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安迪·勃蘭特咆哮著,對著那群聚在凱斯內斯郡人展示櫃前的孩子,“回學校去!”“憑什麼?”其中一個人反駁著他。“現在可是星期六!”另一個孩子也回擊道。但他們還是離開了,經過他身邊,一溜煙跑出蓋特館,罵罵咧咧地走下了前台階。那些可惡的小子們把藝術藏品當成了一場畸形秀,安迪想著一定要找個機會教訓他們一下。然而他在學校裡可不能再搞出什麼岔子了。他能夠安全地待在這裡著實花了不少計謀和時間,任何會給他或他的工作引來不必要關注的事情,都會讓牽涉其中的人身處險境。第一個,就是他自己。除此以外,當他打開一樓的那間雜亂的實驗室大門時,他想,自己碰上了另一些更加急迫的問題。舉個例子,在他偷偷配了德蘭尼的鑰匙並潛入儲藏室時,他就覺得自己像個廢物。他藏在門口那堆木箱和畫架後麵,隻能窺見進行過程中的零星片段。但他看到的已經足夠讓他意識到這項任務的重要性了。一台攝影機被架起來了,一個埃及女人操控著,儘管盧卡斯和德蘭尼之間談話的大部分他都聽不見,但他還是能聽見他們在鋸斷鐵鏈並將蓋子從雪白的石頭上搬開時的哼哈和呼哧聲。準確點說,是一個石棺——就是他遠在柏林的上級一直追蹤的那個。對勃蘭特來說,他能在那東西到普林斯頓之前就在這裡安頓下來,純粹是運氣。他最初的任務是密切關注德蘭尼實驗室進行的放射性同位素實驗的動向,這項任務的目的德國軍方卻對他保密,但他又不是傻子,安迪早就推測出原因一定與新型武器的製造有關。接著這個石棺就突然出現了,一夜之間,所有的首要任務都變了。這一切讓安迪暈頭轉向。“這件藝術品是從首相的藏品中盜取的,”傳來的電報中是這樣說的,“對這場戰爭而言,它很重要。”就一個裝滿了骨頭的盒子?“如有任何進展請及時告知。獲取有關它的研究、處理和遷移的任何信息,並立刻傳回。”好吧,他心裡想。他會按照上麵說的做。隻是,盒子被打開時發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房間內莫名其妙地掀起了一陣寒風,就像是藏了一台空氣淨化器或風扇在屋裡似的。他迅速地蹲了下來,防止畫架倒下,暴露了他,但似乎發生了一件更令人不安的事情。他確信那陣風裡藏著某樣東西,儘管看不見卻是有感情的——這念頭多麼瘋狂?——它就那樣在房間內疾馳著,像一隻困在陷阱裡的野獸在急切地尋找著出口。他被風刮倒了,哆嗦著,終於站定後,他立馬瘋了似的衝向門口。穿過幽暗的畫廊時,可以肯定的是他身後跟著某樣東西,但他太害怕了,不敢停下腳步,甚至連回頭看一眼都不敢。他衝向自己的公寓,一間位於哈裡森街道的昏暗的房間,許多研究生和老師都住在那裡。一路上他都無法擺脫那種感覺,覺得某個東西在啃咬著他的腳後跟。他耳邊有時甚至會傳來奇怪的聲音,但又聽不大真切。到家後,他猛地甩上門,鎖上了門閂,差點要喘不上氣來了,倚在床邊的是他藏匿的發報機。就在那裡,他機智地在彈簧墊內劃出了一個小格子用來放置這個裝置。無論他想要獲得的是一絲慰藉還是安全感,都落空了。他發覺自己並沒有把那些東西鎖在門外。他反而覺得那東西被他鎖進了屋內。站在花灑下,即使已經將熱水開到了最大,他還是沒辦法暖和起來。在和國外的接頭人進行了一次簡短而秘密的夜間通訊後,他便上床了,把所有的毯子和床單都蓋在了身上。他究竟怎麼了?難道他突然得了感冒,還是那陣無名風中攜帶了某種奇怪的疾病?但他似乎也沒辦法向其他人求證——無論是德蘭尼、盧卡斯,還是那個叫西蒙的——他們是否也感到不舒服。如果一定要那麼做的話,他就得先承認當時在場了。第二天早晨,他醒來時感覺更糟糕了,糟糕到他都開始考慮要不要去學校醫務室看看了。他一點也不正常。刷牙時,他感覺握著牙刷的手好像不是自己的,也不受自己的控製;刮胡子時,他都必須小心翼翼地舉著刀片以免劃傷自己的脖子。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黃色,就像得了黃疸。更讓他感到奇怪的是,他不止一次地覺得,某個東西正透過他的眼睛看著外麵。連他的動作也變得十分……陌生、遲緩。他的精神好像有些錯亂了,好像得了一種致命的肌肉變性症。