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04(1 / 1)

利昂奈特像往常一樣站在文身室外麵,我還在穿那件黑色緊身裙——我唯一的一件遮羞布,她禮貌性地回避著。“閉上眼,”她跟我說,“我們慢慢來吧。”我在屋子裡一直閉著雙眼,時間長了便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瞎了,我渾身又開始起雞皮疙瘩。但是利昂奈特一直對我都很好,她對其他女孩子們一定也曾是這樣的。我更加信任她了。我一閉眼,她就牽著我的手,帶我走出了中庭,這條路我以前從沒走過。走廊很長,走到儘頭,開始往左轉。我一路上都用手摸著玻璃牆,每次遇到門洞,手就空蕩蕩的。最後她帶我走進一個門洞,讓我站好,輕輕握住我的臂膀。我感覺得到,她先往後退了一步,然後說:“睜開眼。”她站在我麵前,這個房間跟我先前待的房間一模一樣,隻是多了一些個人物品:床上有床單、毯子和枕頭,床頭的架子上有一些手工折紙,馬桶、洗手台和淋浴藏在南瓜色的浴簾後。最大的枕頭下麵有一本書,書的一角露在枕頭外麵,床下麵還有幾個抽屜。“他叫你什麼名字?”“瑪雅。”這是我第一次大聲說出這個名字。我一邊說,一邊回想起他做我的時候一遍又一遍地喊著這個名字,我強忍著不讓自己戰栗。“瑪雅,”她讀了一遍,我忍不住難過起來。“你自己看看吧,瑪雅。”她舉起一麵鏡子,好讓我從鏡子裡看到我的背部。後背的大部分還是粉色的,特彆是剛剛上色的部分還紅腫著,我知道等以後結的痂剝落了顏色會更深。身體兩邊裙子鏤空的地方,指紋還清晰可見,但也無法擋住身後的圖案。很醜!很可怕!也很好看!翅膀的前半部分呈金棕色,像利昂奈特的頭發和眼睛那種茶褐色,中間點綴著黑色、白色和紅棕色;後半部分是玫瑰色和紫色的,也用黑白圖案點綴。細節精致得嚇人,顏色的輕微變化讓人覺得是精心設計的。顏色很多,也很鮮豔,蓋住了我整個後背,從肩膀最上方到屁股下麵一點。翅膀又長又窄,外延剛剛好貼著我身體的兩側。藝術感的確很強。且不論他的其他癖好,這花匠確實有才!我恨這個翅膀,但是它是好看。一隻腦袋從門外伸進來,然後探出整個身子,原來是一個小女孩。這女孩即便把身體挺得直直的,身高也不到五英尺,不過看她的身體曲線,就知道她已不再是小孩子了。她皮膚潔白,毫無瑕疵,長著一雙紫羅蘭色的大眼睛,濃密的黑色卷發隨意地用卡子彆住。形成對照的是,她長著一隻扁鼻子,不過這鼻子雖不好看卻還算得上可愛。跟我在花園裡見到過的其他女孩子一樣,她完全稱得上美人一個。當你被美包圍的時候,美就失去意義了!“呐,你就是新來的。”她一屁股坐到床上,把一個小枕頭抱在胸口。“那混蛋給你起了什麼名?”“他可能會聽見。”利昂奈特責怪道,但是床上的女孩無所謂地聳聳肩。“讓他聽吧。他也從來沒讓我們愛他啊。他到底叫你什麼?”“瑪雅。”我剛跟利昂奈特說了一次,所以這回說出來時,聲音沒那麼刺耳。我不知道我以後還會不會這樣,我也不知道過一段時間我是否就會無所謂了,我更加不知道這個名字會不會一直紮在我心口,像碎片一樣用鑷子無法取出來。“啊,還不算難聽嘛。那個鳥人叫我福佑。”她哼了一聲,還翻了個白眼。“福佑!我看起來像是有福還是被誰保佑了嗎?