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掃浴室是很累人的,特彆是到了冬天,非常傷腰。母親把父親從來不幫忙做家事當成家裡淩亂的借口。可是現在的問題應該不隻如此。房子建造至今已經過了三十年,本身都已經不再穩固了。我感覺像是看了不該看的東西,匆匆將西瓜放進洗臉槽,用力扭開水龍頭。小時候住的家沒有自來水,在廚房後門附近有一口共享的井。以昭和四十年(1965年。)的東京來說,那算是很少見的景象。到我上小學之前洗澡都是燒木材,甚至在有了燃氣之後,也要用鐵桶去取井水倒進浴缸中,可說是一份辛苦的工作。到我哥上小學前,據說都是我媽一個人在做這件工作。要冰西瓜時就拿個臉盆到井邊,裝滿水冰西瓜。到了夏天,附近兩三家鄰居的西瓜一起放在臉盆中鎮涼的景象,光是看就能感到清涼暢快。最近吃西瓜常常都是買已經切好的,體積較小也放得進冰箱。要不是像今天這種機會,很難享受到一大幫人吃整個西瓜的奢侈樂趣。我把水放得溢出來了一些——不過那程度還稱不上浪費——隨後站起身來。就在那時,我瞥見了不曾見過的銀色物體,那是裝在洗臉鏡旁的扶手。可能是裝上去沒多久,隻有那扶手和四下老舊的顏色格格不入,顯得閃閃發亮。看到那光輝時,我心中突然一陣躁動。以前除夕大掃除的時候,大哥負責浴室,而我負責玄關。我會先把家裡所有的鞋子擺在玄關前,然後一隻一隻細心地擦拭。至於姐姐,則是四處巡視,到處挑毛病,然後趁人不注意時溜去廚房和母親瞎扯。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我忽然回想起那樣的除夕。我用右手握了一下扶手。金屬光滑而又冰冷的觸感傳進了我的手心。時針走過了十二點。我們三個人圍在廚房的桌子旁,幫母親做炸天婦羅的準備工作。我們幫忙用牙簽在青椒上穿洞,還有剝下玉米粒好做成天婦羅。淳史手忙腳亂地剝玉米粒,滿手都是玉米汁。“你看,靠大拇指的根部發力,就可以很輕鬆地剝下來了。”我給他示範起如何將一粒粒玉米粒從玉米芯上剝下。“好熟練啊!”由香裡佩服地大聲說。“隻有這個……一直都是我的工作。”我有點得意地說。從小到大,在我們家說到天婦羅,就一定要有炸玉米。“比烤的或煮的更有甜味。”母親老是這麼說。在流理台旁邊,玩累的信夫父子開著冰箱門喝著麥茶。看到阿睦學他爸手叉著腰喝麥茶的模樣,不禁令人莞爾。“還是外婆家的麥茶最好喝!”信夫露出不輸電視上廣告明星的清爽笑容。曬過太陽的皮膚讓他的牙齒顯得更加潔白。“那就是超市賣的茶包泡的啊。原來家裡倒是會自己泡……”“是嗎?那就是用的水很好咯。”信夫盯著手中的杯子看。“隻是普通的自來水啦。”兩人的對話一直沒有交集。“真是無所謂啊,你那張嘴……”在流理台和母親並肩清理蝦的姐姐轉頭說。她常說信夫從小吃垃圾食品長大,不懂味道,所以不管做什麼料理對他來說都一樣。她把這當作做菜時偷工減料的借口。像這種地方真是母女一個樣。“算啦,他說好喝不就好了。”母親背對著他笑著。“就是說嘛。”如此搭話的信夫又倒了第二杯麥茶。“你們昨晚吃了什麼?”姐姐這麼一問,她的孩子們就異口同聲地大聲說道:“壽司!”“喂!”信夫瞪了他們兩個一眼。看來這是他們之間的秘密。“等一下……我不是說過今天要吃壽司嗎?”姐姐不悅地瞪他。“昨天吃的是會轉的那種……掉頭壽司啦,對不對,嗯?”信夫拚命地找借口。看來他們家的錢包完全掌握在姐姐手裡。“我怕不夠吃還叫了壽司呢,既然你們昨天已經吃過了,那……”母親看著餐桌上的燉豬肉、糖炒白蘿卜和紅蘿卜絲,以及土豆沙拉說。“沒關係,我還沒吃到呢。”姐姐意氣用事地反駁。她從小就愛吃壽司。