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 1)

拉希德博士剛從大學圖書館裡走出來,就刮來一陣濕冷的風,地上有一片水坑。他把圍巾裹住了刺痛的嗓子,還立起大衣的領子,但他還是劇烈地咳了起來。咳嗽終於停了下來後,他小心翼翼地邁上鋪滿落葉的走道,每走一步都要先用烏木拐杖試探一下路況。雖然有拐杖,他仍然非常疲憊,在走過學校那座巨大且陰鬱的蓋特館時,他還是被凍得夠嗆。突然一滴雨落在了他肩膀上,於是他走上台階,躲進那扇巨大的門內。他幾天前就來過這裡,還注意到了裡麵奇怪的裝飾——基督的身邊圍繞著四隻野獸,就像《啟示錄》(《啟示錄》:《聖經》新約的其中一卷書,本卷書共22章。記載了使徒約翰在拔摩海島上看到的異象。)中描述的那樣。獅子、公牛、老鷹和一個長著翅膀的人,每一個生物都代表著一個福音(福音:基督教用語,指有益於眾人的好消息。),而且它們的形態就像是刻意為了讓人想到沙特爾大教堂(沙特爾大教堂:全稱沙特爾聖母大教堂,坐落在法國厄爾一盧瓦爾省省會沙特爾市的山丘上。是法國著名的天主教堂,與蘭斯大教堂、亞眠大教堂和博韋大教堂並列為法國四大哥特式教堂。)西側的半圓形裝飾牆。走到前廳,他又驚訝地注意到一扇展現醫療場景的彩色玻璃窗,上麵繪有一名叫拉齊(拉齊(864~924):波斯哲學家,醫學家,物理學家。)的波斯醫師的畫像。事實上,這裡的教堂玻璃窗,把對聖經場景、神學主題的崇奉和對科學與哲學的敬畏充分融合。他再沒見過其他任何地方的教會像這裡一樣,同時向康德(伊曼努爾·康德(1724.4.22~1804.2.12):德國作家、哲學家,德國古典哲學創始人,其學說深深影響近代西方哲學,並開啟了德國古典哲學和康德主義等諸多流派。)、斯賓諾莎(巴魯赫·德·斯賓諾莎(1632.11.24~1677.2.21):猶太裔荷蘭籍哲學家。近代西方哲學公認的三大理性主義者之一,與笛卡爾和萊布尼茨齊名。)、托勒密(克羅狄斯·托勒密(約90~168):古希臘天文學家、地理學家、占星學家和光學家。)、笛卡爾(勒內·笛卡爾(1596.3.31~1650.2.11):法國著名的哲學家、物理學家、數學家、神學家。對現代數學的發展做出了重要的貢獻,因將幾何坐標體係公式化而被認為是解析幾何之父。他與英國哲學家弗蘭西斯·培根一同開啟了近代西方哲學的“認識論”轉向。)和路易·巴斯德(路易·巴斯德(1822~1895):法國微生物學家、化學家。他研究了微生物的類型、習性、營養、繁殖、作用等,把微生物的研究從主要研究微生物的形態轉移到研究微生物的生理途徑上來,從而奠定了工業微生物學和醫學微生物學的基礎,並開創了微生物生理學。)表達敬意。教堂幽長的中殿就這樣延伸到他的眼前,偌大的教堂內部除他以外竟隻有一個人在裡麵。和拉希德一樣,這個人也是為了躲避外麵惡劣的天氣,找了一處僻靜的座位坐著,弓著身子思考著什麼。拉希德便在走道的另一側坐了下來,還和他隔了幾排,這樣一來,他們都不會打擾到彼此了。傍晚微弱的光線灑在他頭頂藍紫色的窗戶上,顯現出一幅手持卷軸的基督畫像,在基督的下方還有一行用希臘語寫的題詞:“誰有資格展開這份卷軸?”是誰呢?拉希德心裡想著,掏出手帕輕輕地擦了擦鼻子。來到普林斯頓以後,他就一直在研究那些在聖安東尼的洞穴中找到的古本殘篇。