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步履不停 是枝裕和 2260 字 16天前

“就因為是父子啊,打死我也不想跟那個人說我失業了。”“真是的……每次說到爸爸你就那麼意氣用事。”我很感謝由香裡不催我去找工作。但因為她取得了館員資格,目前在美術館領的薪水遠高過我以前在油畫修複工坊領的錢,所以有時候我會感到不安,似乎她不需要依賴我的收入,甚至是我的存在。算了,那隻是不足掛齒的舊時代的男性尊嚴。但話說回來,一把年紀的男人還得吃軟飯,無疑是父親最瞧不起的一件事。每次見麵父親總會問:“工作如何?能糊口嗎?”這句話仿佛是在指責我的人生似的折磨著我。而且每次見麵,我的工作都不一樣。美術大學畢業後,我有一陣子在補習班和美術館打工。雖然也想過要畫畫,但我自己最清楚,我既沒有靠繪畫維生的才華,也沒有這個覺悟。過了三十歲我才開始去上修複油畫的學校,學費是瞞著父親偷偷跟母親要的。當時我跟他們幾乎可以說是失聯了,所以我有求於她,她反而很開心。畢業後學校的教授讓我在他的工作室工作。我想不是因為我技術好,而是因為他同情我,認定我是最有可能因為找不到工作而苦惱的學生吧。我和由香裡就是在那裡認識的。但靠那邊給的薪水隻能勉強養得活自己,所以我就趁著結婚辭掉了工作。隻是,一個沒有任何證照,也沒有任何資曆的四十歲男人要找工作,遠比想象中困難得多。父親視工作為人生的一切。他甚至覺得不這麼想的男人是沒有價值的。對他這種人說人生不是隻有在事業上追逐成功而已,隻會讓他覺得是輸不起的喪家犬在嘴硬亂吠罷了。反正怎麼跟他說他也不會懂,今天一整天我打算就裝作我還在油畫修複工作室工作。過年之前我應該會找到下份工作吧……不,應該說如果沒找到我就真的完了。爬完坡後,眼前是一片蔥鬱的青山。那是我從小就看慣了的風景。感覺離太陽近了一些,本來乾掉的汗水,不知不覺又浸濕了背。“一百四十八。”爬完最後一層石階後,淳史說。他是一路數著階梯爬上來的。真搞不懂他究竟是大人還是小孩。我一邊對著他微笑,心裡一邊這麼想。老家門前停著姐姐他們家的白車。我雖然完全不懂車,但看得出來那是方便全家人出去露營的那種大車。我記得電視廣告上確實是這麼說的。每次看到那則廣告我都會納悶,哪裡會有這種和小孩相處得像朋友般融洽的爸爸?但我姐夫就正好是這種人。我姐夫信夫在汽車經銷商的營業部工作,個性隨和,就算對方不是顧客,他臉上的笑容也從來不停歇。簡直是理想中的居家好男人,和我父親是完全相反的類型。我在見到他的那一瞬間,就了解了我姐姐結婚後想要創建的是怎樣的家庭。昨晚姐姐自己一個人先回來幫母親準備料理,所以姐夫應該是今天一早帶著兩個小孩出門的。想到今天一整天都要在他那沒有任何陰影的爽朗笑聲中度過,我就提不起勁來。因為我的家庭相較之下顯得更加陰沉,我更不想為了配合他們勉強自己裝得陽光燦爛,現在才要我去演這種戲已經太遲了。被車擋住一半的“橫山醫院”的白色招牌映入我的眼簾。父親停止看診已經三年了,但還是掛著招牌,想必是認為隻要維持舊貌,鄰居就會繼續稱呼他“老師”吧。我猜他是這麼想的,十分像他的作風。我撇開視線,按了玄關上的門鈴。確認屋裡的電鈴響了之後,我開了門。母親和姐姐千波從走廊的儘頭小步跑過來。“你好。”我充滿精神地說。“什麼你好?是‘我回來了’才對吧?這是你自己的家啊。”母親擺了擺手,像是在說“這孩子真是的”。“打擾了。”由香裡從我背後發出比平常略為高亢的聲音。她因為緊張所以不自覺地拉高了音調。平時她是個女強人,從來不曾在人前緊張過。小我三歲但更有膽量的她,看來今天也免不了會緊張。“歡迎歡迎,很熱吧外麵……”母親很迅速地跪坐在地板上,雙手擺在膝蓋前麵規規矩矩地行了禮。“您好。”淳史發出小孩應有的聲音鞠了一躬。“哎呀,真是懂事的小孩。”