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1)

步履不停 是枝裕和 1633 字 16天前

“彆偷看彆人的明信片行不行?”父親像是做惡作劇被抓到的小孩似的嘟著嘴說。“寫在賀年卡上當然會被看到啦。不喜歡被看就請對方裝在信封裡寄啊。”母親在嘴上占了便宜,還問由香裡的意見。由香裡困惑著不知該怎麼回答。居下風的父親看起來令人同情,但想到他平時趾高氣揚的,偶爾看看他處於劣勢的樣子也不錯。“演歌嗎……”我的語氣中可能也多少含有一吐平日怨氣的情緒在。“《昴》可不是演歌。”父親意氣用事地正臉看向由香裡。“《昴》才不是演歌呢。”他反複地強調。由香裡被他的氣勢所逼,隻好深深地點頭。那種小事真的無所謂吧,我這麼想。母親應該也是,所以她完全不理父親,任他堅持己見。淳史時而抬起頭看看父親、母親、由香裡,然後又低頭看飯盒。“有沒有什麼承載了二老回憶的曲子呢?”由香裡還在努力,試圖讓氣氛緩和下來。“哪有那種花哨東西。”父親揮手否定。“有啊,有一張唱片。”母親突然對由香裡說,嘴角還泛著笑意。“是什麼呢?”由香裡可能以為父親隻是不好意思說,所以好奇地傾身追問。“流行樂,能勾起回憶的。想聽嗎?”母親不等她回應,徑自起身離開起居室。樓梯上傳來她走上二樓的腳步聲。由香裡似乎很欣慰自己提出的話題有所進展。母親離席後,起居室突然變安靜了。父親終於打開飯盒吃起鰻魚。六片榻榻米大的起居室裡,隻聽得到四個人吃飯的聲音。率先打破沉默的是父親。“她去年被騙去郵購了張什麼《昭和流行樂大全》……”父親由於無法預測母親等一下要做什麼,所以顯得忐忑不安。為了不讓由香裡他們察覺到,他隻好自己先開口。“一套三十張。不知道花了多少錢……”“我在我房間裡看到了。”身為被害者之一的我,不得不在這裡發表個一兩句。“一次都沒聽過,肯定的……”我做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父親看到後,板起臉看向天花板。靠著說母親的壞話,我和父親在這一天終於有了交集。“我才不是被騙呢,真沒禮貌,把人家說得好像癡呆了……”母親沒有任何前兆地突然出現在起居室。看來是故意放輕腳步下樓梯,躲在門後麵偷聽我們的對話吧。她這種習慣真的很奸詐。父親不禁將已經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母親從背後拿出一張唱片在我眼前晃了晃。“嗯?誰的曲子?”母親故意賣個關子,又把唱片藏到背後。“你幫我去用裡麵那台唱片機放。”她指著樓梯下的洋室。“現在?”我連鰻魚都還沒吃完。可是母親站在我麵前,沒有要坐下來的樣子。雖嫌麻煩,我也隻好站起來,從母親手裡拿過唱片。是張老單曲黑膠唱片。外麵的塑料包裝滿是灰塵。“唱針已經生鏽了吧?”“沒問題,可以聽的。”母親乾脆地答道。我走過走廊,開了洋室的燈,打開音響唱片機。“是什麼曲子呢?”起居室裡的由香裡再次問父親。“跟我沒關係。”父親又回到了平時那個悶悶不樂的樣子。“當然跟你有關係。”母親一直在賣關子。我把唱針輕輕地放在唱盤上。我平時隻聽CD,所以有些莫名的緊張。我看著開始旋轉的黑膠唱片,就這麼站在那裡。隨後響起了曾經聽過的前奏。我一邊看著包裝上的歌詞,一邊回到起居室。“媽,這首曲子……”母親舉起左手製止我說下去,然後豎起食指,示意我安靜聽。我隻好乖乖地坐下。母親閉著眼,等待曲子開始。街上的燈火多麼美麗橫濱藍色燈光的橫濱與你在一起真是幸福“這是什麼時候的曲子來著?”由香裡可能也聽過,她一邊隨著旋律輕輕點頭一邊問母親。“七〇年左右吧,大阪世博會之前不久。”母親邊回答,邊將筷子的包裝紙折成紙船。像往常一樣愛的話語橫濱藍色燈光的橫濱請給我吧你愛的話語“媽,我記得你以前偶爾會哼這首歌。”聽到我這麼說,父親突然停下了筷子。母親不發一語地繼續折紙船。然後到了副歌的地方,她小聲地跟唱起來。步履不停像小船一樣我搖蕩著搖蕩著在你的懷抱裡父親拚命地將涼了的鰻魚扒進嘴裡。淳史看到那副模樣,竊笑著。自己提出的話題至少讓現場的氣氛走向了平和的方向——由香裡似乎將狀況理解成了這樣。隻有母親一個人隨著洋室傳來的歌聲快樂地搖擺著身子。追隨我的隻有腳步聲橫濱藍色燈光的橫濱溫柔的親吻再來一次石田步(石田步,生於1948年,本名石田良子。日本資深女歌手、女演員。至今仍活躍在日本演藝圈。)