隆美爾將軍的手下掠走了那石棺,但他們壓根不知道那些罐子裡到底裝了些什麼。在他女兒的幫助下,他得以完好無損地帶著那些文物逃離。儘管在旅途中它們因為被雜亂地塞在行李箱裡而受到了些許影響,但如今他在圖書館裡找到了一間私人閱覽室,可以專門用來擺放那些文物。圖書館提供了許多罕見而且有用的資料:早期的普林斯頓校長都是教士或是見解深刻的神學家和教長,比如狄金森、埃德華茲和威瑟斯彭,他們身故後所著的書和文章都被捐贈給了普林斯頓。因此在某種程度上,他想不到比這裡更適合他,或者對他更有利的其他環境了。要是他的發現也能這麼令人欣慰該多好。多虧他女兒的足智多謀,他得以在圖書館中安頓下來,過了一段平靜的生活。一直以來他所收集的資料都隻是在徒增他的害怕與懷疑。許多古本中都提及了同一個時間段——大概是基督死後三千年左右,正是那段時間,野蠻的羅馬國王戴克裡先開始施行人所共知的大迫害;也正是那段時間,出現了大量著名的故事,比如基督徒死於競技場的惡獸爪下、聖徒被慢火燒死、信徒被釘死在道路兩旁的十字架上。在一次凱旋途中,戴克裡先經過了埃及,在亞曆山大港,他拆毀了所有的基督教堂,並且焚毀了上千卷宗教典籍。而那些不願放棄當時被貼上“反叛”標簽的新教信仰的人們則被匕首剜去右眼,挑去左腳的腳腱,最後淪為奴隸,運往銅礦山等死。在一卷資料,拉希德認為可能是辯論家尤西比烏斯(尤西比烏斯(約260~340):基督教史學的奠基人,生於巴勒斯坦,著有《編年史》《基督教會史》和《君士坦丁傳》等,影響很大。他被稱為“教會史”之父和拜占庭的第一位曆史學家。)的作品中,這樣寫道:“在這一場衝突中,那些犧牲的基督徒先驅照亮了整個世界,……同時也通過他們的英勇證實了救世主的神聖存在以及他無以比擬的力量。”那些放棄信仰的基督徒則被要求通過動物祭祀來表明誠心,於是埃及的天空很快便被焚燒豬、牛、羊的濃煙所籠罩。但曆史書上從來沒有提及過一點,就是戴克裡先為什麼會在公元304年突然撤退。大多數史學家都認為與羅馬元老院(羅馬元老院:一個審議的團體,在羅馬共和國與羅馬帝國的政府中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不斷的政治鬥爭有關——他的對手伽列裡烏斯(蓋烏斯·伽列裡烏斯·瓦列裡烏斯·馬克西米安努斯:羅馬帝國皇帝,公元305年—311年在位。被戴克裡先提拔為愷撒和奧古斯都,是四帝共治製的堅決維護者。在他統治期間,羅馬帝國陷入皇帝之間的內戰。)一直不安寧,無疑是想要奪過統治權,因此戴克裡先不得不趕回去重新掌控大權。但這個理論很快就出現了矛盾,因為戴克裡先在趕回去後立刻就下台了。拉希德覺得其中肯定還有其他什麼原因。一份特彆的文獻讓他脖頸的汗毛豎了起來,不僅僅是因為裡麵所記述的內容。這份第一手資料的文字潦草而雜亂,像是聖安東尼親筆所寫。光是想到自己手中這份破破爛爛的羊皮紙可能是隱士獨自一人在荒涼的洞穴中嘔心瀝血所著,拉希德博士的雙手就不由地顫抖了起來。“當國王來到這片荒漠,”裡麵寫著,“後麵跟著他的駱駝隊和戰車,還有一群將士和奴隸,適時刮起了一陣沙塵暴,讓他們什麼都看不見了。”他依靠著放大鏡、高瓦數的燈和嫻熟的拚圖技巧,終於在幾個小時以後辨識出了這段文字並把它們按正確的順序排好。接下來就是這些褪了色的文字了。“當他來到聖地,我便勇敢地走出洞穴,舉著我的T形十字架,就是一根牧羊人的手杖帶著一根彎曲的鐵質手柄。