母親誇張地讚歎後,開始擺給我們三個穿的拖鞋。“啊,這是上次忘掉的。”由香裡遞了一頂帽子給千波。暑假的時候她們一起坐信夫的車去台場玩,結果我外甥阿睦把帽子忘在了餐廳。“真不好意思。那個笨蛋隻要出門就一定會丟三落四,真是的。”姐姐用指尖旋轉著帽子笑著說。在我不知不覺間,她們倆的感情好像變好了。“車站前變化太大,害我迷路搞得一身汗。”我說。“太久沒回來變成浦島太郎(日本的童話故事:浦島太郎救了一隻海龜,海龜為了報恩帶他到海龍宮遊玩。他在海龍宮住了三年後回到陸上,陸上卻已經過了三百年。日本人常用浦島太郎比喻久未歸鄉的遊子或人事全非的狀況。)了吧。”母親把對我不常回家的責難不著痕跡地放在字裡行間,我則裝作聽不懂,繼續我的話題。“那間狹長的書店也不見了。”“老板搞壞這裡住院了,又沒人可以顧店。”母親把手放在胸口皺著眉頭說。站前彈珠遊戲廳旁的老書店,曾經是我放學後常去翻閱漫畫、雜誌的地方。那家店有著我苦澀的回憶:有一次我在翻閱架上一本叫《GOR》的雜誌的裸照內頁時,剛好被班上的女生逮個正著。老板總是坐在櫃台前,表情嚴肅地一邊看著圍棋書一邊抽煙。“這個,先放在浴室裡鎮涼吧。”我穿上拖鞋,提起帶來的西瓜,然後看向後麵說:“還有就是……”“這是您喜歡吃的泡芙。”由香裡像是練習過似的,以完美的時機接上我的話,遞上蛋糕盒給母親。“真是貼心。那我先供在佛龕拜一下……”母親膜拜似的收下蛋糕盒,站起身來邊推著淳史的背邊往走廊裡去。我瞄了一眼玄關旁的候診室,想必在診室門另一頭的父親,正豎起耳朵偷聽我們剛才的對話。可是他從來不會在這種時候一邊開門出來一邊寒暄說“外頭很熱吧”,我也從來不會打開診室門跟他若無其事地說“好久不見”之類的話。“好漂亮啊,媽媽,這是叫什麼流派來著?”由香裡看著擺設在玄關旁的插花大聲地說。“哪有什麼流派,自成一派啦……”母親害羞地說。看來被誇獎是暗爽在心裡。昨晚,由香裡問我我母親插花的流派,我說:“你是指裡派或表派?”結果反而被她嘲笑道:“那是茶道吧?你們男生真是的。我是在問,她是屬於小原派還是池坊派之類的。”由香裡是想要一進家門就在媳婦的表現上加分吧。不過最後還是不知道什麼流派就來到這裡了。但以結果來說,應該算是幸運的高飛球落地安打吧。“媽媽你真是的,我進公司學了之後才知道原來你教的完全不對。”姐姐說。“管他什麼流派,好看就好了嘛……”母女之間的對話聲還回蕩在候診室,她們卻已走進了起居室。我記得從我小時候起,家裡就一直擺著花。有的放在玄關或廚房的桌上做裝飾,有的是供在佛龕前的季節性花卉。我母親雖然對吃的和穿的是能省則省,但對於花卻特彆不一樣。想起母親插花時的表情,似乎散發著少見的祥和氣息。這是很久以後的事了:當我收到母親病倒的通知,慌忙趕回老家時,玄關也已經擺好了過年的應景花卉。因為很久沒在老家過年了,原本計劃三十一號帶著家人回來一起在老家過年的。我記得那時擺的是菊花、水仙和康乃馨,還用了類似南天竺的紅色果實點綴。後來問了姐姐才知道,原來那叫朱砂根。雖然用的種類很少,但簡單利落,確實散發著過年的氣息。冰箱裡已準備好我最愛的火腿、錦蛋(日本的過年菜。將蛋黃和蛋白分彆調味後,蒸成黃白兩色的蛋料理。),小小的鏡餅(日式年糕餅。扁平狀,因狀似古代鏡子而得名。過年時日本家庭會疊放二或三層鏡餅供奉祖先。)也已經擺在電視上頭了。看得出來她是滿心期待地等著我們回來。逢九的日子不吉利。母親總這麼說,然後把所有過年的準備在二十八號以前就辦妥,那年想必也是如此吧。結果我們的新年,是在母親住的醫院和空空的老家之間往返奔波度過的。就算過了初三,過了初七,玄關的花已經枯萎了,我們還是舍不得丟掉。也許是因為我們心裡已隱約感覺到,那將是母親最後插的花吧。會對她這樣的準備心存感激,是在很久以後了。曾經,母親的一舉一動,都隻讓我覺得她好施小惠而令我心煩。