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1)

步履不停 是枝裕和 1949 字 16天前

看到這景象的父親更加不高興了。姐姐的小孩們都稱呼這裡為“外婆家”。父親似乎對這件事情很受傷。他曾經這麼對姐姐說:“這個家是靠我辛辛苦苦打拚建起來的,你憑什麼讓他們說是‘外婆家’?”姐姐把這件事用很好笑的口吻轉述給我和母親聽。“這人也太小心眼兒了吧?”而現在,父親正為了照片中的排列方式不悅,這再一次顯露出他那小得可憐的氣度。“咦?這樣爺爺隻能被照到一半,麻煩您往中間靠一點。”看著取景器調整前後位置的信夫如此指揮父親。不知道是不高興被稱作“爺爺”呢,還是不喜歡被用手指,抑或是無法忍受最後還是得站在最邊上,父親終於把臉一橫,走往玄關的方向去了。“爺爺……”信夫對著他的背影叫著,但父親頭也不回。阿睦仍舊用左手遮著巧克力漬,站起來看著父親的去向。而母親則完全不管父親,隻在意大哥照片的角度。“咦?爺爺是去上廁所嗎?”信夫發出很怪異的聲音。“那等一下就在這邊圍一圈吧。”“那不就像有人死了一樣?”姐姐呼應了信夫的玩笑,使得大家都笑了,在那一瞬間,信夫按下了快門。我以前就討厭拍照,因為我裝不出笑容。看學校的畢業紀念冊或遠足的照片,不管是哪一張我都擺著一張臭臉。不是看旁邊,就是閉著眼,有幾張甚至不知何故,隻有我一個人是沒對上焦的。跟家人一起拍的也一樣。本來我的照片就不多。我想在每個家庭都一樣,當次子是很吃虧的,因為相比其他兄弟,次子被拍照的機會少得可憐。“爸爸那一陣子很忙啊。”儘管母親也曾如此替他辯解。大哥應該是很受重視吧,據說父親自己跑去買了單反相機,給他拍了許多照片。而姐姐因為是第一個女生,所以照片也很多。並且,不管哪張照片,他們臉上都有著完美的笑容。相較之下,我應該是不習慣被拍吧,被要求“笑一個,笑一個”的話,我的表情反而會變得僵硬。所以拍團體照時我都儘量站到最邊上,或偷偷躲到人家後麵去。這次的家族合照,我也是站在最邊上,一個人擺張臭臉。後來才發現,這天竟成了我們全家人聚在一起拍照的最後一次機會。之後那年阿睦因感冒沒能來,再隔一年則是姐姐他們一家四口去了夏威夷。接著第三年的春天,父親就驟然過世了。雖然從父母的眼中看來,自從大哥走了之後,就已經不算是全員到齊了。拍完照片後,小孩們又在庭院裡玩了一會兒。後來可能是有些膩了,就改為出門到外頭去玩了。因為淳史那冷漠的表情,姐姐和母親在背地裡給他取了一個綽號叫“不笑王子”。不過貌似小孩子之間是不在乎的。雖然他沒有笑得天真無邪,但還是很高興地穿著大人的拖鞋,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三個人一同“探險”去了。我們也終於可以鬆一口氣喝杯茶。太陽有些西斜,陽光射進屋子裡,讓平時陰暗的廚房稍微明亮了些。由香裡剛才一直站在簷廊上試圖拉下簾子,但似乎並不順利。“那是有訣竅的。”看不下去的母親站到由香裡旁邊,開始教她繩子的操作方式。我坐在起居室內呆呆地看著略成剪影的兩個背影,心裡想這還真是幅不錯的畫麵。電視新聞的主播用高亢的語調說:“今天是九月以來第十個酷暑天。今天東京的最高氣溫是三十二點四攝氏度。”這時,姐姐踏著重重的腳步走來。“他說他不要。”她原本去邀鬨彆扭躲進診室的父親出來喝茶,但看來是失敗了。不過,聽她的腳步聲就知道結果了。“他啊,除了天婦羅的話題以外都不會參與的啦。”