跪在玄關時那個微笑的表情,原來代表的是完全相反的意思。我察覺了這件事,感到毛骨悚然。“你每年都是帶著這種想法叫他來的嗎?”我的聲音也許有些顫抖。隨後我說了句“太過分了”。與其說是對母親的責難,更像是在歎息。“有什麼過分的,那很一般吧……”母親的語氣倒像是在責怪我為什麼無法了解她的心情。她自己可能還沒發現,她的悲傷已經隨著時間發酵、腐爛,成了連親人都無法認同的樣貌。“搞什麼啊?每個人都跟我說‘一般’‘一般’的……”“你當了父親就知道了。”“我就是父親啊。”我有點意氣用事地說。“我說的是真正的父親。”母親說道。我從她的背影感覺到一種令人無法靠近的堅定意誌。在這裡,我還是被當成一個不成熟的小孩子。“什麼意思嘛……”我把煙吐向抽風機。這時,浴室傳來開門的聲音。“啊,爸爸出來了,你快去洗吧。”當母親回頭這麼對我說時,她已恢複成平常的樣子。“哦。”我無奈地回應她。她怎麼能在說了那麼過分的話之後,馬上轉到洗澡的話題呢?我覺得這件事比她那扭曲的感情本身,更能顯示出她心裡的黑暗是多麼深不見底。“對了,王子也一起洗吧。”“王子?”我馬上了解到,她指的是淳史。“嗯,就這麼辦吧,難得浴室那麼大呀。”母親站起來,大聲對走廊喊:“由香裡小姐——”“嗯——”在短暫的間隔之後傳來了由香裡的回答。“平常都是分開洗的。”我有點不安地搔了搔頭。如果從小就一起洗也就罷了,過了十歲才第一次一起洗澡,應該彼此都會有所躊躇吧。如果是像外麵澡堂那樣的地方就不會尷尬了,但家裡的浴室是無處可逃的。“真是的,至少在這種日子要讓兒子先洗啊。一天到晚都無所事事的,根本不用每天洗澡的嘛。真是浪費熱水……”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母親一邊將杯子從餐櫥裡拿出來,一邊從抽屜裡取出父親要吃的藥,嘴裡還不忘念叨父親的壞話。這時,由香裡走過來問:“媽媽,怎麼了?”“讓淳史君跟良多一起洗吧。”在我裹足不前的時候,事情正一步步以母親的步調往前進行。“是……”由香裡似乎察覺了我的心思,邊回答邊睜大眼睛看著我的臉。“一直都是分開洗的……”我哀求似的看著她的眼睛。“我等會兒把你的睡衣拿出來。”母親用手背拍了一下我的腰,走向和室。“沒事,我今天帶了T恤。”“你就穿睡衣吧,我特地買的。”母親打開和室的櫃子開始準備。“在哪兒買的?”她不回答我,隻輕輕地笑了一下。我有點擔心,追著母親走向和室。“肯定是在站前的大賣場吧?讓我看一下。”我一個人在東京生活時,偶爾返鄉,她都會準備一些淺色係運動服,或是老頭子愛穿的那種鑽石圖樣的開衫之類的衣服。當然,母親隻是為了它們的功能性而買的,但那品位實在是差到令人不得不懷疑她是故意要耍我。這種東西,母親通常是在站前一家超市二樓的衣服大賣場買的。至少也要去橫濱買吧,真是的。“給你看,給你看……”我的不安讓母親覺得很好笑。“哪一件?”我探頭看著抽屜裡問。“你喜歡這顏色吧?”母親拿出來給我看的是一套水藍色毛巾質地的睡衣。我忍不住倒退了兩步,發出“嗚哇”的一聲。母親聽到了我的聲音。“可是這很吸汗啊。”她邊說邊摸著睡衣的胸口附近。我思索著如何在不傷害母親感情的前提下不穿這件睡衣。我看向留在廚房的由香裡。她溫柔地看著我和母親的互動,然後轉頭看向坐在簷廊的淳史。“淳史,去洗澡好不好?”她笑著問道。“浴缸很小的,不知道塞不塞得下兩個人……”我看著由香裡的背影呢喃著。她坐在榻榻米上,從帶來的行李裡拿出換洗的衣物。我站在姐姐房間的門口,還沒做好一起洗澡的心理準備。“喏。”由香裡沒有回頭,將所有換洗衣物擺在榻榻米上。我蹲下來拿上,無奈地走出房間。淳史應該先我一步走向浴室了。我看著手中的衣物,發現隻有淳史的份,所以我又走回了房間。“欸?我的T恤呢?”“可是……你不是有母親準備的睡衣嗎?”由香裡還是沒有回頭。她正在整理行李中的毛巾和化妝品之類的。“不用啦,不穿也沒事……”應該說,我是很積極地不想穿上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