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1)

步履不停 是枝裕和 1995 字 16天前

“那我好幸運啊,還可以碰到這麼好的老公。”察覺氣氛尷尬而率先開玩笑的正是由香裡本人。光她這句話就讓現場氣氛緩和了不少。“哪裡的話,能娶到你是我們家的福氣呢。”姐姐搞笑地低頭道謝。“這句話輪不到姐姐來說吧?”我也勉強露出笑容。然而父親似乎完全沒有發現我們正在多麼努力地彌補他剛才犯的錯。“由香裡,你要不要看良多小時候的照片?”母親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說。“嗯嗯,想看。”由香裡用可以嗎的眼神看向我。“你就算說不想看她也會硬拿給你看的。”我有點不爽地說。我每次帶交往的女生回家,母親都會連同整個抽屜一起搬出來,將老相冊拿給人家看。雖然她如此親切地招呼,但還是一定會在客人離開之後挑人家的毛病。由香裡跟著母親站起來。“我也正好想找一些大學時候的照片。”姐姐像母親平時那樣發出一聲“嘿咻”,起身跟上。“淳史君也來嘛。”母親將手搭在淳史肩上。令人意外的是,淳史竟乖乖地站了起來。我猜他是不想要三個男生留在這裡吧。在庭院裡,紗月正抱著西瓜在蒙著眼的信夫周圍興奮地奔跑著。“喂,敲開了嗎?”站著的姐姐問。“沒——有。”紗月和阿睦齊聲回答。“還沒啊。”姐姐邊念叨著邊走向洋室。然後她好像想到了什麼似的,在走廊停住腳步,從起居室的紙門背後看著我和父親。“那麼這裡就交給你們兩位‘醫生’囉。”她揶揄地說完後,消失在走廊的另一邊。起居室裡隻剩下我和父親。庭院裡,阿睦換下信夫,蒙上眼睛轉起圈。紗月的笑聲又加大了幾分。父親完全不看庭院,隻低頭專注地盯著手上的報紙。“那個……高鬆塚(位於奈良縣明日香村的古墓。相傳建於七世紀末到八世紀初,考古學家在其中發現了許多壁畫和文物,可作為研究古代日本和中國、朝鮮交流的珍貴曆史材料。在高鬆塚西壁上發現的壁畫畫的是一群女子。由於色彩鮮豔,畫風典雅,令人歎為觀止,遂成為日本國寶級的文化財產,不僅被選入曆史教科書,還被製成了郵票。)的壁畫後來怎麼樣了……有修理嗎?”父親邊喝啤酒邊小聲地說。原來他不是在看報紙,而是在找話題。“是修複,不是修理。”我放了一片香菇天婦羅到嘴裡,已經涼了,很難吃。“當初的確是爭論不休,吵著是要把整個古墓原封不動地保存下來呢,還是要優先搶救裡麵的文物。裡麵不是有那個國寶級的飛鳥美人壁畫嘛,就是後來還印成郵票的那幅。結果文化廳推翻了固有的文化財產現地保存理念,做出將古墓解體的特殊決定,大概要花上十年吧,再說……”“喂!搞什麼?”眼前的父親突然站起來,走到簷廊。在庭院裡,阿睦揮的球棒削到了百日紅的樹枝,使得花朵劇烈地上下搖動。“不行,那是我的寶貝啊!”雖是在對小孩子說話,但他的聲音充滿了威脅性。“對不起。”信夫慌忙低頭道歉。原本拍著手引導阿睦的紗月,趕緊製止了阿睦。阿睦也被父親的聲音嚇到了。他拿下蒙眼的手巾,無辜地看向父親。我把原本要接著說的話都吞了回去,看著眼前的狀況。“哎呀,被罵了。”信夫露出一瞬間的苦笑,但隨即三個人又繼續玩起敲西瓜的遊戲。父親在簷廊上俯視著,似乎還想再說什麼,最後卻作罷,邁著重重的腳步走了回來。“可以糊口嗎?”父親邊問邊坐了下來。結果他還是隻對這件事有興趣。我真愚蠢,竟一度認真地想要跟他討論修複的事情。