她深深歎了一口氣,盤坐在榻榻米上。由香裡從簷廊走回茶幾,開始將泡芙分到盤子裡。“不用理他啦,肚子餓了就會自己跑出來,跟你家附近的烏鴉一樣。”母親邊說邊拍拍姐姐的背,又坐到茶幾前倒起紅茶。“隻不過我們家那邊的烏鴉隻有周二和周四這兩個廚餘垃圾回收日才出來。”姐姐吐著舌頭笑著說。姐姐住的員工宿舍據說正因烏鴉數量變多而苦惱。它們知道哪一天是收廚餘垃圾的日子,從大清早就排成一排在路邊等待。母親應該是記得這件事才這麼比喻的吧。我猜父親想都沒想到自己會被拿來跟烏鴉做比較。“根本就是小孩子嘛。”我這麼一說,姐姐和由香裡相視而笑。應該是想起了剛才我鬨孩子氣走上二樓的事吧。我自己發現之後也覺得不好意思,隻好將視線落在泡芙上。父親是完全不做家務的人,所以就算鬨彆扭躲進診室裡,到了吃飯的時候也一定會走出來,在廚房或起居室邊看著報紙邊等著上菜。就算退休了也完全沒有改變。“既然有空,就應該偶爾幫忙做啊。”母親雖這麼說,但實際上好像不太喜歡男人進廚房。她成長在把“男人不可進廚房”當作格言的那個年代,而且她也不喜歡自己的管轄範圍被人侵犯吧。就算是姐姐亂動了杯子或鍋,她都會生氣地說:“不要亂動啦。”歸咎於我母親這樣的思想,我在外麵一個人生活的時候也跟爸爸一樣與料理無緣。紅茶倒好了,泡芙也分到盤子裡了。正當我想慢慢享用泡芙的時候,紙門隔壁的和室傳來了巨大的鼾聲。是信夫。剛剛他還在跟小孩玩敲西瓜,又吃又喝,大聲地笑,現在卻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就算他的個性再怎麼不拘小節,我也還是無法理解,他是怎麼才能在有這種嶽父的娘家睡著的?甚至連我這個親生兒子都比他還緊張。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應該是羨慕他吧。“唉,哪裡像金槍魚啊?”姐姐苦笑著說。“躺在榻榻米上,難免會放鬆身心啦。”母親說完,站起來走向簷廊。“就是說啊,現在那個家就沒有榻榻米。”姐姐的視線緊跟著母親。母親拿了掛在藤椅背上的夏用毛毯後走了回來。那是我從前睡午覺時愛用的藍色花紋毛毯。“想要榻榻米就鋪啊。”母親用下巴指了一下和室的方向,將毛毯遞給姐姐。“沒辦法啊,那個家的結構又不是這樣子的。”姐姐很不服氣地說,然後轉向由香裡。“所以我想說搬來這邊以後,也可以再蓋一間和室。”“準備什麼時候搬家?”由香裡一邊將盛了泡芙的盤子推向我這邊一邊問她。然後由香裡看著我,示意我加入她們的對話。“可以的話,我想在阿睦升上初中以前……”“都還沒定呢。”母親搶了姐姐的話說。我以前就非常不喜歡她們這種互相試探對方葫蘆裡賣什麼藥的對話方式。“說什麼呢?我上次都給你看圖紙了,不是嗎?”姐姐起身拉開紙門。信夫把對折的坐墊枕在頭下,開著電扇舒服地睡著。“會感冒的。”姐姐把毛毯丟到信夫肚子上說。我每次都搞不清楚姐姐的行為舉止到底是溫柔還是冷淡。信夫發出不知道是鼾聲還是夢話的聲音響應她,但沒有睜開眼睛。“人家不是說嗎?年紀大了以後和女兒一起生活是最好的……”坐回坐墊的姐姐征求由香裡的附和。“那也要看是怎樣的女兒啊。”母親也看向由香裡。由香裡很無助地隻是微笑著。兩個人都想極力拉攏由香裡的樣子,實在令我作嘔。雖說是二世帶住宅,但現在這個年頭,究竟還有多少女兒還想跟父母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對於不諳世事的我來說實在是一個謎。