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12(1 / 1)

“你恨我嗎?”“你說什麼?恨你?就因為你是你父親的兒子?”“我開始明白了,你有多恨我,”他平靜地說道。他坐在我身邊,垂著雙手,放在膝蓋上。“在一節弗洛伊德和榮格的課上,有一個女孩的肩膀上也文著一隻蝴蝶。那個文身很醜,不好看,是那種像蝴蝶的小仙女圖案,她的臉長得像個融化的娃娃。那天她穿著抹胸裙,所以被我看到了,然後一直到下課我滿腦子裡想的都是你的蝶翼,你身上的蝶翼好美。那雙蝶翼令人恐懼,但也美得驚人。”“我們也差不多是這麼看的。”我不鹹不淡地說,好奇他接下來會說什麼。“自打看到了那雙翅膀,不知道我還能否把你忘掉。”哦。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不過,他跟他父親不同,恥於承認這一事實。“在另一節課上,大家談論收藏者的故事,我就想起了我父親說的他父親收藏蝴蝶的故事。我想起了我父親跟我說過的話,然後突然又想起了你說過的話,還有你指著墨水和傷疤的樣子,那樣子看起來比大多數衣冠楚楚的人都高貴。連續幾個星期,我都做著這些……這些夢,醒來的時候,渾身流汗,很累,不知道這些夢究竟是噩夢還是什麼。”他把搭在臉上的頭發縷到腦後,然後順勢用那隻手鉤在頸後。“我想肯定地說,我不會是那種人,我不會做那種事的。”“也許你不是。”我衝著他斜看過來的眼神聳了聳肩。“應付這種事確實麻煩,但也不意味著你就要自己撐過去。”“我還是要應付。”“有對錯不代表就有簡單的選擇。”“你為什麼不恨我?”過去幾周我一直在想,想了很多,但還是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了答案。“也許你和我們一樣,被困住了。”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但我確實有點兒恨他,跟恨他父和他哥哥一樣,但又不一樣。他想了一會兒。電光火石間,我想要弄清楚他臉上一閃而過的情緒。他有一雙跟他父親一樣的眼睛,卻比花匠有自我意識多了。花匠陷在自己的幻想中不願走出來。戴斯蒙德最終直麵了慘烈的事實,或者至少開始麵對。他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但他不會掩飾,也不會美化這些已經發生的事。“你為什麼不試著逃跑?”“在我之前,有女孩就試過。”“逃掉了?”“試過了。”他皺起了眉頭。“從這個地方出去隻有一扇門,而且總是加密碼鎖住的。不管出去還是進來都要按密碼。維護工人進來的時候,房間都會變成隔音的。我們可以使勁兒地喊啊敲啊,可是沒人會聽到。我們可以在牆落下的時候待在外麵,十年前就有人試過,但什麼都沒改變,隻是她再沒出現過。”隨後不久她就會出現在樹脂澆築的玻璃櫃裡,但是戴斯蒙德還沒見過那些蝴蝶。他似乎忘記了他父親說過的話,即在我們死後留住我們。“我不知道是你父親雇的人都沒好奇心呢,還是他讓一切都看起來平淡無奇,但沒人來救過我們。就算是有人來了,我們也害怕。”“害怕自由嗎?”“害怕假如我們出去了,又將會怎樣。”我抬頭看了看玻璃窗外的夜色。“說實話,隻要他覺得有必要,他彈指間就能把我們都殺了。而且假如誰逃跑卻以失敗告終,誰又能保證他不會因此把我們都殺了呢?”或許那個逃跑失敗的和我會沒命。