他趴到了地上,做了幾組俯臥撐,隻是為了確認他是否還能這麼做。接著他打開收音機,在原地慢跑了起來。軸心國在西方戰線的仗打得並沒有那麼順利,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末,希特勒建立了四百米長的齊格菲防線(齊格菲防線:納粹德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開始前,在其西部邊境地區構築的對抗法國馬其諾防線的築壘體係。)以保護舊德意誌帝國的邊境,如今也遭受了攻擊。一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的記者說過,“運氣好的話,德國的堡壘會像多米諾骨牌一樣被逐個攻破。但這並非易事——可戰爭中哪有什麼簡單的事呢?——看上去距離星條旗飄揚在德國上空,隻不過是時間遠近的問題罷了。”他思考著,戰爭結束後什麼事情會降臨到他頭上呢?如果德國勝利的話,他未來將衣食無憂……但如果失敗了呢?身在美國的他是否會永遠地孤立無援下去?但接著,他從沒想到會如此幸運,盧卡斯和德蘭尼把一堆骨頭和骨片丟到了他的膝蓋上,安迪知道那是從石棺裡取出來的,也正是他想要的。假裝毫不知情,他問道:“這些是從哪來的?”“那不重要。”盧卡斯回道。“對一個人類學家來說,這很重要。”“好吧,是一個人匿名捐獻的。我需要你儘快告訴我,你所能了解的關於它們的起源和結構的一切。”整理了一下,安迪在其中找出了一根股骨和腓骨、一根脛骨、一根膝蓋骨、一根肩胛骨,還有一堆零碎的骨片,還有兩具頭骨,其中一個非常畸形。“我很感興趣,”盧卡斯說,“他們是什麼生物——人還是動物——還有這些生物是怎麼死的。我還想知道是否有跡象表明,他們的死亡與暴亂或某種疾病有關。你能幫忙嗎?”不想辜負他的期盼,安迪為難道:“好吧,但我還要為我的高級研討會做些準備工作……”“不要緊,先做這個。”他確實這麼做了,確實。把凳子拉近實驗室的台子,開始著手昨天沒來得及完成的任務——他一直在研究的最後一塊骨頭,是一小節肥肥的大拇指大小的黃色骨頭,底部粗鈍,頂端尖銳——他又把它舉到了強光燈下檢查了一遍。突然響起一陣敲門聲,盧卡斯從門外探頭進來。安迪一直都想問問他是怎麼失去那隻眼睛的。“看到你在認真研究,我很欣慰。”盧卡斯進門說道。“沒有終身教授的職位,就隻能這樣努力工作了。”“我也沒有,如果對你來說,這能算得上一絲安慰的話。”“可能吧,但他們可不會放你這樣一個老兵、一個戰爭英雄走的。”盧卡斯沒有上鉤,沒有透露任何信息。湊近看到安迪正在研究的殘缺的骨頭,問:“這是我給你的骨頭中的一個吧?”“嗯。”“所以,得出什麼結論了?”安迪放下骨頭。“我可以告訴你它不是什麼。”他說。即使在這種時刻,他也得考慮一下該不該毫無顧忌地與他分享他的發現。畢竟盧卡斯和德蘭尼並不是他的盟友。“為什麼你不能告訴我,你從這些骨頭中發現了什麼呢?”但是如果他不分享他的發現的話,他可能再也不能參與到這個項目的團隊中去了,這可是他的上級最為重視的項目。“我知道的是我們有一個折衷的選擇。”這個時候,為了合作他還是選擇了犯錯,如果這樣做算得上是犯錯的話。他指著工作台角落裡的人骨和一些其他的骨頭,說道:“在那裡有一個近乎完整的骨架。”“是什麼的骨頭?”“一個人的骨頭,身材高大,而且,撇開骨頭顯而易見的年代不談,年事已高。我知道德蘭尼那裡還有其他的樣本——他測出骨頭的年代了嗎?”他故作無知地問。“很古老了,大概兩千多年了。你繼續說。”“好吧。”安迪拖著聲音回答道。“你知道他的死因嗎?”“這還很難說,但我可以告訴你他死前生活極其艱苦。有證據表明他極端營養不良,身上還有數不清的遭受暴力留下的傷痕,從小刮擦到咬傷,再到骨折。如果說這個人是個士兵、格鬥士或是奴隸,我都不會感到奇怪。不管怎樣,他確實被打得不輕。”盧卡斯點了點頭,表示認同這一切。“我的意思是,在他最後的日子裡,他可能隻剩下了六根手指和三顆牙齒,並且從右顴骨的傷痕判斷,他的右眼很有可能也不在了。”他停頓了一下又補充道,“抱歉,我猜你知道是怎麼失去的。”無視了他的冒犯,盧卡斯繼續問道:“剩下的頭骨和那些骨片呢?”