隻是,像姐姐這樣精打細算的個性,與其說是出自孝心,我更相信這一切一定是她縝密計算過利弊得失後的結果。我從口袋裡取出香煙,故意出聲嘟囔“煙灰缸跑哪兒去了……”來逃離現場。由香裡見狀,用跟責備淳史相同的眼光看著我,但我假裝沒發現。“雖說是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但廚房是分開的啊。當然,如果你要做給我吃,我還是會感激不儘地收下的。”“到頭來還不是我在照顧你們,那我不就跟家政阿姨一樣了嗎?”兩個人的對話持續著。我走到廚房,打開抽油煙機,點了煙。就在這時,電視新聞傳來激烈的海浪聲,大家一起看向電視。“神奈川縣橫須賀市津久井的海水浴場發現一具男性遺體。遺體為神奈川縣橫濱市的某公司職員荻原乾生,五十三歲。今日下午一點半左右,戲水的遊客發現了礁石上荻原先生的遺體,隨後報警。據警方分析,荻原先生醉酒落海的可能性極高……”聽到這裡,姐姐用遙控器關掉電視電源。“都已經秋天了,還是有這種……”姐姐儘量用事不關己的態度說。看著已經關掉的電視屏幕,母親將綁到一半的蛋糕盒繩子扔到了茶幾上。那個背影與之前不同,縮得小小的,感覺突然老了好多。“前一晚……那孩子很不尋常地一個人回來過夜。事發那一天,他還在玄關擦鞋。然後突然說‘想去海邊走走’。我從廚房跟他說‘小心點兒’的時候,他已經出門了。我出來一看,隻剩擦得乾乾淨淨的鞋子排在玄關。那景象,一直印在腦海裡,想忘都忘不掉……”母親的喃喃自語聽起來很沉重,那音調像是不斷地往幽暗的海底下沉似的。不隻是在忌日,隻要我和姐姐回家,她就一定要講一次。每次我聽到這件事時,喉嚨深處總會散發出一股難受的苦味。母親仍不死心地想要從她那天看到的玄關景象中,讀出兒子留下的某種信息。“我們回來了。”這時,探險回來的孩子們發出熱鬨的聲音,響遍了庭院。三個人都喘著氣甩掉拖鞋,從簷廊直接爬了上來。原本起居室內沉重的氣氛,被粗暴地打破了。“跑哪兒玩去了?”姐姐問。“秘密。”“不能說。”紗月和阿睦同時回答,隨後跑向了廚房。淳史也跟在兩人後頭。“玩得滿身汗……”由香裡煩惱地看著淳史的背影。“這個送你。”紗月將手上百日紅的花交給姐姐。粉紅色的花朵看起來生機盎然,比庭院裡的花更美。“該不會是偷摘的吧?”姐姐語帶斥責地說。“撿到的啦。”阿睦邊說邊用力打開冰箱門。“喝麥茶吧,不要吃冰淇淋啦。”姐姐大聲說。那嘈雜的日常氣氛又回到家中,讓我稍稍鬆了一口氣。“要是我早一點叫住他的話……”但母親像是完全沒聽到姐姐她們的對話似的,又陷入喃喃自語中。在她的腦海裡似乎還持續著剛剛聽到的浪聲。由香裡也不好意思吃泡芙,用困惑的表情看著母親。“啊?又要開始了嗎?”受不了母親的嘮叨,姐姐冷淡地說。“有什麼關係?就今天而已啊。”“哪是今天而已啊……”“他當初就不應該逞強去救人家,又不是自己的小孩……”歎息般地說完,母親拿著紗月撿來的百日紅站了起來。“嘿呦嘿呦哎嘿呦……”母親發出的聲音就像是搬重物時的號子。姐姐疑惑地看著母親。“難得聚在一起,我做點兒點心給大家吃吧。”若不動手做點心,母親恐怕又要陷入十五年前的那團泥沼中了。“不用啦,都那麼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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