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1 / 1)

一道曙光照到盧卡斯的臉上,他醒了過來。越過熟睡的西蒙的肩膀,他抓到了床頭櫃上的腕表,舉了起來,發現現在已經差不多八點鐘了。他聞見了樓下廚房飄來的煎餅、咖啡和平底鍋裡炸著的培根的香味。他又躺回西蒙身邊,她隻穿了一件他的法蘭絨襯衣,在被窩中緊緊地依偎著他。她的行李堆在門邊。昨晚的事情讓他倆震驚非常,以致他們希望在不驚動卡普托太太和艾米的情況下悄悄上樓,好一進房間就能立馬衝進彼此的懷抱。狹窄的小床嘎吱嘎吱地呻吟著,但它的狹窄反而讓他們很自在;他們不想讓彼此之間空出哪怕一絲絲的空隙。當盧卡斯給了她一個晚安吻後,西蒙的胳膊環上了他的肩膀將他壓倒,讓他保持著那個姿勢。他的眼罩鬆開了,在他笨拙地想要重新係上時,西蒙悄聲說:“隨它去吧。”“不,這樣是最好的,如果你不……”“我知道怎樣最好,”她說,“而不是你。”她將一隻手指伸進眼罩帶下麵,將眼罩推到他的頭頂,一把扔在了被子上。他痛苦地意識到她現在看到的是什麼——暗棕色的玻璃眼珠,尺寸還有些不合,而且總是無神地盯著前方。“那兒,”她說。“那兒怎麼了?”“我已經知道了你最糟糕的秘密。”她抬起頭輕柔地親吻了一下他的額頭。“並且想聽你親口訴說。”她說道。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分享秘密的渴望席卷了他,想要以一種從未有過的方式向她敞開心扉。作為交換,他也想了解她。他想安慰她,抱著她,保護她不受惡魔的傷害,不像從前一樣,他如今也相信那些惡魔的存在了。他都不確定對麵那位大名鼎鼎的鄰居,自牛頓以來的科學家沒有人比他的思想再深遠了,是否能解釋自從那古石棺出現之後他的種種恐怖經曆。但盧卡斯知道,西蒙也知道,並且都認識到沒有任何東西能像這東西一樣,將他們緊密地聯結在一起。他想詢問她所有的事情,然後聽她用混合著英語和阿拉伯語的迷人又輕快的語調回答。在她還沒睡著前,他對她耳語道:“所以,在賓館的床上你對我說的究竟是什麼?”“什麼?”“你知道的,就是在那恐怖的事情發生之前。”她的臉羞得通紅,在她開口之前,臥室門口突然傳來砰砰的敲門聲,艾米叫著,“起床啦!起床啦!該吃煎餅了。”西蒙驚慌地瞪大了眼睛,就在她扯著被子遮住臉頰時,門打開了,艾米探了個頭進來。“媽媽想知道你要多少?”就在艾米與西蒙的眼神相遇的那一瞬間,世界仿佛靜止了。“艾米,關上門,”盧卡斯說道,“我馬上就下去。”但她並沒有移動。“這是我的朋友,西蒙。現在趕快離開吧。”艾米重新關上門,他能夠聽見艾米下樓梯的腳步聲。她以最快的速度一路蹦跳著衝到了樓下。“希望我沒有破壞這裡的規矩。”西蒙擔心道。“我們馬上就知道了,”盧卡斯說著,向前挪了挪越過她向浴室走去。當他一邊從浴室中走出來,一邊將上衣塞進褲子中時,西蒙依舊愣在床上——在這麼小的房間裡,還有哪兒可以去?——呆呆地盯著窗外。恐怕她正在回憶賓館裡發生的那些恐怖的事件。“我馬上下去看看情況。”她轉過頭對著他。“我需不需要離開?”“去哪?”他蹲伏在她身旁反問道。“我要你待在我的身邊。”“我也是。”“你用阿拉伯語說的是不是這句?”“差不多。”她說。他等著她說完。“那是一句貝都因古語。”“給我粗略地翻譯一下吧。”“就算予我一千隻山羊換你,我也絕不答應。”盧卡斯笑了。“很高興聽到這句話。”然後他傾過身,吻了她一下,說道,“注意——熱水一般不會持續超過兩分鐘。因此準備一下吧。”