“托您的福,至少還養得起帶著拖油瓶的一家人。”我儘我所能地試圖挖苦他,但不知道他到底聽進去了沒有。壽司的飯粒已經乾掉,父親捏起上麵的料,沾了醬油吃。我接連吃了兩片母親準備的醃黃瓜。起居室裡隻聽得到我嚼黃瓜的聲音。就在那時,阿睦揮的球棒命中了西瓜,隻聽“啪”的一聲,隨後響起了三個人的歡呼。我們安靜地看著庭院中的那幅景象。百日紅在豔陽的照耀下,亮得令人幾乎感覺不到它的紅色。一直到最後,父親都沒有提到關於棒球的話題。“我長大以後要跟爸爸一樣當一個醫生。大哥當外科,我要當內科。我爸爸每天都穿著白袍,隻要接到病人的電話,就算是晚上他也會拎起包出門去……”我把阿睦在庭院敲碎的西瓜用菜刀切成方便入口的大小,盛在盤子裡。就在我端著盤子和球棒走往洋室時,聽到房內的姐姐在大聲朗讀我小學時寫的作文。我開了門走向姐姐,粗魯地從她手中將作文搶過來。“不要瞎念。”正在看相冊的母親和由香裡驚訝地轉過頭來。“有什麼關係,隻不過是作文而已啊,害臊什麼?”姐姐很不以為然地反駁隻不過為了作文而發脾氣的我。我發現淳史也正抬頭看著我。“這種東西要留到什麼時候啊。”我把盛西瓜的盤子放在桌上後,粗暴地將手中的作文揉成一團,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間。每個人都有一兩個不願意想起的童年回憶吧,就算是家人,也沒有權力不經允許就打開人家的回憶來看。當我把阿睦拿去敲西瓜的球棒放回玄關內的傘架時,球棒頂端敲到水泥地,意外地發出了很大的聲響。而從起居室那邊,則傳來了信夫他們坐在簷廊上吃西瓜的熱鬨聲音。我像是要從那聲音逃離似的,匆匆爬上洋室旁的樓梯。“他那副德行還真像老爸。”姐姐故意用我聽得到的音量大聲說。我匆匆走進房間,關上門,姐姐的聲音才終於變小。但我終究還是無法將揉成一團的作文丟進垃圾桶,隻好把它扔在初中時就在用的書桌上。作文無力地彈在堆在桌上的《昭和的紀錄》係列DVD上。母親是一個不會把東西丟掉的人。在冰箱旁邊或置物櫃的空隙中,總是塞滿了買完東西後不要的包裝紙或紙袋,甚至每一條繩子也都會綁起來收在抽屜中。“留這麼多東西是要乾什麼用啊?”姐姐常在母親麵前揮著紙袋說。“萬一需要用的時候找不到就糟了。”“什麼時候會需要用到那麼多紙袋啊?”這種對話不知道重複過幾次了。無論如何母親總是不願把它們丟掉,而我相信姐姐也了然於胸才是。母親丟不掉的不隻是紙袋而已,冰箱裡也總是塞滿了食物,完全不像是屋子裡隻有她和父親兩個人在生活。“囤積得足夠才會令人安心,沒有經曆過戰爭的你們是不懂的。”母親常這麼合理化自己的行為,但我認為她這麼做的原因絕對不隻來自於她的戰爭經曆。去年過年回家時我打開冰箱,裡麵竟然有前年過年時買的魚板。“這樣反而會令人不安吧?”我和姐姐笑著說。家裡太多不再使用的舊東西,壓縮著現在的生活空間。在置物間裡,三個小孩小學時的成績單、練毛筆的紙張、我的棒球衣和大哥的學生服,等等,都保存得完好如初。當小孩都離家獨立了之後,她大概是不時把我們的“回憶”拿出來,沉浸在過去之中吧。想到她那離不開孩子的模樣,與其說是令人憐憫,倒不如說是令人脊背發涼。如此舍不得丟東西的母親,竟然會在父親過世後沒多久就把他所有的衣物丟掉,老實說還真令我大吃一驚。還不到四十九天,她就把父親的內衣褲拿出來裝進垃圾袋內,在收可燃垃圾的日子全部丟掉了。一起生活了五十多年,也不過如此而已嗎?我對她那毫無牽掛的態度過於震驚,打電話跟姐姐說了這件事。