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已經是晚上了,這一整天西蒙都焦躁不安,她等待著博物館趕快關門,這樣她就可以和德蘭尼以及安森教授一起去儲藏室開棺了。但現在有一個問題,如果告訴她的父親的話,他一定會因為無法參與而氣憤至極的。她找到他時,他還是和往常一樣,坐在揚基·杜德爾(揚基·杜德爾:在十八世紀七十年代以前,英軍就曾唱《揚基歌》來嘲笑殖民者。歌詞的早期版本是嘲笑這些殖民地居民的勇氣以及他們粗俗的衣著和舉止。“揚基”是對新英格蘭土包子的輕蔑之詞,而“杜德爾”的意思即蠢貨或傻瓜。然而,在獨立戰爭期間,北美大陸軍卻采用《揚基·杜德爾》作為他們自己的歌,以表明他們對自己樸素、家紡的衣著和毫不矯揉造作的舉止感到自豪。)酒吧的那個黑暗的角落裡。那間酒吧在納索旅館的一間地下室內,它的名字來源於吧台後麵那張大大的諾曼·洛克威爾(諾曼·洛克威爾(1894.2.3~1978.11.8):美國在二十世紀早期的重要畫家及插畫家,作品橫跨商業宣傳與愛國宣傳領域。)的壁畫,上麵是一位殖民地士兵,這一點從他帽子上的標記就可以看出,他騎著一隻瘦骨嶙峋的小馬沿街而行。她不知道是她的父親對這片僻靜的、搖曳著燭光且離壁爐不遠的地方情有獨鐘,還是旅館的人希望他儘可能地遠離那些白淨無瑕的盎格魯——撒克遜(盎格魯-撒克遜:本意是盎格魯和撒克遜兩個民族結合的民族,是一個集合用語,通常用來形容五世紀初到1066年諾曼征服之間,生活於大不列顛東部和南部地區,在語言、種族上相近的民族。)人的視線。他肘下夾著一隻藍色的文件袋,裡麵裝了一本《可蘭經》和一盒吃完了的含薄荷腦的止咳藥。西蒙坐在他對麵的空座上,過了一會兒,他才從書中抬起頭來,意識到她的存在。“我還在想你去哪兒了。”“我和你想的一樣。”“哦,我根本不需要你擔心,”他露出一個孩子氣的笑容,“我剛剛在教堂裡,還和愛因斯坦教授進行了一次愉快的談話。”西蒙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開玩笑。“真的,這些止咳藥就是他給我的。”他說著,像是為這次相遇提供了什麼無可辯駁的證據似的。“你們聊了什麼?”“天氣、我們的工作和宇宙。”西蒙很想再了解一些細節,但時間所剩不多了,這時她的父親將一籃麵包推到她的麵前。“一起去吃晚餐吧。”“謝謝,但我現在還不餓。”“胡說!你必須得吃東西。”“我來不過是為了確認一下你還好不好。”“我怎麼會不好?”“首先,你還在咳嗽。”他沒理她說的這句話。“在這裡,你或許有了一種被拋棄的感覺嗎?”“被拋棄?我?不可能的。我現在有我的工作,而且還有一個地方可以開展工作——順便說一句,這裡的圖書館真的很棒——我需要的一切都已經有了。”從他們到這裡以後,西蒙就一直在處理學校裡的職位事宜,害得父親整天都獨自一人,她對此感到非常內疚。但她又怎麼會忘了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一個能在一本書中沉迷幾個小時的人,更彆提這裡還有著世界一流的開放式圖書館了。