在下樓途中,他停在二樓泰勒房間的門口,聽了聽裡麵的動靜。毫無聲音。廚房裡也沒有聲音了。艾米坐在膠木桌邊切著盤子中的煎餅,她母親則邊抿著咖啡邊讀著報紙。“早上好。”卡普托太太起身,嘴巴緊閉,給他裝了一盤煎餅和培根。她將盤子放在艾米的對麵,這時艾米抬起頭看了他許久才將糖漿罐推給他。“那個女孩是誰?”她叉了一塊煎餅問道,“她是不是也要和我們一起住?”“艾米,”她母親嗬斥道,“還不上樓去把床鋪好?”“我已經鋪好了。”“我和盧卡斯要談些大人之間的話題。”這次艾米不情不願地照做了,當隻剩下他們兩人時,盧卡斯開口說道:“我可以解釋。”卡普托太太順著咖啡杯的邊緣看向他,眼神中也並非完全不留情麵。“我並不想太嚴肅,盧卡斯——”“我知道。”“但是你知道怎麼回事,我不想給艾米帶來什麼不好的影響。”“我知道,”他說道,就在他準備繼續解釋時,他們被前階那兒傳來的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打斷了。“會是誰呢,”她有些疑惑,“這個時候過來?”卡普托太太在圍裙上抹了兩下手,便打開了前門,盧卡斯看見法雷爾局長身後跟著兩名警察,他們手中還抱著幾個空的硬紙盒。法雷爾將幾張官方證明塞到她手中說道:“我們接到命令,讓我們將雷蒙德·泰勒先生房間裡的私人物品都搬走。”“什麼?為什麼?”“是哪間房間,太太?”“二樓,第一間。”兩名警察在她身邊頓了一下,雙腳禮貌地大廳的地墊上蹭了蹭,接著走上樓。“怎麼了?”盧卡斯問。“也許你能告訴我,”法雷爾說著,示意盧卡斯跟著他到外麵的走廊上去。剛把他帶到了一旁後,他便說道,“是關於和你合租的那位的,雷·泰勒。”“他怎麼了?”“他死了。”盧卡斯一時間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就在幾個小時前,我們發現了他的屍體,在街對麵的那條小路上,最近鎮上那塊地方變得非常危險。”寒風挾著落葉滾過前院。“他怎麼了?”盧卡斯問,卻畏懼聽到答案。“你的問題相當於問那個年輕的教授安迪·勃蘭特怎麼了。”法雷爾回答道。“或者為什麼那個清潔工,也是你們大學的,舉著小刀襲擊愛因斯坦的那個。我的朋友,我所知道的隻有——隻要有壞事發生,你都莫名其妙地牽涉其中。”盧卡斯已經有些不安了。為什麼是泰勒?難道他也阻礙了他曾在西蒙房間裡見到的那個邪惡的力量?“所以說,作為你筆錄的一部分,你昨晚在哪裡?”“納索旅館。”“和那名叫拉希德的女士?”在這件事上撒謊根本無益,就算告訴他此刻她就在樓上也幫不上什麼忙。“是的,”然而他還想知道另一件事情,“泰勒是怎麼死的?”法雷爾久久地打量著他。“那是個好問題,過來自己看吧。”當盧卡斯取回外套時——同時發現西蒙又睡著了,蜷在被窩裡——法雷爾已經站在路邊了,還在筆記本上記著些什麼。他們一起走過一處拐角,又走了一小段路程便到了那條小路。運送泰勒屍體回太平間的救護車還沒有開走,正停在小路上,後門敞開著,周圍圍著兩塊黃黑條紋的鋸木架。驗屍官掀開了裹屍布,盧卡斯看到了一具傷痕累累的屍體。“殺死勃蘭特和泰勒的是同一個凶手。”法雷爾說。驗屍官正準備重新蓋上裹屍布,卻被盧卡斯製止了,他想仔細檢查一下泰勒的脖子和肩膀,那上麵有清晰可見的爪印。法雷爾記下他注意的地方後說道:“是啊,這家夥有爪子,或者牙齒,又或者是尖牙。管它是什麼鬼呢。但我最近核實過,新澤西附近並沒有太多的獅子和老虎。”盧卡斯更加不願去想他們這裡有的反而是什麼。“我們找到了一些子彈殼,”法雷爾說,“但誰知道他有沒有打中那該死的東西。”