“如果她一直不丟掉爸的內衣褲,反而才惡心吧?”個性像母親的她如此輕率地敷衍了我。被她這麼一說,想想確實也沒錯。但什麼都不留也有點令人唏噓,於是我將父親喜愛的眼鏡跟金色的舊手表當作遺物留了下來。如果我沒說要留,可能就會被母親在回收不可燃物的日子當作垃圾給丟了吧。小學的畢業紀念冊上麵,我未來的夢想的確寫的是“醫生”沒錯。小孩子都會崇拜父親工作時的模樣,而我也認為,父親一定會因為我這個願望而高興的。我想當時的我,是和大哥互搶父親的。隻是不知道從何時開始,父親期待的眼光總是直接跳過我而看向大哥。大哥在學校的成績比較好應該是最大的理由吧。但現在回想起來,也有可能是因為父親覺得我的個性比較像母親,大而化之又意誌薄弱,不適合當醫生。當還是初中生的我發現自己對父親的憧憬破滅時,並沒有花太多時間,心中對父親的失望就徹底變質為對他的厭惡了。對於那樣的我來說,小時候“想當醫生”的那個自己,成為了我最想抹掉的過去。我非常驚訝自己雖然年過四十,卻還沒有走出那陰影,至今還遺留著某些負麵情緒在身上。然而,我想要否定這個事實,眼前那團揉成一團的作文卻又不允許我這麼做。“來,排好,排好。”信夫的聲音傳到二樓的房間來。我的視線離開卷著的舊畫冊,看向樓下。依照往例,在大哥的忌日時,都會拍一張全家人聚在庭院的照片。對於剛才在洋室失控的醜態,這是個挽回分數的好機會。我下了樓梯,若無其事地走向起居室。“快點,快點。”站在庭院裡的信夫看到我,朝我招手。為了不和已經坐在簷廊的父親撞個正著,我從旁邊的和室走到庭院,站在簷廊的一邊。由香裡回頭看到了我,我隻好撇了撇嘴。“拍照,拍照,拍照照……”姐姐一邊帶著節拍唱著,一邊坐到父親旁邊。“媽媽你看!”紗月指著阿睦的胸前說。可能是滴上了什麼東西,那裡有一片黑漬。“這什麼東西?哇,是巧克力!怎麼辦?我可沒帶換洗衣服來。”姐姐粗魯地拉著他的T恤聞過味道後大叫。“那裡拍出來會很明顯的。”信夫在百日紅下麵一邊看著相機的取景器一邊大聲說。“那我們把後麵穿到前麵來好了。”姐姐拉著T恤想要將它脫掉。雖說是T恤,但如果把前後反穿應該更奇怪吧,不過姐姐是不管那些的。阿睦果然壓住T恤死命抵抗著。“那不然這樣遮起來吧。”痛快放棄了的姐姐拿阿睦的手擋住了巧克力的黑漬。就在做這些有的沒的的同時,姐姐、阿睦和紗月站到了簷廊中間的位置,使得父親頓時失去了他的立足之地。“那麼爺爺麻煩靠一點邊。”信夫爽朗地說。父親本人應該是覺得自己身為一家之主理當坐在最中間吧。父親麵有怒色,但信夫照樣不以為意。父親隻好挪到了簷廊的邊緣。從廚房跑來的母親一坐下,卻又想起什麼似的站了起來。“媽,你又怎麼了啊?”我問她。因為我實在很想趕快結束這種“合家美滿”的遊戲。“等一下……”她含糊其辭,拿了佛龕上大哥的照片後又立刻跑了回來。姐姐跟紗月靠向兩邊,騰出一個空間給母親。“這樣就全員到齊了。”母親將大哥的照片抱在胸前,慢慢地坐了下來。“又不是葬禮,多不吉利呀。”姐姐很無奈地沉下臉。“有什麼關係?我們今天會聚在這裡都是因為這孩子啊。”母親溫柔地撫摸著大哥的照片九九藏書說。“是這麼說沒錯啦……”姐姐也不想跟她爭了。現在大家看起來是圍著母親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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