哦,對了,讓我看看。”她做了個轉動的手勢,那一瞬間,我想起了霍普。我一邊想著,一邊慢慢轉身給她看後背。“不錯。顏色還是很襯你的。我們得找找看是什麼品種。”“是隻西鬆精靈蝶。”利昂奈特歎氣說。我轉頭看她,她卻隻聳了聳肩。“總要找點兒事兒乾。可能會讓人好受點兒。我是亮銅蝶。”“我是墨西哥藍翅蝶。”福佑也跟著說道。“挺好看的。當然很惡心,不過我又不是天天看著。不管這些,名字的事兒,管他怎麼叫,完全沒關係,隻管叫我們甲、乙、丙好了,應就是了,彆當真!這裡沒那麼容易混。”“容易混?”“當然了!你得記住你是誰啊,僅僅是演戲罷了。如果你把這名字真當成你自己,那你就不知道你是誰了。不知道你是誰,就容易精神崩潰,在這兒崩潰了就……”“福佑!”“乾嘛?她看起來又不嬌弱。她還沒哭呢,我們都知道他文完了會乾嘛。”像霍普,但是聰明多了。“那崩潰了會怎樣?”“你去看看走廊吧,千萬彆吃了飯再去看就行。”“然後你去走廊看了,”維克多提示她接著講。“我閉著眼。”“走廊裡到底有什麼?”她晃著杯子裡剩下的咖啡,沒有接話,隻是用表情告訴他:你懂的。耳朵裡又響了一聲。埃迪森說:“拉米雷茲剛從醫院打過來的,她正在上傳那些醫生能治好的女孩的照片。人口失蹤處的人有活兒要乾了,算上太平間的那位,一半女孩的身份都確定了。不過還有個問題。”“什麼問題?”女孩看著他,眼光犀利。“有個女孩的身份已經得到確認,她的家庭很有來頭,她堅持說自己名字叫拉文納,但她的指紋符合帕麗斯·金斯利這個人。”“金斯利參議員家失蹤的那個?”英納拉倚著凳子靠背坐著,臉上明顯露出好笑的表情。這件事處理起來明明很棘手,可她卻覺得好笑,維克多不知道她笑的原因何在。“通知參議員了嗎?”他問。“還沒。”埃迪森說,“拉米雷茲想先跟我們通通氣。維克,金斯利參議員一直在設法找女兒,她百分百會插手調查此事。”到了那時候,他們現在小心維護的女孩們的隱私就肯定沒法不公開了。女孩們的照片,會從東海岸到西海岸,在各家電視台播放。那英納拉……維克多疲倦地揉揉眼。如果參議員知道這位從容過度的女孩有嫌疑,她一定不會善罷甘休,一定會起訴這女孩的。最後,他說道:“讓拉米雷茲儘力拖延,我們需要時間。”“收到。”“她失蹤了多久來著?”“四年半。”“四年半了?”“拉文納,”英納拉默默說著,維克多盯著她。“沒人會忘記她們在那裡的時間。”“為什麼?”“現在不一樣了,對吧?參議員要插手了。”“對你來說也不同了。”“當然了。怎麼可能一樣呢?”他這才意識到,她都知道。也許她不知道細節,但知道他們懷疑她也有份兒。他思忖著她眼裡的笑意,還有嘴角邊那絲嘲諷。麵對這些新消息,她鎮靜得有點過頭了。局麵仍然在他的掌控中,這時他想換個話題。“你說公寓裡的那些女孩是你第一次交到的朋友。”她在椅子裡挪了挪身子,警惕地回答道:“沒錯。”“為什麼會這樣?”“因為我之前沒有。”“英納拉。”她的回答的語氣和他的女兒們一模一樣——本能的、不情願的,很快她就意識到了自己的語氣不妥,但卻晚了,所以又有點兒生氣。“你可以啊。有小孩嗎?”“三個女兒。”“那你還選擇做特工這樣的職業,跟一群受儘折磨的孩子打交道。”“我是努力拯救那些孩子,”他反駁說,“儘力幫助可憐的孩子們找回正義。”