盧卡斯看向小路上,除了幾個破舊的垃圾桶和坑洞,他注意到這裡很靠近愛因斯坦家的後院。他愈加擔心了,同時也愈發自責——可不就是他建議泰勒密切關注這裡的嗎?又盤問了幾分鐘以後,法雷爾總覺得其中有什麼可疑之處,但他卻找不出來,盧卡斯請求離開後便向小路走去,一副要抄近道回家的樣子。一路上,他都在留心是否有泰勒經過的痕跡。然而,找到腳印之類東西的幾率十分渺茫,一直走到了愛因斯坦家的車庫,他也沒找到一丁點線索。他又看向罪案現場,確認警察局長在看彆處以後,他飛快地閃進了教授的後院。草坪很久之前就已經枯萎了,他看見車庫門前已經掛上了一把新鎖。他還能看見樓上的書房中,愛因斯坦弓著身子坐在書桌前,塗寫著什麼,看起來並無大礙。盧卡斯心想,至少他最大的擔心可以放下了,他正準備收回視線時,教授似乎因為思考什麼問題停下了,抬起頭正巧看見他站在院中。他們對視了一會,接著愛因斯坦頭向一邊歪了歪,舉起手招呼他從後門進來。現在再想利落地逃跑已經來不及了。盧卡斯走到台階前等著,一分鐘後,海倫·杜卡斯滿臉疑惑地打開了門。“你在外麵乾什麼呢?”她說著,側過身讓他進來。盧卡斯糾結著,他要怎麼回答呢?“讓他先進來吧,”廚房裡傳來教授的聲音,“之後再問他的來由吧。”海倫關門的時候,盧卡斯和愛因斯坦握了握手,他穿了一件老舊的毛巾布浴袍、睡褲,赤著腳踝穿了一雙莫卡辛鞋,鞋上還繡著紅黃色串珠。愛因斯坦也看到他正在注意他的鞋子。“禮物,是納瓦霍部落(納瓦霍:美國西南部的一支原住民族,為北美洲地區現存最大的美洲原住民族群。)的禮物,”他驕傲地說道,扭了扭自己的腳趾頭。“納瓦霍部落。”“他都不願意脫下來,”海倫說,從廚房餐桌旁抽出一張凳子,請盧卡斯坐下來,“我想他大概睡覺都穿著它們吧。”“這鞋超舒服。”愛因斯坦也抽出一張椅子,海倫給他們倒了茶,還端了一盤小鬆餅放在了桌上。“是罌粟籽的,”她說,“昨天吃的。”出於禮貌,盧卡斯拿了一塊——鬆餅實在太乾了,他猛喝了一口熱茶才把它咽了下去——愛因斯坦在一旁滿意地看著。儘管盧卡斯隻這麼近距離地看過他幾次,愛因斯坦今天看起來格外活潑開朗。也許他很高興能休息一下吧,或許他是在期待盧卡斯能給他偷偷帶些煙草過來。“他整晚都在樓上,”海倫說,“來回地踱步。”她無奈地歎了口氣。“也許你能勸勸他偶爾休息一下。他可不是年輕人了。”“但是當靈感來了,你必須抓住它們,”愛因斯坦說著,攥緊了拳頭,“他們有時就不會再出現了呢。”“你睡個好覺以後也會有靈感的。”海倫反駁道。他們真像老夫妻鬥嘴呢,盧卡斯想。“昨晚,”他對他們的客人說道,“靈感來得很順利。是啊,我這老朽的腦袋都重新年輕起來了。”“您在研究什麼?”盧卡斯問道,儘管除了最淺層的回答以外他什麼也聽不懂。“這是一個實際的問題,不是很理論化,”他說,“是我承諾過要研究,但一直沒法解決的問題。我試過好多次。幾周下來了,我還是沒辦法解決。”“希望你現在已經解決了。”海倫一邊將碟子瀝乾,擱在架子上,一邊說道。“是的,”他說道,語調十分歡快,“我已經把答案寫下來,裝進信封裡了,現在我該放鬆一下了。也許我該乘Tinef去卡內基湖兜兜風。慶祝一下。”“今天不行,”海倫說,“天氣預報說今天會下雨。”“新澤西的天氣預報時時刻刻都說要下雨。”“今晚我們要去庫爾特和阿黛爾家裡玩橋牌。”“我今天下午要和他一起散步,我們可以之後再玩牌。”顯然,他們喜歡這樣反複地爭辯,要不是門鈴響了,他們大概會一直爭下去吧。“他們已經在那兒了,”海倫說,“他們可不等人。”看向門廳,盧卡斯看見海倫從大廳桌子上拿起一個信封,打開了前門,將信遞給了一個一身製服的結實的男人。