“我對那些古本的研究進展得極其順利,”他湊近她說,“我已經翻譯了很多了,而且我確定其中有我們想要的真相。”她屏住了呼吸,“什麼真相?”“這驗證了我這些年探尋古墓的猜想是正確的,”他壓低了聲音,“你知道的,我一直懷疑其中蘊藏著一種仁善的力量,並且可以作為當今世界維護正義的力量。”“現在正是時機。”“但還有一種危險——如果這種武器和某種邪惡的力量之間,還有著理不清的關係呢?”西蒙抬頭望向他深邃的眸子,因為他的理論,他的雙眸中竟燃起了熾熱的光芒。“如果我們使用了其中一種力量,”他喃喃道,“就不得不釋放出另一種呢?”一位穿著殖民地風格服裝的服務員端來一碗炒西蘭花和花椰菜,放在她素食的父親身前,並詢問西蒙是否需要菜單。“不用了,謝謝,我不在這裡吃。”父親的話還在她的腦海中回蕩著。她的父親展開餐巾時說道:“聽完我剛剛告訴你的話,你還是要走嗎?不可能的。”“可能。”“我們還有很多事需要討論。”“晚些再說吧,我還有事。”現在剩下的事情更難開口了。“這個時候?”她父親叉起一顆西蘭花說道,“在哪裡?和誰一起?”“某位聖人。”他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叉子懸在盤子上方,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後開口,“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安森教授準備今晚打開石棺。”他扔下手中的叉子,用餐布抹了抹嘴說:“你準備什麼時候告訴我這些?顯然我現在得準備一下了。”這正是她竭力想避免的衝突,也是她為什麼不願意第一時間通知他的原因。“你不用準備任何東西,我會應付一切的。”“我們現在去博物館?”他問道,對她說的一切充耳不聞。“不管我最壞的猜想是不是對,我們都得采取一些預防措施。”“這個項目的安保措施十分嚴密,隻有戰略情報局授權的人員才可以參與,”西蒙輕輕地覆上他的手,“我能混進去已經是個奇跡了,恐怕我隻能一個人去那裡了。”“不!”他搖頭,“絕對不可以,我不會同意的。”這不禁讓她想起之前,他不同意她和一個學校裡認識的男孩一起騎摩托去旅行(儘管如此,她還是去了)。“而且我保證誰都不會受傷的,石棺也不會受損的。”“‘誰都不會’是什麼意思?除了安森教授還有誰?”“德蘭尼教授,地球物理學係的,是我們以外唯一一個有權參與的。”“而沒有我!”他憤慨地說道,“這些人中有誰知道那裡麵會是什麼嗎?”西蒙盯著搖曳的燭光。“不就是些尋常的骨骸。”“我不這麼認為,”他從她手下抽回自己的手,“你是害怕告訴他們嗎?害怕如果你告訴了他們,他們會如何看待你?”答案是“是”,但她並沒有大聲說出來,她根本不用這麼做。“你不認為應該告知他們嗎?”“為什麼?”她脫口而出,“首先,他們從來不相信關於它的任何故事。而且不管怎麼說,這些話可能都是假的。”“是啊,總有這種可能。”然而懸在他們心頭的正是另一種想法——這些都是真的。“要是我們在開羅時就打開它的話,”他的父親沮喪地拍著桌子的邊緣說,“我們就能解決好這件事了。”但就在他們發現了石棺,並花六個月左右的時間計劃著把它帶回來時,隆美爾的非洲軍團橫掃了那片區域,摧毀了沿途所有東西,並劫走了所有有價值的東西。