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怎樣才好?”她卻反問回來。她是個好惡分明的人,以前從來不會這樣的。是因為老了嗎?這兩三年,小到日常瑣事,大至這類的事情,她都越來越依賴我的判斷。但她真的會照著我的話去做嗎?不見得。這就是最惱人的地方。“信夫這人倒也不壞……但想到這把年紀還要跟彆人住在一起……而且小孩子又很吵。”母親衝我皺起眉頭。不論是非常照顧她的信夫還是她疼愛的孫子,都可以割舍得如此一乾二淨,我的母親對人一貫如此冷淡。“所以你不願意嘍。”我揶揄她。可能還是有所顧慮,母親似乎不敢當著姐姐的麵說不。在姐姐搬回來住這件事上,她甚至拿可能因改建而失去診所的父親當借口。“我是怕你爸不願意啦。”她不斷重複這一句。“隻有這種時候才會把爸搬出來。”姐姐曾經生氣地如是說。平時對父親嫌這嫌那的,這時卻搬他出來擋槍,的確是很卑鄙的做法。看來這場爭論姐姐會占上風了。“我還怕……萬一變成那樣,你不就很難搬回來住了……”母親的聲音帶著點撒嬌的意味。我想起剛才她對大哥說話的語氣,下意識窺探起她的表情。“我是不可能了。”我先下手為強,粉碎了她的幻想。“等你爸死了不就沒事了……”母親說得稀鬆平常。我大概可以想象出她在腦中描繪的未來十年的景象。而不管那是什麼,我隻想極力跟那十年撇清關係。“我又不能代替大哥。”“這我都知道。”“知道又何必……”走在前麵的淳史和由香裡回頭確定我們是否跟上了。母親對著他們露出柔和的笑容,舉起提在手裡的向日葵揮了揮。當由香裡又繼續往前走之後,她突然改變語調說:“那你們,打算怎麼辦?小孩的事。”“什麼怎麼辦?”我看著走遠的兩個人的背影。他們的對話被風遮蔽,完全傳不到這邊來。“要想清楚啊。一旦有了孩子就很難離了。”我有一瞬間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禁停下腳步。我反芻了一次剛才母親說的那句話,在心中又確認了一次。沒錯。母親果然不認同這樁婚姻。“說什麼呢?真是的……一般,應該都會說想要早點抱孫子之類的吧?”我不希望被看穿心中的狼狽,比平常更開朗地說。“可是你們家不一般啊……”母親慪氣似的說,然後又慢慢地向前走。她無法接受兒子沒照著自己的期待成長,所以表現得像個任性的小孩。我有點受不了這樣的母親,但還是無奈地跟她一起並肩走著。“現在這年頭,這種狀況不算新鮮了……”在我單身的時候,她每次打電話來都嚷著結婚、結婚。最後竟然開始懇求我,說“跟誰都可以”“就算結了再離婚也行”。那已經不是在為我的幸福著想了,我覺得她在意的隻是世俗的眼光。我終於受不了地回她:“既然那麼想要我結婚,你們就讓我看看結了婚的夫妻能幸福成什麼樣啊。”沒想到母親說了句“你這話太過分了……”就突然沉默了下來。那時的母親,讓我感覺到她打從心底在後悔自己的婚姻。而對於那錯誤婚姻的結晶的我來說,打擊就更大了。穿過陵園蜿蜒的礫石路,我們到了可以過車的柏油路。從這裡到海邊的下坡路段對膝蓋的負擔很大,但我喜歡俯瞰街景。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雖然聞不到海的味道,但有佛香淡淡的香氣從附近的墓碑前飄來。母親有點喘,我稍微放慢了腳步。“啊,黃色的蝴蝶。”順著母親手指的方向,我看到有隻紋黃蝶在由香裡和淳史背後飛著。“嗯……”我不在意地回答。蝴蝶被海風吹著,與其說它在翩翩飛舞,不如說它是為了不被吹走而拚命拍打著翅膀。“聽說啊,隻要紋白蝶能活過冬天,就會變成紋黃蝶……”母親盯著蝴蝶說。“真的?聽起來好假……”“我是這麼聽人家說的。”“聽誰說的?”“忘了……”我點點頭,但不相信。一定又跟往常一樣,是她自己一廂情願或是會錯意的吧。“聽了人家這麼說以後再看到蝴蝶,就覺得好心疼……”母親邊歎氣邊說。她一定又把這隻蝴蝶和大哥聯係在一起了。可大哥過世已經十五年了,再怎麼樣,也沒有蝴蝶可以熬過那麼多個冬天吧?我本來想說的話到了嘴邊又吞了回去。小學的時候,大概是生物課的觀察實驗,我們曾經被要求在家裡孵化蝴蝶。校園旁邊的菜園種著圓白菜,我們聽說那裡有很多蝴蝶幼蟲,下課後就衝到菜園去。我們跟菜園的農夫講了原委,他很高興地同意了。“這也算是幫了我一個大忙啊。”