“你覺得那些孩子想要正義嗎?”“你不想要嗎?”“真的不想,完全不想。正義即便在正義的場合下也是謬誤,什麼也解決不了。”“如果你小時候得到過正義,你還會這麼說嗎?”一絲苦澀的笑容在她臉上一閃而過。“我要正義又能怎樣?”“我這一輩子隻做這件事,你認為一個飽受折磨的孩子坐我麵前,我會看不出來嗎?”她歪著頭,好像讓步了,然後咬著嘴唇,縮了縮身子。“也不完全對。你就把我當成個沒人管的小孩兒吧。是被遺忘了,而不是被毀了。我是隻積了灰的泰迪熊,是床下的小兔子,但不是獨腿的錫兵。”他喝了一口早已涼了的咖啡,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她又恢複了剛才的樣子,埃迪森不喜歡她這樣子,但維克多在這個樣子裡找回了已經熟悉的談話節奏。“怎麼講?”有時候,你看著一場婚禮的進行,卻會無奈地覺得,他們的孩子將來會遭遇不幸,而且無法避免,他們的孩子會一次又一次地遭受摧殘。這是事實,不是什麼預感,事實就這麼殘酷:這對夫婦不該——卻一定會——生孩子。就像我父母一樣。我媽嫁給我爸的時候才22歲,卻是她第三次嫁人。第一次嫁人時,是17歲,嫁給了外婆那時老公的弟弟。嫁過去一年不到,他在一次與她做愛的時候,突發心臟病身亡。不過,第一任丈夫留下了一筆很可觀的遺產,所以幾個月之後,她又跟一個大她15歲的男人結了婚。婚後一年多,倆人離婚。離婚後她更有錢了,然後就嫁給了我爸。當時要不是我爸把媽媽肚子搞大了,我估計他倆也不會結婚。爸爸長得很帥,但是既沒錢也沒前途,而且隻比她大兩歲,這幾點我媽都無法接受。我媽應該要感謝她的老媽才對,外婆她老人家在絕經前有九個老公,絕經後她覺得太乾了就不再婚了。她的每任老公都死了,而且死得一個比一個快。當然那不是有預謀的殺夫。就是……死了。當然了,外婆嫁的男人大多數是老頭兒,死後給她留下一小筆錢。我媽就是在這樣的教育下長大,對婚姻必然也是這樣期待的,可我爸卻哪一條都與她的期待不符。但我得說,他們還是努力過。最初的幾年裡我們住在我爸家附近,我大概也記得,那裡住著一些叔叔阿姨,還有其他的小孩兒,我跟他們一起玩過。然後我們就搬家了,跟他們再也沒有聯係,隻剩我、父母、還有他們倆的一堆情人。他們要麼是出去跟情人約會,要麼就躲在臥室裡不出來,我就這樣變得很獨立。我不僅學會了使用微波爐,還記住了公交車時刻表;我能自己去雜貨店,還會估算他們身上什麼時候會有現金,因為拿到了錢就能去市場買東西。你可能覺得這樣有點兒奇怪,是吧?但是不管誰在商店裡問我——一個出於關心而詢問我的女人,還是一位收銀員——我都會告訴她們,我媽待在車裡照看小寶寶,天氣冷,要保持空氣流通。我這樣說,他們都相信我的話,還對我笑,誇我是個乖女兒、好姐姐。所以我不僅學會了獨立,還意識到大多數人的智商都不高。在我6歲那年,他們決定去做一次婚姻谘詢。他們不是真的去谘詢,隻是為了走個過場。因為我爸辦公室的同事跟他說,婚姻谘詢費可通過保險報銷,而且還有外人參與,做婚姻谘詢總比離婚要好些,況且去婚姻谘詢處還能讓他們儘量快點離。谘詢師交待他們做很多事,其中有一件就是家庭旅行,讓我們三個人去有意思也特彆點的地方,如主題樂園之類的。