石棺也是戰利品中的一個,但西蒙和她父親一樣,都認為它是被隨意掠走的,而且他們對它真實的曆史和價值毫不知情。直到她在文化局的日常工作中認識了那個標誌,意思是特彆挑選出來遞送給希特勒本人的,她才醒悟過來。不知怎的,對於局裡有希特勒安插的臥底這件事,她並不訝異。然而當她發現美國也在設法得到它的時候,才意識到這個石棺成了某場遊戲中的棋子,一場參賽兩方甚至都不知道在爭奪什麼的遊戲。“想想,這次的考古之旅就要結束在這片如此陌生,”她的父親邊思考邊說,“而且如此年輕的土地上了。”他對著周圍人造的殖民地環境輕蔑地擺了擺手。“這一切也許都是命運。”她可以猜到他腦子裡在想什麼,探尋墓穴位置的這麼些年,他對石棺的力量和潛能愈加確信。而她與它的聯係就簡單得多了,且不說這東西是她父親一生作為的證明,她一直也對這石棺的考古方麵的巨大意義很感興趣。他們曾一起跋涉到白沙漠,一起深入洞穴,一起在大西洋經曆驚險的旅行,但現在這個關鍵時刻,石棺即將打開,內容即將揭曉,他的理論也即將得到驗證,他卻不在,隻有一個人代表他。她知道,這一切對他來說非常痛苦。他咳了起來,於是喝下一大口蘇打水來壓製——據她所知,她父親是滴酒不沾的——終於平息了一些,接著認命地歎了口氣。過去,他可能會使勁屏住而不喝這種飲品,但現在,他似乎已經接受了年事已高的事實。他的烏木拐杖掛在椅背上,為了看清藍色文件夾裡的文章,他不得不把裝在錫質小底盤裡的蠟燭向他的碟子這裡挪了挪。“那麼你必須做我的眼睛,”他說,“還有耳朵。”“我會給你一份詳儘的報告的,手寫,”她笑著保證,“空兩行,按你喜歡的那種格式。”他用深邃的雙眸盯著她,從夾克口袋裡掏出了一個破舊的絲絨袋子。“儘管這個沒什麼用處,”他說著從裡麵拿出一個生了鏽的獎章,係著一根磨損了的皮線,遞給了她,“就依我吧,這又有什麼害處呢?”這個獎章應該很古老了,上麵的符號已經磨得差不多了,在酒吧昏暗的燈光下,她也沒辦法辨彆出來究竟是什麼。“這是一個五邊形。”她父親的話出乎她的意料。“惡魔的標誌?”“起初不是的,直到中世紀,它才逐漸被十字架取代,這是基督的標誌。五個角分彆代表了他身體所受的五種傷害,而且據說可以保護佩戴者不受惡魔傷害。”為了讓他安心,她戴上了項鏈,藏在襯衫的下麵。這又有什麼害處呢?這和哲學家帕斯卡(布萊士·帕斯卡:公元1623年6月19日出生於多姆山省奧弗涅地區的克萊蒙費朗,法國數學家、物理學家、哲學家、散文家。)賭注是一樣的,她想:儘管帕斯卡是一個無神論者,他也會對上帝作臨終懺悔。如果根本沒有上帝,又會改變什麼呢?但如果當她起身準備離開時,拉希德博士伸出手握緊她的手,莊嚴地說:“願上帝與你同在。”“我就靠它了。”她敲了敲貼著她皮膚的獎章說道。外麵已是寒冷蕭肅的夜晚了,城市的街道上來來往往的都是為了買晚餐或是下班回家的人。精致的泛著黃光的路燈亮了,人行道上擠滿了行人。在她向校園大門走去的時候,她想能在這裡生活下來該是多麼愜意,一心寫寫文章、搞搞研究,再嫁給一個教授,盧卡斯·安森這樣的就可以,不過僅僅是為了共同語言而已。但她的理想比那些要遠大、冒險得多。