他說。我們便分頭去找躲在菜葉中間的幼蟲,一顆圓白菜裡頭總有個兩三隻。到了傍晚,我們準備的昆蟲箱裡頭已經是滿滿的幼蟲了。我們為自己的戰果大為振奮,結果拿回家裡給姐姐看到,她發出淒慘的悲鳴,哭著求我:“絕對不要拿進家門。”我隻好在後院養它們。將近一百隻幼蟲擠在一個昆蟲箱內實在不夠,我就把擺在後門附近那隻廢棄的魚槽洗了洗,讓幼蟲移居到那裡麵。雖然聽說隻要是蔬菜它們都吃,但以防萬一,我還是隻給它們吃圓白菜。我喂得很勤快,數周內它們就都變成蛹了。從此以後,每天一睡醒,我就先去後院看水槽裡的蛹孵化了沒有。有一天,我嘴裡含著牙刷,像平時那樣到後院去看,發現有些異常。我趕緊衝過去,水槽裡麵像開滿花似的白白一片。雖然有幾隻翅膀還沒長好,但一百多隻蛹在一夜之間全變成蝴蝶了。我趕緊刷完牙,抱著水槽到外頭去。然後打開蓋子,屏息等待。可是不知道它們是沒發現蓋子已經開了,還是沒有準備好起飛,所有的蝴蝶都一動也不動。我突然感到不安。是不是因為我把它們從菜園抓到這種地方來,結果孵出了不會飛的蝴蝶?我用手指敲了敲水槽的玻璃,但蝴蝶看起來還是沒有要動的樣子。感覺時間過了很久,正當我想要放棄,打算進去叫爸媽來看時,吹起了風,周圍的樹葉“沙沙”地搖動起來。一切就發生在那一瞬間。我的眼前被一片白色覆蓋,忍不住閉上了眼。水槽中的紋白蝶似乎是在等待這陣風似的,一起飛了起來。那時,我甚至感覺聽到了蝴蝶揮動翅膀的聲音。那聲音大得就像是成群的鳥在一齊扇動翅膀。蝴蝶在一瞬間全部沒了蹤影,隻留下滿滿一水槽它們脫下的殼。看著那畫麵,我突然開始作嘔。我趕緊抱著水槽跑回後院,打開水管的水,將它們脫下的殼全部衝刷掉。當時我並不知道是怎樣的衝動驅使我這麼做,但我現在很清楚地知道,我感覺到的是死亡。震懾我的不是蝴蝶的誕生,而是蛹的死亡。我因為被一群死亡包圍而感到恐懼。也許正因為突然回想起這樣的經曆,我沒辦法輕易地否定將紋黃蝶和大哥的死聯係在一起的母親。也許在蝴蝶身上,的確有某種會令人聯想到死亡的東西。這是在父親過世之後的事情:有一次我跟母親兩個人去掃墓。返回的時候,她又說了一個關於蝴蝶的故事。“前不久,我出門到車站前買東西,結果在我走到站牌的路上,有一隻蝴蝶一直跟著我……”我靜靜地聽著。“然後,我走到站牌時,那隻蝴蝶也跟要等公交車一樣,一直在我身邊不願離開,我就想說會不會是你爸……”母親說。她的表情有些懷念,又有些寂寞。雖然生前老是在吵架,雖然過世沒多久就把他的內衣褲全丟掉了,但畢竟是夫妻啊。我微笑著這麼想。但我的結論下得太早了。“我就跟它說:‘是爸爸對不對?我在這邊一個人過得好好的,還不要來接我啦。’然後它好像就聽懂了,又搖搖晃晃地飛向海邊。”母親邊說邊笑。當時我覺得自己真是傻,居然還感動了一小下。現在回想起來我才明白,其實不管看上去如何,母親實際上都是想念過世的父親的。到了陵園的出口附近,母親看到已經無人供奉的老舊墓碑,就把手上的向日葵供在了上麵,輕輕地合十雙手。我一直怕她會把向日葵直接丟進垃圾桶,現在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我們和等在事務所旁的由香裡他們會合,繼續往下走。一輛車經過我們四個人旁邊,開往陵園。“爬這個坡也越來越吃不消了。”母親發出有些疲憊的聲音說。“如果有車的話,就輕鬆多了啊。”母親的眼光追著剛剛那輛車。“走路更健康喲。”我像是教小孩似的跟母親說。由香裡回頭對我笑。“真是夠鍛煉身體的。看來我今晚可以睡個好覺了。”母親諷刺地說。我也回頭看著車開上陵園的方向。太陽降到山的另一邊,反而使樹木的綠色顯得更加鮮豔。落日後的山散發出少許秋天的氣息。回到家時將近下午五點。在幽暗的玄關擺著一雙沒看過的、已經穿舊的廉價皮鞋。今井良雄來了,那個我大哥用生命救回來的年輕人。當我們回到起居室時,良雄將他又圓又胖的雙腿折疊,端端正正地跪坐著,在佛龕前吃著自己帶來的水羊羹(日式點心的一種,在豆沙餡中混入瓊脂冷卻製成的更柔軟的羊羹。)。父親盤坐在簷廊,旁邊擺著蚊香,盯著庭院裡看。我們簡短地寒暄過“好久不見”“最近好嗎”之後,散坐在茶幾附近。母親把電風扇搬到汗流不止的良雄旁邊,按強風,固定方向對著他吹。一年沒見,良雄看起來又胖了一些。穿著不知道跟誰借來的不合身的西裝,綁著便利店買的廉價領帶。