在前麵的路邊上,盧卡斯瞥見一輛吉普車在徘徊著,尾氣飄散在秋空之中。這和大學工作沒有關係;這就像教授自己說的一樣,是某種實踐。某種重要到需要軍隊緊急派遣情報人員來收取結果的實踐工作。他想起了在愛因斯坦書房裡看到的那封信,來自白宮的那封。愛因斯坦也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專注地,儘管不露聲色,注視著這一場交接。他臉上的皺紋十分深刻,還有他花白的頭發,總看上去像是用打蛋器作出的造型似的。很多人說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他們感覺像麵對著另一個世界的人一樣,一個有些許不同、境界比任何人都高且平和的人。他的眼界,就像盧卡斯最近讀到的一本雜誌上說的,“延伸到了永恒的邊界”。是啊,他是一位老者,帶著搞笑的口音,長著一圈濃密的胡須,但奇怪的是,他某種意義上也像那位古老的苦行者,那些隱士或聖人之一——聖安東尼——曆經許久孤寂,居於山頂,並因此得以看見彆人無法企及的事物,完成他人無能為力的事情。即使身著一件破舊的袍子,穿著一雙珠串莫卡辛鞋,他依舊透著剛毅、智慧和仁慈。正是因為這樣,這件事才會顯得十分奇怪,情報員關上門後,他重新轉向盧卡斯時,緊皺著眉頭,有那麼幾秒,他看上去甚至像一個從噩夢中醒來的人。他在座位上如坐針氈,盧卡斯覺得他有意要從椅子上跳起來,叫回那個士兵並收回那封信。“您還好嗎,教授?”盧卡斯關切道。愛因斯坦隻是抖了抖,又把手放在眼前晃了晃,海倫看到他哆嗦了一下說道:“我早就告訴你穿上襪子。你又要得流感了。”“哈,我從1938年就沒得過流感了。”她將牛奶倒進一個小碟子裡,放在了火爐旁的地板上。“那好,你得了以後可彆跟我抱怨。”當她舉起茶壺準備為盧卡斯添茶時,他伸出一隻手製止道:“我真的得走了。”這時他看見一隻小貓徘徊在前階的欄杆處,接著從容地走進了廚房,走到那碟等待著她光臨的牛奶前。當它看見他,它突然停了下來。愛因斯坦坐在椅子上轉過身,說道:“啊,她來了——我的小繆斯。”但那隻貓一動不動。“小貓,小貓,這裡,”海倫喚道,“來吃早飯吧。”“昨晚,”愛因斯坦繼續說道,“這隻貓一直陪著我。真不知道她是怎麼爬到我的窗前的。她撓著玻璃,於是我就讓她進來了。她一定是知道我睡不著。”“溫牛奶,”海倫告訴他,“今晚你睡覺前喝一杯溫牛奶。”“有時候,”愛因斯坦說,“她就看著我在黑板上塗塗寫寫,有的時候她就坐在我的膝上,幫我看那些公式。”“來吧,”海倫蹲下來,拍著手掌喚著。“來吃吧。教授說這是你應得的。”小貓走向碗邊,輕聞了一兩下後,開始舔食牛奶。“那些解答辦法,”他說,“它們湧向我,就像我又回到了二十歲一樣。”貓的耳朵抽動著,似乎知道自己被提及了似的。盧卡斯起身,感謝他們提供的茶點,愛因斯坦說道:“以後你一定要過來和我一起劃次船。”“我很榮幸。”他回應道,儘管他早對教授的航海技術有所耳聞,但還是覺得全程套著救生衣比較保險。打開門後,他看見罪案現場的救護車開離了小路,車燈閃爍著卻沒有鳴笛。“快點——那些草稿。”海倫嚷著,示意他快關上門。他最後看見的一樣東西是那隻貓,滿足地舔著自己的胡須,目送他離開,那眼神看起來就像,他是一隻幸運的得以存活的老鼠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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