我們大概上午十點鐘到的公園,前幾個小時都沒出什麼情況,可是在旋轉木馬處卻發生了意外。我他媽恨死旋轉木馬了。當時,我爸站在出口,等著抱我下來,我媽站在入口處,把我抱了上去,他倆一人一邊站著,看我一圈一圈地轉。我當時太小,抓不到鐵環,木馬又太寬,坐得我屁股疼。但我還是一圈一圈坐著,眼睜睜看著我爸跟一個小個子的拉美女人走了,再轉了一圈,又看見我媽跟一個大笑著的穿蘇格蘭裙的紅頭發高個子男人走了。一個大一點的小孩幫忙把他妹妹扶下了馬,然後又好心地幫忙扶我下了木馬,他拉著我的手一直走到出口。我想跟那家人在一起,想成為彆人的小妹妹,可以有小哥哥陪我一起騎木馬,走路的時候有人拉著我的手,還有人會蹲下來對著我笑,問我玩得開不開心。但是我走出木馬區域,謝過男孩,故意衝著一個在專心打電話的女人招手,讓他以為我找到媽媽了,然後默默地看著他和妹妹走向笑意盈盈地迎接他們的爸爸媽媽。後來我為了躲保安,就在公園裡閒逛,但是太陽下山,公園要關門了,我卻還沒有找到我爸我媽。保安最後還是看到我了,抓我去羞恥屋。嗯,也叫走失兒童招領處。他們用廣播重複地說著我的名字,要找不到孩子的家長前來領我。其他被招領的孩子們,要麼是被忘了,要麼是走丟了,還有就是故意藏起來不想讓家長看見的。然後我聽到有個家長說什麼兒童福利機構,她特彆提到,到晚上十點還沒被領走的孩子將讓福利機構來領走。我的鄰居就是一家收養家庭,光是想象被他們那樣的人領養就很可怕。幸運的是,有個小一點兒的孩子尿身上了,他哭起來,惹得所有大人都圍著他轉,趁他們安撫他的空兒,我終於偷偷溜出門回到公園裡了。我找了好久,最後找到了大門,有一群學校組織的小孩,都堵在門口等車子來接,我就跟在他們後麵走了出去。從出口穿過停車場到加油站,我又走了一個小時。加油站裡還有人,他們正在往家趕,所以燈火通明的。坐旋轉木馬的錢,加上爸爸塞到我口袋裡的一些買零食吃的錢,都還在,我用這錢往家裡打了個電話,然後就不知道該怎麼辦,隨後又往鄰居家打了個電話。當時已經快晚上十點了,他還是開著車,花了兩個小時時間來接我,又過了兩個小時我們才到家,我看了眼我自己的家,沒有亮燈。“這個鄰居就是收養家庭裡的爸爸?”維克多一邊看著她舔乾裂的嘴唇,一邊順手拿起空瓶子,衝著單麵鏡舉著。這時一位技術員說埃迪森來了。“是。”“但是他把你安全送回家了,為什麼還說跟他們一起住想著都恐怖?”“在他家門口停好車,他說要我感謝他送我回家,讓我舔他的棒棒糖。”塑料瓶在他的拳頭裡發出抗議的叫喊。“我的天。”“他把我的頭往他膝蓋上摁,我就摳嗓子眼兒,吐了他一身。我還狠狠地按喇叭,引他妻子出來。”她又開了一包糖,往嘴裡倒了一半。“他後來因性騷擾罪被判了刑,關了一個多月吧,他妻子也搬走了。”門猛地開了,埃迪森扔進一瓶水給女孩。按照規定,他們今天就不能再拘留她了——按規定該把瓶蓋擰掉,畢竟有窒息的危險——但是他的另一隻手拿了一遝照相紙,胳膊肘裡還有那包身份證,他一股腦兒扔桌上,大吼起來:“你不跟我們說實話,你就是包庇做了這些事兒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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