安迪聳了聳肩,將椅子轉了回去,對著工作台說道:“那完全是個謎。”“怎麼說?”他舉起那個小一些的頭骨,傾斜的額頭,肥大的鼻翼,還有那張異乎尋常的細長的嘴,裡麵還長著些尖利的門牙。“你可能覺得這是個人——它確實很像——但有太多異常的地方了。我猜大概是我們的類人猿近親之一吧,死的時候還很小,所以沒能長到正常的比例。”“是嗎?”“在這種樣本中,你可以了解到骨頭的輪廓和小部分軟骨質殘餘,”安迪不得不承認,“但依舊有部分信息是你無從得知的。”“比如?”“比如這個。”他拈起一塊薄片,在盧卡斯進來前他就在研究這個。“對我來說這不過是塊石頭。”“噢,不,這可不是。這顯然是有機質。”“是手指嗎?你說過,另一具骨架上少了幾根手指。”“也不是。”“我可沒那麼多時間,勃蘭特,你究竟是什麼意思?”“一種犄角,犄角的一部分,像是山羊的。”“好吧,那就是一隻山羊的。”“不是山羊的,不僅如此,它也不是公牛、犀牛,或是其他我隨便就能想到的動物。”他台燈下把它撚弄了一圈。“當然,如果你能告訴我一些更明確的信息,比如在哪裡發現它的或是如何發現它的,就更好了。”他想著,現在總該得到點信息了吧,算是信息交換。他希望盧卡斯能親口說出他所知道的關於石棺的一切。他希望至少能得到那麼一絲絲的信任。“我告訴過你了,那不重要,”盧卡斯岔開話題,“現在,把你剛剛告訴我的那些寫成紙質版報告就行,我需要那個。”“給誰?”此刻的盧卡斯有些惱火。“你難道不知道按命令行事嗎?”“你難道不知道你並不是我的上司嗎?”在自己還沒有反應過來前,安迪駁道,“你甚至和我不是一個部門的,我隻不過是幫你一個忙罷了。”這點盧卡斯沒什麼好說的,安迪也知道。但惹惱盧卡斯並不是一個聰明的舉動,他剛剛應該保持沉默的。“你是對的,”盧卡斯平靜地說道,安迪可以看出來他強壓著怒火。“在你方便的時候儘早把它塞到我書房的門下麵吧。”這交易可不劃算,安迪思忖著——他提供了許多信息,卻得不到任何信息,除了重新感到這些骨頭是很重要的——非常重要——因此他有必要搞清楚為何如此之重要。接下來的幾小時內,他一直在寫報告,中途會抿幾口熱茶來暖暖身子,再喝幾口冷水來冷靜冷靜。看起來他在與自己鬥爭。外麵的軍樂隊在向著體育館進發,偶爾會傳來幾聲大號或長號的嘟嘟聲。今天下午有一場橄欖球賽,但他想不起來對手是誰了。是哥倫比亞隊?還是達特茅斯隊?一方麵來說,他嘗試著去參與這些大學活動,他想營造出一副融入了學校和教學生活的樣子,儘管並不是那麼重要。但事實上,他根本無法忍受這些無謂的喝彩行為。在海德堡(海德堡:德國著名旅遊文化之都,坐落於內卡河畔。),那些大學更像是致力於精神而非生理領域研究的神殿,在他看來,那也正是德國係統超越美國的諸多方麵之一。他累得眼睛都昏花了。他正在打印的文稿中錯字連篇,久坐的緣故他的背也酸脹不已。關閉實驗室後,他穿上大衣,鎖上門,便融進了漆黑的展示廳內了。在通往前門的路上,他掖了掖自己的圍巾,看到凱斯內斯郡人的展示櫃下麵有個什麼東西,於是徑直走過去撿了起來。是一包打開的留蘭香味的箭牌口香糖,一定是早些時候被他趕出去的小屁孩口袋裡掉出來的。好吧,他走運了,包裝還完好無缺。他抽出一條,要把剩下的塞進了口袋時,心生戲謔的也抽出一條遞給凱爾內斯郡人。“口香糖要嗎?”他剛要問,但玻璃折射出的他的形象——一個和他本人完全不同的模樣讓他語塞了。出現在玻璃上的,是一張滴水嘴狀雕像的臉,用它有神的金色眸子斜睨著他,它那隻尖削的嘴巴一直從耳根伸到耳尖。他向後跌了一步,就在這時那圖像——那幻覺——消失了,和出現時一樣迅速。現在又隻剩下凱爾內斯郡人了,還有和他綁在一起的木樁。他一不小心撞到了身後的原始工具架,但眼睛還是直勾勾地盯著展示櫃,他踉踉蹌蹌地走到門口,接著走下陽光照射著的階梯。在去賽場的路上,某個人正在吹奏著長號,其他人則笑著。安迪的雙手緊緊地抓著欄杆,血液在血管裡奔湧著,他的思緒一片混亂。從沒有一件事像這次一樣讓他心煩,甚至讓他開始懷疑,自己在實驗室裡研究的到底是什麼?還是說,可能,有什麼正在研究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