她穿過費茲蘭道夫大門,進到校園內,納索街上的店鋪、人聲、摩托引擎的轟鳴聲都不見了。夜更黑了,隻有一條哥特式拱廊上的幾處燈還亮著,還有幾絲光線透過學生宿舍的窗戶撒了出來。在她去蓋特館與德蘭尼教授碰頭的路上,陪伴她的隻有地麵上樹葉的窸窣聲和頭頂樹枝在風中的哀號聲。一路上有兩個學生急匆匆地跑過她的身邊,嘴裡還在抱怨著那個拖課的老師。當她最終到達蓋特館時,大廳裡展放著陳列室中的藝術品,德蘭尼從樓梯上走了下來。看到她後,他高高地舉起叮當響的鑰匙和她打著招呼。“我一整個下午都在找這個,”他說,“原來一直在我的外套口袋裡。”“這是對工作的最大威脅。”西蒙說,她想到了自己的父親和她在牛津認識的那群教授。“什麼?”“心不在焉。”“希望不會再發生了。”說完以後,他用鑰匙打開了背後的大門。她注意到他的腳下放著一個拉上的旅行袋。“你看起來像是一個準備出診的鄉村醫生。”德蘭尼笑著拎起了包,她聽見裡麵傳來叮呤哐啷的聲音。“從不漏掉一個患者。”他們從一排滴水嘴狀的小雕像下走過,它們在護牆上斜睨著他們,接著他們穿過學校巨大的都鐸哥特式教堂的前院。藝術博物館就在前麵不遠處了,但他們一路走來都沉默著,各自都在思考著他或她到了那兒以後打算做些什麼,並猜想著他們最終會在石棺裡發現什麼。西蒙還在想,安森教授會是什麼反應。一直以來,他的反應都不太好。她很了解那些因為她的背景和專業地位而感到威脅的男人——在中東,人們看她就像看一隻會說話的駱駝——但即便在西方,她也遇到了阻力。然而和盧卡斯在一起的時候,情況卻不同還有些微妙。她並不是自誇,但從盧卡斯看她的方式——當他允許自己這麼做的時候——就可以看出他在與內心的某種力量抗爭著。那隻是其中的一部分原因,她確信。但她是不是也在與內心的某種力量抗爭呢?舉個例子,幾分鐘前,她對婚後生活的短暫幻想又是怎麼來的呢?他抗拒她的另一部分原因應該歸於某些更神秘的東西吧,也許和他的占有欲也有點關係。沒有人熱愛分享自己辛勞研究的成果,尤其還在研究早期的時候。在學術界,可以分的羹太少——往往零星發現就能讓人名利雙收——因此知識產權正如金塊一般,需要他們時刻留意提防著。她對這種感覺再清楚不過了,當放置在開羅主禮堂中的石棺被他人偷走時,她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孩子被拐走了母親一般。因此盧卡斯不這麼友好,甚至有些粗魯,也就可以理解了。她根本不在意他是否同意,她在乎的隻是他能夠接觸到石棺。德蘭尼用鑰匙打開了通向博物館大廳的側門,關掉內部報警器,在夜色的籠罩下,領著她穿過畫廊直至儲藏室緊閉的大門前。當他笨手笨腳地開鎖時,西蒙心裡想著,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樣緊張不安?底下的門縫裡透出一絲光亮,還隱約傳出一陣金屬和硬木地板間的摩擦聲。她希望盧卡斯沒有偷偷獨自行動。進門後,她發現門幾乎被滿地的畫架和舊木箱堵住了,這些大概是那些軍人或者盧卡斯為了清出石棺周圍的空地而搬開的。而那石棺,此刻則沐浴在四周聚光燈的光線下,看起來就像是某個雜誌的拍攝現場似的。一個結實的三腳架上架了一台攝影機。