唱的《藍色燈光的橫濱》是我小學時流行的曲子。對小孩來說那歌詞十分難以理解。但對於住處周圍都是田地和工廠的我來說,橫濱這個地名給了我一種現代都市的印象。我不知道母親是否真的喜歡這首歌,我也不知道這首歌在她和父親之間到底有怎樣的回憶。隻是,我記得有那麼幾次,聽過母親哼這首歌。“我們去車站接爸爸好不好?”大約在吃完晚餐之後吧,母親突然說道。那時父親在醫院的工作很忙,每天都要加班,很少在午夜前回到家。我們從來不曾去車站接過他,這次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我這麼想著。可是對時為小學生的我來說,光是可以逛夜晚的街道就讓人興奮不已,所以我連洗完澡的頭發都沒擦乾,就跟在母親後頭去了。我們走在大部分店鋪都已經拉下鐵門的商店街上,大約走了十五分鐘才走到車站。東武東上線的“上板橋”。在這站的出站口,我們目送了幾班電車離去。父親並沒有用電話告知我們他會幾點回來,所以說要去接他可能隻是借口,現在回想起來,母親隻是想離開家走一走吧。當時的我根本沒想那麼多,隻是拚命往站台看,想比母親早一步發現下車的父親。我們就這樣大概在那裡站了一個小時左右。“回家吧。”母親突然說道,腳下已經同時邁開了步子。我隻好追著母親的背影也開始走。回程路上,她在站前的商店街買了棒冰給我,跟我說:“不可以跟純平他們說哦。”穿過商店街,從街角那間同學家開的眼鏡店右轉,就是我熟悉的上學道路。有一條小溪從道路下方穿過,道路兩側的溪水在下雨時會水位高漲,漫到人行道上來。我們總喜歡背著書包穿著雨鞋,故意在橋上踏著水玩,現在想起來真是危險。就在經過那座橋的時候,母親突然哼起歌來。正是那首《藍色燈光的橫濱》。母親的涼鞋踩著柏油路,在那腳步聲的伴奏下,她的歌聲顯得特彆哀傷。也許正是因為如此,我那時完全不敢吭聲,隻是靜靜看著她哼歌的背影,走在離她稍微遠一點的地方。我現在很想知道,母親當時是用什麼表情哼這首歌的。但留在我記憶裡的,隻有那歌聲、涼鞋的腳步聲,以及她白色的小腿。關於音樂的話題沒有再繼續下去,晚餐就這麼結束了。“喝完酒馬上泡澡可對身體不好啊。”父親沒有理會母親的忠告,早早進浴室去了。他可能一刻都不想多留,想趕快一個人獨處吧。淳史開始在簷廊玩遊戲機,那是他飯後的固定功課。結果,他後來連一口鰻魚肝湯都沒動。我在姐姐的房間躺下來休息。在廚房洗完碗盤的由香裡進到房間來,在我身邊坐下。“剛剛媽不是說‘沒問題,可以聽’嗎?”我把從那時起一直掛在心上的事情講給她聽。“我猜啊,她一定是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常放那張唱片。你不覺得光想起來就有點毛毛的嗎?”我一邊說著,一邊回想剛才母親的表情,那就像是看著父親狼狽的樣子而暗自痛快似的。“沒覺得啊……”由香裡的答案出人意表。“那也沒什麼不一般的吧。”“是嗎?”我隻坐起上半身,窺視著她的側臉。“任誰都有這種東西吧,想要自己一個人躲起來偷偷聽的歌什麼的。”由香裡看著前方說。嗯……但我還是沒有完全被說服。“是這樣嗎?”“當然。”由香裡的回答充滿了確定。“所以你也有咯?”她沒有回答我,隻靜靜地笑著。“是什麼?告訴我嘛。”我湊近身子問她。“秘——密。”由香裡仍然看著前方。我無奈地又在榻榻米上躺下。“女人真可怕啊……”“人啊,都是很可怕的。”由香裡終於將視線轉向我。想必她也會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一邊回想我不知道的回憶,一邊聽著歌然後跟唱吧。其實我對這件事本身並不會嫉妒。我們都各自活了三十幾年不相乾的人生,我當然是接受了這一切才會跟她在一起的。隻是,當她可以那麼若無其事地把這種事說出來的時候,我會覺得她在人生路上比我要老練許多。也許,我這輩子都無法了解女人這種生物吧。把碗盤全部洗完後,母親一個人坐在廚房的桌子前織蕾絲。桌子上,阿睦撿來的百日紅插在水杯中,在那下麵也墊著蕾絲的杯墊。一定是母親手工做的吧。我經過母親身邊,走到燃氣灶前開了抽風機,點了根煙。“現在應該有夜間賽吧?我在屋頂上裝了這個,能看BS(指衛星頻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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