因為他會覺得她們什麼都跟我說,我怎麼會不知道有這樣的計劃呢?“對不起。”在這樣的情形裡說這種話,太蠢了。我搖搖頭。“我很抱歉你來了這裡。”他又看了我一眼,表情既不是受傷,也不是逗樂,介於兩者之間。一分鐘後,他問:“隻是抱歉?”月光下,我看了看他的臉。我有兩次恐懼症發作,他都幫我度過去了,雖然他以為他隻幫了我一次忙。他父兄不敏感的地方,他恰恰很敏感,他想做個好人,做些好事,卻不知怎麼做。“不,”我最後還是說。“不完全是。”我這麼說,是因為我想如果我能想出辦法,引導他成為一個有用的人就好了。“你是個很複雜的人。”“那你就是複雜體。”他笑起來,向我伸出手,手心朝上,我毫不遲疑地伸出手去,我們十指相扣。我靠近他,?99lib.頭放在他肩上,這沉默令人舒暢。隱隱約約的,他讓我想起了托弗,當時情緒很複雜,但就在那麼一會兒的工夫裡,我想象著這個男孩不是花匠的兒子,隻是我的朋友。我就這麼睡著了,當早晨的第一縷陽光照亮了我的眼睛時,我才慢慢坐起來,發現我們倆昨晚就那麼依偎在一起,他的手放在我臀部,另一隻胳膊墊在我的臉頰下。新來的女孩要過幾個小時才能醒,但戴斯蒙德要去上課了,他還要參加小提琴考級,而他還沒排練呢。猶豫中,我伸出手撥了撥他前額上的一縷深色的碎發。他順著我的手動了動,我忍不住笑了。“醒醒。”“不要。”他嘟囔說,抓住我的手擋住眼睛。“你還有課。”“逃了。”“你還要考級。”“嗯,考級。”“你下周還有期末考。”他歎著氣,然後咧嘴大哈欠,不情不願地坐起來把睡意從眼中抹去。“你真是霸道,但是醒來見到你真好。”我轉過臉去,因為不知道自己臉上會是什麼表情。他的指尖——長著薄薄的繭,是琴弦磨的——摸到我的下巴,又把我的臉轉過來,隻見臉上一個輕柔的微笑。他身體向前傾,到一半時停住了,又坐了回去。我主動迎上去,縮短了我們間的距離,我感到他的嘴唇軟軟地壓在我的嘴唇上,然後輕輕地又一個吻印在我的下巴上,最後他捧住我的臉,深深地吻了我,吻得我滿臉濕漉漉的。我早已不再真真切切地去吻一個人了,如果不算被彆人強吻的話。花匠覺得他兒子可能會愛我,我覺得他的猜測可能是對的。我還覺得愛情或許會證明,兒子不會有他爸爸那樣的動機。我希望如此。戴斯蒙德離開的時候,他在我臉上啄了一口。“我下課後能來看你嗎?”我點點頭,無言中我的生活已經到了一個完全嶄新的混亂階段。“花匠對此覺得開心嗎?”“實際上他是開心的。我是說,我肯定他能因此獲益——畢竟,如果戴斯蒙德在情感上對我們中的一個或是幾個產生了興趣,他在我們身上做的這些事被揭發的風險就會小一些。這是一方麵的原因,但我覺得主要還是因為他真得喜歡看到他兒子高興的樣子。”維克多歎氣說:“我還以為這個故事不會再扭曲了。”“總能變得更扭曲的。”她微笑地說道,但是他知道不能相信那抹微笑。那絕不是一個好的微笑,不是一個應該在她這個年紀的女孩臉上可以輕易看到的表情。“這就是人生啊,對吧?”“不對,”維克多輕輕說。“這不是。或者說不應該是這樣。”“但那不是一回事。是和應該完全是兩碼事。”他開始想埃迪森可能不會回來了。他不會責怪他。如果這是她承認的扭曲,那她還藏住的事會有多麼糟?“期末考後發生了什麼變數?”夏天的時候,要不是需要在晌午時分在外圍花園陪他父母散步一個多小時,他會在花園裡待得更久。如果他早上來,就會待在崖頂,或者圖書館裡,給我留出和其他女孩單獨交談的機會。丹妮拉已經取代利昂奈特成為協調女孩之間關係的中間人,她還逐步承擔起晚上照顧新來女孩的工作。