盧卡斯正站在一個煤渣磚頭上調節著鏡頭,他豎起一隻手示意他已經注意到他們的到來,但依舊沒有停下手中的活。德蘭尼把旅行袋拎到身邊的一個工作台上,解開包帶上的扣子,接著把一張又薄又舊的床墊,就是那種擱在寢室的簡易床上的床墊,塞在了桌子下麵。西蒙不知道自己應該待在哪裡、該乾些什麼,她想要脫下外套,把它放在一張凳子上,就像剛剛德蘭尼做的那樣,但是她總覺得這間屋子裡有著什麼東西,涼颼颼的,讓人很不安。“看來這裡有一位塞西爾·B·戴米爾(塞西爾·B·戴米爾(1870.1.1~1959):美國導演、演員。)。”德蘭尼玩笑道。但盧卡斯依舊沉浸在工作中沒有作出任何回答。西蒙環顧了一周。這裡空間很大,堆滿了舊木箱和油布還有修複了一半的雕像,而顯然曾經蝙蝠闖入的那扇天窗也在那次入侵後被牢牢地鎖上了,石棺的底座周圍則已經被盧卡斯鋪上了罩單。將視線從攝影機的取景器前移開,盧卡斯向後傾了一些以便檢查機器的設置。他依舊沒有正眼看過她。“所以,拍攝是誰的主意?”德蘭尼說罷,從旅行袋裡拿出了一隻鋼鋸並放在了桌上。“麥克米倫上校。”盧卡斯搖動了一下貝靈巧牌攝影機旁的手柄,“但就這一領域來說,這也是個標準流程。”“也許對於文物複原委員會,是這樣的……我聽說你們這些人想要什麼都能弄到。”轉向西蒙,他說,“你知道的,對吧?有群人曾被派去追回納粹劫掠的藝術品,盧卡斯就是其中一員。”“我知道。”不管他們之間有著什麼私人恩怨,但對於他從納粹藏匿點尋回石棺這一點,她永遠都心存感激。盧卡斯鬆開相機上的控製杆,站到鏡頭轉台前,對著三個鏡頭中的一個宣讀了一遍自己的姓名、拍攝時間和地點,最後還介紹了一下其他參與的人員。“帕特裡克·德蘭尼教授,普林斯頓礦物學和地球物理學係的教授,”他介紹道,“這位是……恩……”他似乎不知道該怎麼介紹下去。“西蒙·拉希德,牛津大學博士,代表了埃及文化局,”她略過一旁糾結的盧卡斯直接走到鏡頭前說道,“噢,現在還是普林斯頓中東研究係的臨時教授。”接著,就像一個誤入舞台中央的臨時演員一樣,她向後退了一步。如果不是她看錯了的話,那麼剛剛她站在他身邊時盧卡斯一定臉紅了。“是的,感謝她的介紹,”盧卡斯含糊地說,瞥了她一眼立刻又變得靦腆真誠了起來,讓她更加疑惑了。也許他並不是唯一一個感受到他們之間有什麼說不清的東西在湧動著的人,她想著。他撥了一下控製杆,將剩下的底片保存到機器裡。“我看見你帶了一個焊槍,”德蘭尼看著盧卡斯攤在桌子上的工具目錄,“我不建議用這個。如果你想用它來燒斷鐵鏈的話,石棺肯定也會遭殃,而且會發生非常危險的化學反應。”說著舉起他的鋼鋸,“有時候還是老方法最好。”盧卡斯表示讚同,後又詢問西蒙是否願意在他鋸鐵鏈的時候,幫忙操控一下攝影機。“我以前從來沒做過,”她坦白道。埃及文化局能有一部照相機都是萬幸了。“這不需要你做什麼的,”他指導著她站上磚塊。“你隻需要看著這裡來指引鏡頭,焦距已經設置好了,然後推這根控製杆來開始拍攝,拉回來就是結束。我還加長了膠卷,所以我們差不多足足有十五分鐘的拍攝時間。”西蒙接受了這個任務,很高興自己能夠做些什麼,看著盧卡斯戴了一雙結實的工作手套,正在將最外麵一層的鐵鏈拖離棺材的蓋子,大約空出了一兩英尺的地方,在底下墊上了一塊保護布。“開始拍吧。”