突然一股正義的力量升騰在我心底,我猛地敲擊了一下地麵,他們腳下的地麵就裂開了,許多人都跌入了那道萬丈深淵中。”這讓拉希德不由得想到了紅海的分離。“那深淵中蹦出了一群魔鬼,一隻蠅王在前麵帶著頭,我想用手杖擊中它,但卻被那群魔鬼一把奪了過去。我們搏鬥了一整個夜晚,絕望成了我最大的敵人。”拉希德敢斷定,這正是聖安東尼徒手與魔鬼搏鬥的故事起源。“當黎明終於升起時,魔鬼抓起我的手杖準備攻擊,同時我也抓住了它。我呼喊上帝給我力量,接著天上降下的一團火,那惡魔便立刻敗下陣來。接著我奉主的名義擒住了那隻惡魔,並俘虜了它。”怎麼俘虜?拉希德困惑道。你要怎麼囚禁這隻惡魔?之後你又要對它做什麼呢?“看到他們大勢已去,羅馬軍隊落荒而逃。身後一道巨大的火柱相隨,就像空中燒得熾熱的一團雲中飄灑著火紅色的玫瑰花瓣。”戴克裡先突然的撤離會不會與他在撒哈拉的這段經曆有關?他是不是被他所見到的嚇到了——那群發誓效忠於他的魔鬼同盟,被一個手持曲柄牧羊棍的隱士打敗,軍隊中大量的將士都因為他們身後的火焰漩渦而喪生,他是不是因此動搖了?當然,這一切足以讓任何一個毫不悔改的人反思自己的所作所為,即使是殘忍如戴克裡先也不例外。拉希德心裡想,這會不會就是他心甘情願地移交統治權的原因?他是不是害怕,那手杖接下來會在他身上發動一些難以預料的恐怖力量?還是說他害怕的是——聖人在洞穴深處囚禁的那個邪惡且變化莫測的惡靈?他突然感覺喉嚨癢癢的,咳了一聲後便一發不可收拾起來。他立刻用手帕捂住自己的嘴,但咳嗽聲依舊在巨大房間周圍的石壁間回蕩著。他最不想發生的事就是生病,他有太多的工作要完成——那些有著極為重大意義的工作——他根本沒有時間可以浪費,更何況他都已經到這裡了。但咳嗽還是沒辦法停下來,他彎下腰想緩解一下,卻不小心碰掉了掛在前麵椅背上的拐杖。他剛彎下腰準備撿拐杖時,便聽見一個聲音,帶著些許德國口音,說道:“抱歉,希望沒有打擾到您。”轉過身,他看見教堂裡的另一個人正坐在他後麵的座椅上。淩亂的白發、濃密的胡須,這張臉誰都不會認錯的。“希望沒有打擾,”他又重複了一遍,“但我想這個可能對您有點用。”說著便遞來一小包史密斯兄弟牌的止咳糖。“謝謝。”拉希德謝過後打開包裝拿出一小顆。在拉希德把糖含在舌頭底下前,他問道:“不過您是……”那個人不好意思地接過他的話。“是的。”他又問了一句,“那您呢?也是這個大學裡的教授嗎?”“某種意義上說是,”拉希德立刻抓住機會作了個自我介紹,“我在這兒的這段時間,他們允許我使用這裡的設備。”“這裡的設備很先進,但是天氣……”愛因斯坦說著說著聲音就弱了下去,最後自己笑了起來。拉希德吞下糖後,喉嚨很快就舒服了一些。當愛因斯坦詢問他研究的課題時,他簡單地回答道:“一些基督教早期的文獻。我現在在研究學校裡收藏的那些古董文物。”“啊,我對這些也很感興趣呢。”“是嗎?但你甚至都不信基督教啊。”愛因斯坦擺了擺手,“我幼時上的就是天主教學校,宗教故事和其中的哲理都讓我心生敬畏。”“那您是信徒嗎?”“不,不能那麼說,我並不是。但經常有人要求我對上帝作出解釋,好像物理學不光能揭示自然規律,還能揭示他們背後的神聖意旨似的。”“那他們問這些問題的時候,你通常怎麼回答呢?”“不管我怎麼回答,”他無奈地聳了聳肩,“它的意思都會被曲解。