其實晚上也沒什麼活兒要乾,因為她們都在昏迷中,但還是要看著。我還是很感激她能讓我有自己獨處的時間。雖然丹妮拉的臉頰和前額上都有翅膀文身,但我明智地選擇信任她。她的那對紅點紫翅蝶,深色的底色襯著多彩明亮的斑點,我也漸漸看習慣了。不能說很適合她,感覺沒有我背後的圖案那麼適合我,但是她和翅膀已經融為一體,而且她也慢慢有經驗了。她和瑪蘭卡是最後兩個在臉上文翅膀的女孩,現在她們倆還規勸其他人,不要像她們那樣奉承花匠。還是會有一些女孩比較諂媚,但沒到過火的程度。我早上先跟幾個女孩談了心,一有新女孩清醒的跡象她就跟我換班。丹妮拉儘量避免跟新女孩見麵,等到她們或多或少適應的時候才會露臉,其他臉上有翅膀的女孩也是這樣。文身的第一階段過去後,即便花匠在給她文身的時候,我都會在房間裡陪新女孩。她很討厭針頭,但如果我讀書給她聽——還讓她捏我可憐的親親小手——她就能堅持躺著不動。應她的要求我才去陪同的,花匠從沒要求過,不過我覺得他對這種安排也挺滿意的。我大聲讀《基督山伯爵》的時候還在想,這算不算一種諷刺,我看著那隻蝴蝶的冰藍色翅膀慢慢在她白瓷般的肌膚上展開,中間勾勒了一些銀白色的脈和邊緣線,前翅頂端還有細細的藍色帶點綴。福佑給我帶午飯的時候還拿了個冰袋,放在我最近一直淤紫的手上。隻要戴斯蒙德在花園裡,花匠就不會碰我,兒子對我感興趣,惹得他老子也挺興奮的。大家都心知肚明他最喜歡我——說實話,我覺得她們很是鬆了一口氣——從他開始兩三天來一次,然後每天都來一次的頻率就判斷得出。當然了,他也不會放過其他姑娘,但他和任何其他姑娘在一塊兒的時候是不在乎他兒子在不在園子裡。艾弗裡也在,不過他的遊戲間被拆掉了,他父親又是那麼寵著戴斯蒙德,所以他的獠牙也被拔得差不多了。再說花匠總拿弟弟做示範,看著他們這麼對我們,艾弗裡再想搞那一套也沒那麼容易了。我痛恨午飯的時間,而且養成了這樣的習慣。因為每一天,等戴斯蒙德去跟他母親吃午飯以及飯後散步的時候,花匠都會來找我發泄,他會興奮得連手都抖起來。我開始在我自己的房間吃午飯,因為這樣就不用忍受吃飯時聽到他大聲的召喚聲,也不會在說著話的時候被他叫過去,忍受當著眾人的麵被羞辱的恥辱感。花匠知道戴斯蒙德隻是親了我,而他想到他對我做的那些事,就興奮地快射出來了。還有我的老天,我一想到他搜遍所有監控鏡頭看我和他兒子在一起的畫麵,腦子就要炸了。至少他過來看我的時間還是有限製的,因為他得在一點三刻的時候在家裡陪妻子,與她一起散步。他一家幾口在外麵的溫室廣場裡閒逛的時候,我總是陪在一位新的名字叫特蕾莎的女孩旁邊。她剛17歲,父母都是法官,進來之後基本沒大聲講過話,說話聲音像蚊子叫。如果她說話聲音稍微大一點,那肯定是有大事發生了,比如讓我在花匠給她文身的時候讀書什麼的。我們談論音樂的時候,她有時也會參加進來。我們知道她會彈鋼琴,想成為鋼琴家。她和拉文納一聊起芭蕾舞音樂,可以連續聊上幾個小時。她觀察力敏銳,稍有暗流湧動都逃不過她的眼睛,所以也懂得,並會用一些預防措施保護自己,比如她第一周剛來,還沒看到玻璃櫃,就猜得八九不離十。為了她,我還請花匠給她備了一台琴,讓她能借此聊以慰藉。他把一間空房間的床撤掉,裝了一台美麗的樂器——立式鋼琴,整麵牆也用櫥櫃裝滿了樂譜。她除了吃飯、睡覺、應付花匠——很頻繁,因為她是新人——就待在那間房裡,不彈到手抽筋是不會停下歇一會的。有一天下午,戴斯蒙德在走廊裡見到我,靠著花園的邊牆,歪著頭聽著。“如果有人崩潰了怎麼辦?”他輕輕地問。“怎麼崩潰?”他衝著門口的方向點點頭。