他指揮道,她將眼睛湊近取景器處,推動了控製杆,之後她便感受到了臉頰處攝影機發條嗡嗡地震動著。盧卡斯戴著手套,緊張地握著鐵鏈,看著德蘭尼將鋼鋸的刀片靠近鏈環。他幾乎不敢相信這一刻已經來臨,距離他最終知道這合葬甕裡究竟裝了什麼就不過是幾分鐘的事了。僅僅鋸了六下,生鏽的鏈環就斷開了,落了一地薑黃色粉末。“一切要都這麼順利就好了。”德蘭尼說。“聽聽,聽聽。”盧卡斯說,感受到自己的脈搏加快了。好奇心很快便取代了他的不安感。下麵的一根鐵鏈就沒這麼容易了,他們花了很久才把它鋸斷。而最後一根鐵鏈,就在他已經辨認出的那個鑽石形狀的正上方,盧卡斯提議說:“我們換一下吧。”便接過鋼鋸。這塊地方需要小心處理,冒不得一點損傷的風險。“請便,”德蘭尼將最後一根鐵鏈高高舉了起來,離石棺表麵儘可能地遠一些。“這是你的寶貝。”盧卡斯將刀片舉近鐵鏈,推拉間好像在拉小提琴的琴弓似的,鐵鏽成片地掉在地上鋪好的軟布上。他又將刀片向前推了一次,更大片的鐵鏽落了下來,就像開火時飄落的灰燼一樣。在多次鋸磨下,鏈環終於斷了,鐵鏈兩端順著石棺滑落,就像兩條歸穴的蟒蛇,其中一條鐵鏈滑到了盧卡斯的鞋上,儘管他立刻把它踢了開去,但還是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我還要繼續拍嗎?”在那兩個男人退了一步考量著下一步地計劃時,西蒙問了一句。“不用,等一下再拍,”盧卡斯從工作台下麵抽出那張薄薄的墊子,擠進了石棺頂部的一角。“我們準備平推開棺材蓋,這樣兩邊就都可以用力了。”“好的,”德蘭尼回答,“用力的時候說一聲。”盧卡斯深吸一口氣,儘可能緊地抓住光滑的雪花石蓋。儘管隔著一層手套,他依舊能感受到它的涼意。示意西蒙繼續拍攝後,他喊:“數三聲。”數到一的時候,他和德蘭尼向著同一個方向輕輕地推動。起初,這蓋子紋絲未動,好像被楔住了,盧卡斯懷疑是不是真的是這樣。但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一點——石盒的兩邊既沒有楔子,也沒有楔孔——於是他們又一起數數並推得更用力了些。這一次,伴隨著細小的摩擦聲,在他們的努力下,積聚了幾個世紀的固著力開始瓦解了。“至少我們知道了,它是可以打開的。”德蘭尼說,拂了拂手套上的沙粒。盧卡斯點點頭,他的視線一直都聚集在蓋子邊緣刻的那幾隻嬉戲的生物身上。這是第一次——無疑是因為他所處的角度比較特彆——他覺得自己看見其中一兩隻的臉上帶著些許愉悅的表情。“再來一次?”德蘭尼建議,轉而稍稍彎了一些身體,將肩膀抵在上麵。“再來。”他們一起又將蓋子推遠了一些,至少有一兩英尺的樣子,之後他們終於能歇口氣了。棺材裡麵的底部暴露在了眼前,但不知道為什麼,周圍的燈光像是透不進去似的。但盧卡斯根本不想看,他希望等到徹底安全地打開蓋子後,再一覽裡麵的內容。他檢查了一下,發現西蒙在認真執行著指令,於是注意力又轉回任務上。笨重的石棺蓋擦過石棺的邊緣,直到大部分的棺蓋都伸出了石棺的一端後盧卡斯便改變了位置。德蘭尼抬著蓋子的底部,而盧卡斯控製著整個石棺蓋的平衡,最終將蓋子斜著豎了起來,再慢慢地將它放平,在一聲響亮的撞擊聲後,它躺在了床墊上。