“若是壽司,我天天都願意吃。”信夫說。“天天都願意吃。”阿睦模仿信夫,更大聲地說。“那家鬆壽司啊,到了兒子這一代用料就變差了。”母親皺著眉說。“可是啊,那裡的海膽壽司,外麵不是用海苔,而是用切成薄片的黃瓜卷的。我可喜歡吃那個了。”“我就叫了個‘上’(日本的外賣壽司套餐一般以“最特上”“特上”“上”來區分等級,“上”是較便宜的。)……不知道有沒有海膽。我打去問一下好了。”母親一邊用圍裙擦手,一邊走向玄關的電話。“不用麻煩啦。”喝完麥茶的紗月和阿睦爭先恐後地窺視冰箱,開始物色起冰淇淋來。一桶Lady Borden牌(美國博登(Borden)公司與日本明治乳業共同創立的冰淇淋品牌。在八十年代以前的日本,可以說是高級冰淇淋的代名詞。)的冰淇淋進入了他們的視線。“快吃飯了,隻能吃一杯喲。”姐姐簡短有力地吩咐道。“沒關係啦,本來就是給他們買的。”母親對這兩個外孫永遠是這副德行。“真好,在外婆家都不用被罵呢。”“我最喜歡外婆家了!”阿睦又大聲說道。雖然跟淳史隻差一歲,但在他身上還留有小孩子的天真無邪。“哎呀,真可惜,如果你剛剛少說一個‘家’字,我就會多請你吃一杯冰淇淋了。”母親開心地邊說邊笑。“弄好了。怎麼樣?”我把剝下來的滿滿一籃玉米粒給母親和姐姐看。“好漂亮啊……”看著那金黃色的光芒,由香裡忍不住說。“對吧?”我感覺像是自己被誇獎似的得意起來。我上下搖動篩子,玉米粒發出乾癟的“沙沙”聲。“好懷念啊。”聽到那聲音姐姐說道。母親也站在姐姐旁邊,微笑著傾聽起那聲音。“嘭!嘭!”油鍋中的玉米粒發出巨大的聲音。“噢。”“燙!”母親也跟著發出熱鬨的聲音。“很少見吧?”在遠處看著的姐姐問旁邊的由香裡。“每個人家裡都會做吧。”母親搶在由香裡回答前,開心地插嘴道。“才不會吧。”姐姐說。“我也隻看過烤或者煮玉米……”由香裡歪著頭說。的確,我從來不記得在彆人家裡吃過玉米天婦羅。“這是誰教您的呢?是奶奶嗎?”“是誰來著……”“是自己發明的嗎?”“一定是啦,跟她插花一樣。”對於由香裡的疑問,姐姐聳聳肩代答。母親一邊避開濺出的油,一邊用料理筷將天婦羅一片片夾出油鍋放到盤子裡。“快要出來啦,他雖然眼睛不好,但鼻子很靈的。”就在姐姐這麼跟由香裡咬耳朵時,父親正好走進廚房。兩人相視而笑。父親走到我和淳史坐的桌子附近,然後順手捏起剛炸好的玉米天婦羅,站著吃起來了。“總是等不及到晚餐,一聽到這聲音就從二樓溜下來,炸好一個就吃一個……”母親麵對著鍋喃喃自語。由香裡看了我一眼,意思是問我她在說的是誰。“那是我哥最愛吃的東西。”“哦哦……”由香裡點點頭。“淳史君喜歡吃玉米吧?”母親問。“一般……喜歡。”麵對母親溫柔的問話,想來淳史也不敢怠慢,於是在猶豫過後多加了“喜歡”兩個字。“姑姑其實也是一般喜歡而已。”“不能告訴奶奶喲。”姐姐小聲對淳史說。“我們淳史可愛吃了,對吧?”由香裡滿臉笑意地看著淳史,但她的眼神比生氣時還要銳利。原本在玩鋼琴的信夫他們聞到香味,不再玩鋼琴,匆匆從洋室(從明治時代開始,日本人常在傳統的日式房子中,蓋一間或幾間西洋式的房間,擺些鋼琴、留聲機、台球台和洋酒櫃等西式的東西,稱之為洋室。)裡跑出來。“趕緊趁熱吃吧,剛炸出鍋的最好吃了。”母親用筷子指了指盤子。“開動了!”他們異口同聲地說完,便搶著將手伸向天婦羅。“滴點醬油吧?”母親微笑著說。塞得滿嘴都是天婦羅的信夫又誇張地大叫“好甜”。“在搬來這裡以前,板橋家旁邊就是玉米田。”母親一邊放入新的玉米一邊說。“有一次半夜偷偷溜進去……”“偷摘嗎?”由香裡驚訝地轉頭看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