我被稱為無神論者,這點在這個國家是非常危險的一件事。除此以外,我還被稱作不可知論(不可知論:與可知論相對,為一種哲學的認識論,除了感覺或現象之外,世界本身是無法認識的。它否認客觀規律,排除社會實踐的作用,可世界是客觀統一的,未經實踐即進行先驗判斷即自我否定。)者、泛神論(泛神論:指把神和整個宇宙或自然視為同一的哲學理論。泛神論是東方最古老的思維,其認為神就是萬物的本體,“自然法則”是神的化身,這是宗教信仰種類之一,謂宇宙間隻有一個長住不變,自有永有,絕對永恒的“本質”。)者,有些時候我甚至還會收到一些稱我為拉比(拉比:是猶太人中的一個特彆階層,是老師也是智者的象征,指接受過正規猶太教育,係統學習過《塔納赫》《塔木德》等猶太教經典,擔任猶太人社團或猶太教教會精神領袖或在猶太經學院中傳授猶太教教義者,主要為有學問的學者。)的信件。”“那麼你是否相信一個唯一且統一的神,一個永遠站在邪惡力量的對立麵的善良力量呢?”聖安東尼的那句話——“我征服了魔鬼,並奉主之名囚禁了他們。”依然縈繞在他的腦畔。“不,我對統一的研究還沒有延伸那麼遠,”他露出一絲微笑,“我相信自然的力量——即我們周圍所能感受到的所有力量——都遵循著某種潛在的統一和秩序。我準備用剩下的時間去探尋它——統一場理論,某種能夠解釋宇宙萬物是如何組織起來並處於如今的位置的理論。”“按你的邏輯來看,宇宙就像一個圖書館,每本書都在自己的書架上,等待著被翻閱。”愛因斯坦笑了笑,說道:“這個形容蠻恰當的,不過在那個圖書館裡,我們還是一群小孩。我們看向四周,發現有上千本圖書放置在上千個書架上。我們知道它們一定是由某個人或某樣東西所著並擺放在了那裡,但我們不知道那人或那物是什麼。一切事物都遵循著一個秩序,我們所知道的隻有這麼多,而且已經是全部了。剩下的一切都是一個謎,儘管很迷人,但它仍舊隻是個謎。”不遠處,納索堂的圓頂塔響起了鐘聲。“啊,我得走了,”愛因斯坦邊說邊支撐著椅背站了起來,“和你聊了這麼久,如果打擾到你,我真的很抱歉。”“一點都不,這很有趣。”“啊,但正是這次談話讓我有些困擾,”教授笑著說,“我很羨慕你的工作。”拉希德心想,他要是知道,自己的工作與許多類似的問題有著直接的聯係該多好。愛因斯坦的工作是推動知識向前發展,希望學到更多的東西;而拉希德的工作則是研究過去,希望收集那些遺憾的、被人們忘記的曆史。他感覺到一陣寒意向他襲來。他從西蒙那裡得知對石棺的物理檢查已經取得了一些進展。如果他們采取一些輕率的舉動會發生什麼,古本中暗示的那些秘密會成真嗎?他迫切地希望能在那些可怕的威脅不知不覺降臨前,解開它的謎題。當愛因斯坦踏上走道時,拉希德突然想和他一起離開,但重新考慮了一番後又決定不這樣做了。他不想打擾他太久,“你確定不想要這些了嗎?”他說著舉起手中的止咳糖。“你的禮物。”仿佛是為了證實愛因斯坦在他心目中的印象——一隻腳行走在物質世界,另一隻腳則踏置於未知世界中——拉希德不由自主地注意到,教授在幽暗的中殿逐漸走遠,從光束下沒入了一片陰影中,而且即便是在今天這麼寒冷潮濕的日子裡,他也沒有穿襪子。難怪他會隨身帶著止咳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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