佛龕前擺著被汗水浸濕到文字都糊掉了的奠儀袋。姐姐一邊將麥茶倒入他眼前的杯子裡,一邊和氣地跟他說話。“所以明年就大學畢業了啊……”“是的,托您的福。”良雄點點頭,露出和善的笑容。我記得他重考了兩三年後,考進了當地一間我不記得名字,但學費貴得驚人的私立大學。原來已經過了四年了。“工作找到了嗎?”姐姐接著問。“本來想進媒體業,但哪裡都進不去。”良雄又露出笑容。那張臉就像是小孩和老頭的混合體,既不可愛,又不精悍。“那個,戲劇學校呢?”坐在電扇旁的母親問。“很不好意思,那個從前年起就沒再去過了。”每當開口,他的頭都會點上幾下。“是嗎?真可惜。”母親發出驚訝的聲音。“媽,你去年說過一模一樣的話。就坐在這兒。”的確,去年的忌日,良雄也駝著背,滿身是汗地坐在這裡。然後正如姐姐說的,母親也為他不再去戲劇學校表示了惋惜。而她本人似乎已忘得一乾二淨了。“現在我在一家小型廣告公司打工,我覺得那兒應該也還不錯……”“不錯啊。”我開朗地附和他,然後看看由香裡。由香裡點點頭沒說話。“啊不,雖說是廣告,但其實都是些超市傳單什麼的……”良雄很不好意思地說。父親的背影似乎動了一下。雖然沒那麼熱,但他從剛才起一直在扇著扇子,好像在否定什麼似的。良雄發出聲音啜飲著剩下一半的麥茶。“所以已經麵試過了?”姐姐又倒了麥茶到他的杯中。“啊,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想先這麼打著工應該也還好……”良雄把第二杯麥茶一口氣喝掉。坐在姐姐旁邊的紗月,像是看奇怪的生物似的直盯著良雄看。小孩真是直接又殘酷。“嗯……不管怎麼說,身體健康是最重要的,是吧?”姐姐說道。恐怕她的本意是為了讓他好過一點,但在我看來,那應該隻會讓他感到更不舒服吧。“不過我也就隻剩健康了。”他應該是在開玩笑吧,還沒說完自己就先笑了。導致周圍的人錯過了該笑的適當時機。一小段時間內,起居室裡隻有良雄的笑聲,緊接而來的是尷尬的空當。沒有任何人付出任何努力去填補那段空當。良雄將手中的杯子放到茶幾上,正襟危坐。“那時要不是純平先生沒有救我的話,就沒有現在的我了。我心裡真的是充滿了遺憾和感激。真的很感謝,我會連純平先生的份一起好好活下去的。”良雄正兒八經地說完後,緩緩地點了點頭,仿佛是說給自己聽的。然後他背向大家,看著佛龕旁大哥的遺照敲了鈴。不知道是他用力過頭還是怎麼回事,鈴聲變得非常乾癟,回蕩在起居室裡。良雄那又大又圓的背上滿是汗水,白色的襯衫都濕透了,露出肉色。可能是那模樣太好笑了,淳史一直把臉埋在自己膝蓋裡偷笑著。坐在旁邊的由香裡用手肘頂了他一下,示意他停下,但他停不下來。父親手上的扇子不知何時已經停止了擺動。雙手合十之後,良雄轉過身麵向大家,說:“那我先告辭了。”然後將手放在榻榻米上,深深地磕了頭。從他磕頭的樣子我感受到,他應該是把這次當作最後一次來這裡了。這十五年來,他每年都會出席,從不間斷。就算是有著救命之恩,以現在的年輕人來說,他也已經算是很懂禮數了。而且繼續關注他的人生之路,對我們來說也是一種煎熬。應該也夠了吧。當良雄拿起外套想要站起來時,他像是踢到什麼似的突然向前倒了下去,發出了一聲巨響。應該是跪太久腳麻掉了。“痛、痛、痛……”良雄發出慘叫,伸手像是想抓住什麼。我彆無他法,隻好抓住眼前的手,扶著他兩個人一起站起來。我的另一隻手拉著他的皮帶後麵,就在那時,我聽到了一聲縫線撕裂的聲音。“沒事吧?”母親發出悠哉的聲音問。“該不會是腳麻了吧?”那種不用說出來也知道的話,母親卻偏偏要說出口。她從我們後麵跟上來,這讓良雄更加惶恐。在我扶著他走路的期間,他不斷說著:“對不起,對不起。”走到玄關,良雄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說:“現在已經沒事了。”我不知為何覺得他很可悲,於是更想鼓勵他。“你才二十五歲而已。從現在開始努力,想做什麼都沒問題的。”我說著拍了一下他的背。“撲哧”,結果發出了很惡心的聲音。他的背就像洗澡用過的毛巾般潮濕,我的指間都是他的汗水。“這個嘛,我有時也覺得自己的人生也就不過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