“你從樂聲裡能聽出來。她整個人在不斷瓦解。她的琴音裡有突變,不斷換拍,還使勁叩擊琴鍵……也許她沒說,但是不代表她適應了。”不要忘了他是學心理學的。“她要麼崩潰,要麼挺住。我能做的也很有限。”“但是如果她真的挺不住了會怎樣?”“你知道會怎樣。你隻是不願意麵對而已。”他從沒問過為什麼西蒙娜再沒回來。特蕾莎的到來一開始讓他錯愕,但緊接著他就明顯地克製自己不去多想這件事。戴斯蒙德的臉變得煞白,點頭表示他明白了,然後趕快換了話題。如果你不去看不好的事,它就看不到你,對吧?“福佑在岩石上攤了一堆東西,她說要是我膽敢坐到任何陶藝上麵,她就要打斷我的鼻梁。”“她做了什麼?”“不知道;我來的時候她還在軟化陶泥。”花園裡的夏日午後熱得能把人蒸熟,太陽透過玻璃把裡麵照成了大烤箱。大多數女孩都泡在水裡或是躲在涼蔭下避暑,要麼在自己房間裡享受從通風口進來的稍微有點涼意的風。要是福佑在做什麼東西,我就不想去打擾她,更何況她要做的話一定是待在花園裡最熱的地方,所以我拉著戴斯蒙德的手,帶他進到中庭裡。在後麵的角落會更涼快一些,因為崖邊基石是緊挨著中庭的玻璃的,太陽曬不到。我轉到了自己的房間,戴斯蒙利立刻研究起我床頭小架上的東西來。他碰了碰旋轉木馬,讓它轉了起來。“不知道為什麼,我看你不像是個喜歡旋轉木馬的人。”他說著轉過頭來看我。“確實不喜歡。”“那為什麼——”“有人喜歡。”他又看了看旋轉木馬,什麼也沒說。一旦問多了,就難免會問到他竭力逃避的事上。最後他喃喃道:“我們送出的禮物能說明很多事,跟我們收到和保存的禮物一樣有意義。”他摸了摸哀傷小龍嘴上的口套,現在它旁邊還有一個穿著睡衣的小泰迪熊跟它作伴。“是這些東西重要呢,還是那些人重要?”“我以為夏天的課都結束了呢。”他露出了羞怯的笑容。“習慣了?”“是。”我的房間從那天起就有了小變化。我的床單是深玫紅色的,毯子是亮眼的飽和紫色,一堆枕頭是淡黃褐色。馬桶和淋浴都用同樣褐色的浴簾掩著,牆邊掛著玫紅和紫色的繩子,想拉起簾子也很方便。牆邊立著兩個小書櫃,裡麵放的書不是從圖書館拿來的,而是花匠專門送給我的,書櫃上還散落著一些小玩意兒,最重要的東西——或者說我最上心的東西——都放在床頭的架子上。除了那些小玩意兒,房間裡的東西基本代表不了我的喜好,因為都不是我選的。就算是那些小東西,其實也說明不了什麼。艾薇塔給我在小石頭上畫過一次菊花,但那隻能說明她個性開朗陽光,不是我的什麼特點。我留著它隻能說明她對我很重要。還有一個東西最能提醒我,此地絕不是我個人的領地:門上的那個閃著紅燈的攝像機。我坐在床上,背靠著牆,看著他彎腰看書脊上的字。“這裡麵有多少是我父親選的?”“大概一半吧。”“《卡拉馬佐夫兄弟》也是?”“不,那本是我選的。”“真的?”他轉過臉笑著問我,“信息量很大吧?”“剛讀是這樣。討論的話題還挺有趣的。”我跟紮拉討論過很多書,但沒聊過經典。倒是跟內奧米討論過,剖析那些作品,兩個人能辯好幾天,甚至好幾周,最後還是不能完全解決問題。再讀陀思妥耶夫斯基,讓我腦海裡的內奧米又活了起來,這種方式比直接回憶她和紐約的那幾位要來得輕鬆些。公寓裡的每個女孩都在我的書櫃裡有一本對應的書。這要比納奇拉的畫和福佑的泥人隱晦得多,但是效果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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