母親將泡芙供奉在起居室的佛龕前,點了蠟燭。我就著蠟燭的火點了香,敲了鈴(日本人在家中對著佛龕祭拜時,會先敲一聲鈴,算是跟過世的家人打招呼。),閉上眼。由香裡和淳史也坐在我旁邊,雙手合十。佛龕供的是白色和淺紫色的小菊花,在花的旁邊,照片中的大哥露著自在的笑容。看他穿著白袍站在醫院的中庭,應該是結束實習後,開始在醫院任職時拍的。可能是他即將結婚的那段日子吧。在餘音繚繞的鈴聲之中,突然傳來小孩的笑聲。庭院的底端和隔壁公寓的停車場緊鄰,剛好成為一個不錯的遊憩場,千波和阿睦應該是在那裡玩丟接球了。現在他們一邊傳著球,一邊跑回來。“嘿,好久不見。”從兩人後麵追上來的信夫看到我,跟我打了招呼。“你好!”在我回話以前,長女紗月用不輸她父親的音量和我打招呼。“你好。”由香裡笑著回應她。大概是去了日曬沙龍或是哪裡,信夫的肌膚曬得黑黑的。“曬得不錯嘛,是去夏威夷了嗎?”“沒有沒有。”信夫誇張地揮了揮手。“沒時間出去玩,隻好在附近的公園。”“隻穿著一條海灘褲在公園裡走來走去,你們說討不討厭?”被姐姐這麼一說,信夫反而開心地搔了搔頭。在信夫旁邊的紗月也笑著。她笑起來和我姐姐小時候實在太像了,不禁讓我小小地錯愕了一下。“咦?紗月是不是又長高了?”“這個暑假長了一點五公分。”紗月邊踮腳邊比出V字手勢。“感覺快要比我高了呢。”由香裡在佛龕前說。“她吃得多啊。”姐姐也無奈地笑著。“阿睦還在練劍道嗎?”我用右手模仿出揮刀的動作。我記得今年過年時,聽說他朋友約他一起到附近的體育館學劍道。阿睦低頭不語。信夫擺出驚訝的樣子,嘲弄他似的彎腰窺視他的表情。“他不學了,明明連護具都買了。”阿睦似乎是做什麼事都缺乏恒心,姐姐的話語中隱含著責怪的意味。“太九*九*藏*書*網熱了啊,又那麼臭……”不知道是借口還是抱怨,這句話逗得大夥兒哄堂大笑。“啊,爺爺出來了。”這時,坐在簷廊的信夫突然大聲說,並站起身來。被信夫這麼一說,起居室的每一個人同時轉頭看向廚房,看見父親站在那裡。“疏於問候,失禮了。”由香裡急忙將坐在底下的坐墊移到一旁,雙手放在膝前,低下頭打招呼。“哦……你們到了啊。”父親像是現在才發現似的,舉起手打了招呼。“好啊……”我也在形式上打了個招呼。其實他應該是聽到笑聲才跑出來看的,但不好意思承認,於是演了一出剛好經過起居室要到和室(即日式房間。日本住宅通常同時具備日式和西式兩種房間,有榻榻米的日式房間常用作客廳。)拿東西,卻被我們叫住的無聊戲碼。果然如我所料,他不但沒進和室,也沒走進起居室,而是又走回了剛剛從那裡出來的診室的方向。“明明早就知道了……”姐姐似乎也跟我想的一樣,故意用我聽得到的聲音喃喃自語。“不好意思,他比較難相處……”母親一邊對由香裡低頭,一邊幫她倒麥茶。“哪裡的話,家父也是這樣的個性。”由香裡如此回答,喝了一口麥茶。“純平第一次帶新娘子回家時,他也躲到診室裡了呢……”母親的表情同時摻雜了對父親的責怪和對大哥的愛憐,然後拿起佛龕上的照片瞧著。我像是要逃離那樣的母親似的,起身出去抽煙。我提著西瓜打開洗手間的門時,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擺在洗衣機上的一排牙刷。一支是藍色,一支是粉紅色,還有一支略短的兒童用青蛙造型的綠色牙刷擺在中間。應該是昨天我打完電話之後,母親匆匆忙忙跑去買的吧。我抱著西瓜,打開玻璃門走入浴室。浴室已經頗為老舊了,陰暗得讓人在白天都想開燈。在我沒回家的這段時間裡,浴缸已經有些黝黑變色,牆壁和地板的瓷磚裂的裂,剝落的剝落,碎片就堆在排水孔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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