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一陣輕柔的敲門聲,盧卡斯說道:“請進。”他多希望進來的是一個遲交論文的學生,即使是那麼短暫的打擾對他來說也是求之不得。隨著開石棺時間的臨近,他的腦子也逐漸被這些事情占據。他本來應該在儲藏室的,對密封的石棺進行最後一次檢查並編寫他這最後一刻的報告。但開門進來的並不是學生,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年輕豐滿的女人,穿了一件粉色的服務員製服,外麵套了一件布大衣。“抱歉,不過您是安森教授嗎?”她問道,好像她想象中的安森教授並不是這個樣子。“是的。”“我叫波莉·格雷格,沃利的女兒。您方便和我聊一會兒嗎?”抑製住讓她另尋合適時間的想法,盧卡斯迎她進門並邀請她坐在他雜亂的書桌對麵的椅子上。他從椅子上拿起道茲校長發來的邀請函,所有的青年教師都收到了,那上麵明確地建議他們參加橄欖球賽的開幕式“作為對學校的支持”。盧卡斯祈禱波莉並不是來通知那可憐人的死訊的,他的雙手與良心上都已經背負了太多的血債了。“我的父親和我提起過您,他說您是戰爭中的英雄。”“不敢當,”盧卡斯關心道,“您的父親怎麼樣了?”波莉盯著自己的膝蓋回答道:“不怎麼樣,一點也不好,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甚至都不清楚他那天為什麼工作到那麼晚,為什麼是他?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這一切都來得太快了,當她再次抬起頭,她的眼睛中噙滿了淚水,“他打電話給我叫我不用等他的時候,還說了他覺得毛骨悚然。我父親一直在博物館裡工作,他怎麼會感覺毛骨悚然呢?”盧卡斯感覺到他那顆玻璃眼珠周圍傳來一陣刺骨的寒意,儘管他在那石棺周圍的時候也覺得毛骨悚然,但他此刻能做的也隻是搖搖頭。“有一次我經過醫院,”盧卡斯說,“想要進去看看他,但他們禁止親屬以外的人探視。”波莉看上去非常迷茫且無助。“這太糟糕了,”她的聲音逐漸弱了下去,“醫生跟我說的話我一個字也聽不懂,他好像在用空話搪塞我。”“我覺得不是。”“我覺得他是,”說著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團麵巾紙,“我隻是一個服務員,而我的父親也不過是一個清潔工,所以我們大概是很愚蠢的,是嗎?”她斜過身,想把麵紙丟進他桌子後麵的垃圾桶,接著大概是想到這個做法不太禮貌,於是又把它們塞回口袋裡。“我父親酗酒,這一點我必須承認,但他從未做過打我之類的事情。隻是在我母親去世以後,他常常會哭,有時還會忘記往冰箱裡放食物,但他已經儘力了。”她抬起頭望向盧卡斯,“而且,我不想他死。”“要不我和你一起去吧?”盧卡斯站著提議道,“去醫院,現在。”他得趕在開棺材前的時間裡做些事情,也許就是這件事吧。在腦海中盤算了一下,再趕回博物館也來得及。“我也許可以幫忙,”他從門後的釘子上取下外套,攙著波莉的手肘,帶著她離開了這棟樓。她盯著他,流露出一種無言的感動。到了醫院後,他們在等待區的一張硬木頭長椅上坐著,直到一名護士領著他們走進大廳。在沃利的病房裡,一位名牌上寫著“克羅利”的醫生正在寫字板上做著什麼筆記。他透過眼鏡的一端瞥了眼盧卡斯。“您是?”“這家人的朋友。”整張病床都被一種蚊帳似的東西裹著,當醫生掀開它的時候,盧卡斯才明白了為什麼波莉會如此害怕。這已經認不出是沃利了。枕頭上的那顆頭,看上去就像一隻空心南瓜燈,他的呼吸也變成了沉重的鼾聲。他的眼睛和嘴唇都被撕裂了,整個頭上就隻有幾塊頭發是完好的。他的皮膚也變得同橘子皮般堅硬、凹凸不平。突然有一刻,他腦海裡的幾個片段重疊了,盧卡斯仿佛看見的是鐵礦井中的那具屍體,還有那顆埋向地麵的頭骨,沃利和他們就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似的。“這種細菌比想象得還要頑固,”克羅利解釋道,“這種用藥方案在其他很多案例上都起效了,唯獨這一個除外。”盧卡斯清了清嗓子,他突然有些單目失焦。“是什麼藥物呢?”他問道,不僅是為了波莉也為了他自己。“盤尼西林。”克羅利回答道。這些年才開始大量生產盤尼西林的,而盧卡斯也知道這種藥大部分都供給了軍方使用——在諾曼底登陸前,軍方就已經儲備了上百萬劑這種被稱為天賜神物的藥物——它將許多人從感染和死亡的邊緣救了回來。“我們還需要應對引起壞死的筋膜炎的衍生物。”醫生說。這時波莉向盧卡斯拋來一種懇求的目光。“請再解釋得細一些,那是什麼?”於是他問道。“是一種多重感染,無疑來自於此刻他皮膚上的那些創傷。也許是被攜帶者咬了一口,兔子、蝙蝠、狗甚至是一隻昆蟲都有可能。”“那麼如果這種病毒進入人體,會有什麼後果呢?”“在外行人看來,”克羅利語氣中帶了點某種哥倫比亞高級教授的優越感,“它會啃噬人的血肉。”盧卡斯從未聽說過這種疾病,但他已經見證過兩個實例了——一個趴在阿爾薩斯一洛林的某處地上,另一個則躺在新澤西的這張床上。礦井裡的那具屍體難道也是被某個感染了的動物咬了嗎?“那些患有糖尿病、血液循環問題以及酗酒問題的人最容易受到影響。”克羅利繼續解釋著,“你也許知道,以上容易導致丹毒作用的三個條件,格雷格先生全部吻合。”“導致什麼?”“丹毒。在中世紀,西歐因為它而遭受了一場災禍,這種病毒拉丁名為ignis sacer,英語直譯就是聖火。”在盧卡斯腦袋陷入一片空白時,他又說道:“它也叫聖安東尼火,也許你聽過這個名字。”確實。“約翰·斯圖爾特·穆勒(約翰·斯圖爾特·穆勒:英國著名哲學家和經濟學家,十九世紀影響力很大的古典自由主義思想家。他支持邊沁的功利主義。)就是因此而死的。”醫生又加了一句。“在這兒嗎?”波莉聲音中掩抑不住恐懼。“上個世紀,在倫敦。我們會繼續竭儘所能地幫助格雷格先生的。不過恕我冒昧,”——克羅利翻動著寫字板上的表格——“我現在必須繼續巡視病房。”“事實上,醫生,”盧卡斯忍不住說道。醫生停住了腳步,不耐煩地站在房間門口,“穆勒生在倫敦,並非死在那裡,他是在法國離世的。”接著他安慰性地摟住波莉,並把視線移向她的父親。盧卡斯的大腦高速運轉著,在他努力將所麵臨的這些謎題碎片拚湊起來的時候,波莉伸出手準備握住他父親的手。盧卡斯猜測那嚴嚴實實的綁帶下,應該是幾截殘破的手指吧。就在波莉剛要碰到父親的手時,護士長慌慌張張地走了進來,頭上還戴著一頂潔白乾淨的護士帽。“彆!彆!彆!”她慌忙阻止道,一把撥開波莉的手,重新降下床邊的紗慢。“禁止接觸。你們現在得走了,探視時間早在五點半就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