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玄關穿上鞋子,他露出卑微的笑容。那不像是個二十五歲青年該有的表情。我首次對那笑容產生了強烈的厭惡感。我在褲子後麵偷偷擦乾沾濕的手。姐姐和母親跟上來送客。“明年也要來露個臉哦。”就像今早迎接我們時一樣,母親跪在地板上,微笑著看著良雄。良雄外套穿到一半,停下動作,回過頭。“說好啦,請你一定要來。我們會等著你的。”母親雖然在微笑,但眼神中有一種堅定的意誌,讓人無法說不。她當然不可能把眼前的良雄當作我哥,那為何如此執著地讓他來訪呢?也許她是受不了關於大哥的所有事情正一點一滴地消失,終究成為過去吧。果真如此的話,那對良雄可說是一大折磨。雖然臉上藏不住困惑的表情,但良雄還是輕輕地點頭答應了。然後他好不容易將外套穿上,說了聲:“那麼我先走了。”最後他又鞠了一次躬,再打開玄關門。關門的時候他又不小心用力過猛,發出巨大的一聲“嘭”,使得整個玄關陣陣顫抖著。從門的另一邊聽到良雄小聲地說:“對不起。”“又胖了呢,那孩子……”等到腳步聲遠離後姐姐說。“可能有個一百公斤吧。他背後這裡都是肉……”母親站起來摸著自己的背說。“他吃掉了兩個自己帶來的水羊羹呢,紅豆跟抹茶口味的。”姐姐豎起兩根手指頭說。“還喝了三杯麥茶。”母親豎起三根。我們不約而同地默默走向起居室。突然姐姐“哎”地慘叫並跳開。“你看那裡,有他的汗。啊,這裡也有,討厭,臟死啦。”的確,剛剛良雄走過來的路上,沿途到處都有汗水滴下來。母親從廚房拿出抹布丟在地上後,開始用腳踩著擦。我開始覺得良雄很可憐。我自己也很愛流汗,所以能感同身受。拿在手上的紙張總會濕漉漉的,寫好的字也常常因為汗水糊掉。但這是我無能為力的事情。人家大老遠拿著奠儀來到這兒,還要被嫌成這樣,實在很不好受。那就開空調啊,何必隻給他吹電扇,又何必叫他明年也要來呢?看著用腳尖靈巧地捏起抹布的母親,我心裡這樣想。“那孩子剛剛說‘要不是純平先生沒有救我的話’,應該是‘要不是純平先生救了我的話’才對吧?”母親看著自己的腳尖說。“應該把二樓的騎馬機送給他吧?”姐姐吃著剛剛吃到一半的水羊羹,無所謂地說。“好啊。就這麼辦吧。”母親突然停住擦地板的腳。“你去車站攔他吧。”母親對姐姐揮著手。“我才不去呢。小良去啊。”明明是姐姐自己提議的,卻又甩到我身上。“我也不去,那叫什麼事啊。”我站在起居室不耐煩地說。“為了……”坐在簷廊的父親麵對著庭院喃喃自語。“為了那種沒用的家夥,偏偏犧牲掉我家的……能替他的明明要多少有多少。”父親乾脆一吐為快。那已經不是喃喃自語了,很明顯是說給所有人聽的。我看了淳史的臉,他到現在還在竊笑。“在小孩麵前,不要說什麼有用沒用的好不好?”我俯視著父親說。“還自以為是地說什麼媒體業……”父親不理我的忠告繼續說。“他也沒有自以為是啊。”我儘量冷靜地、像是勸導似的說。因為他真的沒有自以為是。我甚至還覺得他太自卑了。“還什麼‘現在的我’,他現在不就是個打工仔嗎?”剛剛明明扇著扇子假裝沒聽,現在又一句句翻出良雄的話來挑刺。“有什麼關係呢?他還年輕啊。”我慢慢地在坐墊上坐下。“隻會把自己吃得腦滿腸肥。那種家夥,活著也沒什麼用處!”這句話我真的聽不下去了,可是又不好在由香裡和淳史麵前繼續跟父親頂嘴。我大口地深呼吸,試圖等待怒氣消失。“所以他一直在道歉啊,對不起,對不起的。就跟那個誰一樣,太宰治(太宰治(1909-1948),著名家。他曾在著作《二十世紀旗手》中寫道“生而為人,對不起”。這句話後來成為日本文學史上的一句名言。)嗎?”姐姐介入我倆之間,想要用玩笑話化解僵局。若是平時,我會感激她的拔刀相助,但今天,這卻讓我覺得自己被瞧不起,反而更不愉快。“你是說林家三平(林家三平(1925-1980),本名海老名泰一郎,是“林家三平”這一名號的創立者,也是第一任林家三平。他是日本家喻戶曉的相聲家、喜劇演員、主持人,被譽為“昭和的爆笑王”,廣受福斯的喜愛。他的招牌動作之一就是用拳頭敲著額頭說“對不起”。)吧?”母親一邊收十著電風扇,一邊用拳頭敲著額頭,點頭哈腰地說:“對不起。”由香裡看到那個動作忍不住大笑。在她旁邊的淳史,到現在還把頭埋在膝蓋中間偷笑。看到這樣子更惹得我一肚子氣。“跟什麼太宰治啊林家三平啊有什麼關係嗎?”我看著姐姐和母親。父親仍舊坐在簷廊扇扇子。“我是說,不要拿彆人的人生做比較……”我對著父親的背影頂撞他,“他也是拚了命地在過活啊。人啊,哪能沒有個不如意的時候?可是像爸這樣子,用那種高高在上的態度,說什麼有用沒用的……”我的話缺乏邏輯,顯得又臭又長。這又讓我多了幾分氣憤。眼前的淳史小聲地跟由香裡說話。