老舊的床墊周圍浮起了一片灰塵,而那石棺也像是喘著粗氣,散發出一陣刺鼻的氣味,就像是燒焦的火柴混著沙子的味道。盧卡斯還來不及轉頭,就吸進了一口受了些汙染的空氣,這時他聽見攝影機後麵傳來西蒙的低語,“我的天啊。”站直後,他走向打開的石棺,德蘭尼則在一旁默默地盯著裡邊看。盧卡斯看到了一堆骨頭,又看到了某樣彎曲的東西,之後便看見了一個古老的鐵質十字架——或許是銀質的,隻是時間太久鏽跡斑斑難以辨認了?——裡麵所有的東西都橫七豎八雜亂地擺著。他當然希望找到人類的骨骸,但他沒想到——顯然西蒙也沒料到——會找到這麼多的骨頭,包括兩個分開的骷髏,其中一個顯然是人類,另一個則讓人困惑很多。比起人頭骨小了一些,而且額眉頭是傾斜的,還有一對異常緊湊的眼眶,可能是猿人的遺骸,或者甚至可能是個看著有些駭人的畸形小孩的。“你在拍嗎?”盧卡斯問。西蒙,依舊操縱著攝影機,低聲回答道:“是的。”盧卡斯身子向前探了探,就像是被某種陌生的力量強迫著,從其他的骨頭和藝術品中抱起了那顆奇怪的頭蓋骨。就像哈姆雷特(哈姆雷特:哈姆雷特是《哈姆雷特》的主人公,《哈姆雷特》是由威廉·莎士比亞創作於1599年至1602年間的一部悲劇作品。)盯著可憐的約裡克的空魔法球一樣,他把頭骨舉了起來以便更仔細的觀察。“攝影機好像哪裡壞了,”西蒙說,“東西都變模糊了。”在盧卡斯準備去幫她前,他突然有了一種更奇怪的感覺——感覺那顆泛黃的頭骨不知怎的好像也在看著他。他的脊柱不住地哆嗦了一下,突然有一陣微風吹起了他頭頂的發絲。他看著德蘭尼——他的頭發也被吹動了,而西蒙,他看見她正站在磚頭上努力地保持著平衡。房間裡起了一陣風,但不知道是哪裡吹來的,吹得底座周圍的防水布窸窣作響,吹得畫作都在嘎吱嘎吱的畫板上瑟瑟發抖。德蘭尼叫道:“把它放回去!”西蒙幾乎快被吹倒了,隻留攝影機自己在那裡運轉著,還有三腳架上的鏡頭轉動著,西蒙走下磚頭,緊緊地環住雙臂,仿佛自己快要被凍僵了。盧卡斯將頭骨放了回去,但風的勢頭隻增不減,就像某個看不見的東西加快了速度,四處亂撞著尋找出口。新窗戶的窗框呻吟著,玻璃裂開了但並沒有碎,儘管可能是風在搞鬼,盧卡斯還是覺得他聽到了門口的木箱周圍傳來的一陣低沉的呻吟聲。聚光燈閃爍了一下,倏地變暗了,在重新亮起前,房間的門“砰”的一聲被重重地撞開了,鉸鏈和木頭吱呀吱呀地沉吟著。風緊隨其後,衝向了昏暗的畫廊中,隻剩下了一間空虛到怪異的房間。攝影機的鏡頭轉向了門口,隻聽“哢噠”一聲便陷入一陣嗡嗡聲中,最後一卷膠卷也用完了。西蒙的牙齒不住地打著冷顫,盧卡斯本能地走到她身邊擁住她——她並沒有抗拒。“剛剛發生的是真的吧?”德蘭尼問著,抵著一邊的工作台,雙手攏住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是。”西蒙喃喃著,聲音輕到仿佛在說給自己聽。盧卡斯緘默不語,儘管他也受到了重創。此刻他心裡悲愴而痛苦,一種他前所未有的深刻的悲痛。他覺得自己就是導火索,儘管隻是一霎那,卻釋放了某樣狂暴的東西,某樣與時間一樣古老的東西,某樣糟糕透頂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