“那個人的襪子,有一隻穿得黑亮黑亮的。”我沒有看清楚良雄的襪子,但他跪坐著的時候,淳史似乎一直在盯著那裡看。聽他這麼一說,姐姐也誇張地笑著說:“對對,真夠黑的。”淳史露出平時在我麵前不會有的快樂笑容,指著自己的襪子給姐姐和由香裡看。本來顧慮著我的感受所以不敢笑的由香裡,也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不準笑!”我大叫著從父親的方向轉過身來麵對淳史,就在這時,我打翻了茶幾上裝麥茶的杯子。“啊?打翻了?”母親故意說出聲,將抹布丟了過來。“生什麼氣啊?”姐姐撿起抹布擦拭茶幾,用責怪的眼神看向我。為什麼不批判不講理的父親,反而將矛頭指向糾正他的我呢?我實在無法釋懷。“你發什麼脾氣啊?老大不小的了。又跟你沒關係。”剛剛自己動了脾氣在罵良雄的父親,現在又突然裝出一副大人樣。“醫生就那麼了不起嗎?”我已經無法退縮了,再次麵對父親說。由香裡的手一邊伸向紙巾盒,一邊用眼神示意我“不要再繼續了”。“廣告也是個正經工作啊。”我繼續說。“如果大哥還活著,現在也說不定會是什麼樣呢。人生啊,不就是難以捉摸嗎?”我把母親評論壽司店小鬆的那句話借過來用。不管兒子再怎麼了不起,成績再怎麼優秀,活到現在的話也已經四十五歲了。他最終變成一個平庸大叔的可能性也不能說沒有。誰也不能保證大哥會繼續走那條父母所期待的道路。他也不是不可能辭去醫生的工作失業至今,離婚也是說不準的事。一直把大哥掛在嘴邊當作理想的標準,對於必須活在現實裡的人來說是一種折磨。我把這樣的真心話隱含在諷刺的語氣中,但可能諷刺過了頭。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停下了動作,起居室恢複了平靜。由香裡盯著茶幾不敢抬起頭來。任姐姐再怎麼厲害,也沒辦法用玩笑話化解現在這個僵局。這時,和室的紙門悄悄地被拉開。大家轉過頭去,看到信夫正站在那裡。他一直都在隔壁的和室睡覺,看來是被我們吵醒了。“哎呀……我一直聽到沒用沒用的,以為是在說我,害我都不敢出來,原來是在說良雄啊。那我就放心了。”一口氣說完後,信夫露出平時他那傻傻的笑容。那笑容化解了起居室裡凝重的氣氛。剛剛跟他睡在一起的阿睦披著毛毯當披風,從信夫旁邊衝出九*九*藏*書*網來去拿茶幾上的水羊羹。停止的時間再度流動起來。“不過,他應該瘦一點才是。”母親開始收十良雄吃過的水羊羹。“是啊。”姐姐附和道。“他很像以前的一個相撲選手,叫什麼來著……”母親閉上眼在記憶裡搜索。“高見山?”姐姐大聲說。“那是夏威夷人吧,演小心火燭廣告的那個。不是他啦。是那個,臉像肚臍一樣凹進去的……”母親將自己的手掌在臉前翻過來說。“誰的臉會跟肚臍一樣啊?”姐姐看著母親說。“因為有一次他從土俵(相撲的擂台。)上摔下來,沒有傷到鼻子,隻傷到了額頭和下巴……”母親說著,自己笑了出來。“是不是該回去了?司機都醒了。”姐姐的一句話讓剛打開水羊羹蓋子的信夫停下了動作。“誒?要回去啦?”“是啊。”姐姐站起來,邊哼著“閉門關窗,小心火燭……”邊走出起居室。那是高見山演的電視廣告的插曲。我也記得。感覺曲終人散的父親終於從簷廊起身,不耐煩地扇著胸口經過我的背後。“什麼叫‘連純平的份一起’……誰準他這麼說的……”他還在繼續念著。我猜他又要躲進診室好一陣子了吧。信夫回和室拿外套時,從紙門探出頭來說:“良多,記得RV哦。”他邊笑邊說,然後假裝握著方向盤,追著姐姐跑向洋室。我無奈地遲了一拍笑回去。拿著水羊羹的阿睦也追著信夫跑了。由香裡端著托盤和母親走向廚房。“幫我拿水羊羹過來。”她回頭對淳史說。淳史起身走向廚房。起居室裡隻剩我一個人。洋室那邊繼續傳來姐姐的歌聲,信夫和紗月快樂地唱和著。庭院裡曬衣架上的塑料墊搖曳著。透著夕陽的黃色光芒緩慢擺動的塑料墊,看起來寂寞而美麗。看著那鮮豔的黃色,我又想起了墓地的向日葵。好像隻有我在耍孩子氣,感覺自己像是個不懂變通,也開不起玩笑的人。不,在這個家裡,我可能從小就是這樣,隻是現在又想起來罷了。我用指尖觸碰沾滿麥茶的抹布,非常冰冷。我果然不該來的,這時我心裡又有了一絲後悔。“沒關係啦,又不貴。很輕啊。多少錢啊……不用在意啦,又不是要買兩三個……”母親給姐姐打電話的聲音從走廊傳到起居室。我完全不知道她們在聊什麼。本來隻是打電話確認阿睦忘記帶走的帽子該不該寄給他們的,結果話題一個接著一個,花了十分鐘都沒有說完。因為怕外賣的鰻魚飯涼了,我們隻好不等母親回座,又繼續吃了起來。“媽媽有手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