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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霞 屠格涅夫 1708 字 2天前

通往廢墟的道路蜿蜒在狹窄的、樹木蔥蘢的山穀斜坡上。穀底有一條小溪在奔騰,嘩嘩地從石頭上流過,似乎急於要同那條在幽暗陡峭的山脊後麵靜靜閃光的大河彙合。哈金讓我注意幾處僥幸被照亮的地方。從他的話中可以聽出,他即使不是個寫生畫家,也肯定是個藝術家。很快就看到了廢墟。在光禿禿的山岩最頂上聳立著一座四角形的塔,整個塔是黑色的,還很堅固,但似乎是被縱向的裂痕劈開了。長滿苔蘚的圍牆緊連著塔,某些地方爬著常春藤,彎扭的小樹從古老的炮眼和倒塌的拱頂上垂了下來。一條石子小路通往依然完整的大門。我們快要走近大門的時候,忽然在我們前麵閃過一個女人的身影,她飛快地跑過一堆碎石,在牆階上坐下,正好就在深穀上麵。“瞧,這不是阿霞嘛!”哈金叫起來,“這個瘋丫頭!”我們走進大門,來到一個不大的院子裡,那裡一半的地方長著野蘋果樹和蕁麻。在牆階上坐著的確實是阿霞。她朝我們轉過臉,笑了起來,但沒有挪地方。哈金用手指著嚇唬她,而我大聲地指責她不當心。“算了,”哈金低聲對我說,“彆招惹她;您不了解她:她說不定還往塔上爬呢!您還不如對這裡居民的機靈表示驚奇呢。”我環顧四周。在小小的木板售貨棚裡,一個老太婆坐在角落裡織襪子,並從眼鏡後麵瞟著我們。她向遊人出售啤酒、蜜糖餅乾和瑟爾滕斯礦泉水。我們在長凳上坐下,開始喝著倒在沉重的錫杯裡的相當涼的啤酒。阿霞還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盤著腿,頭上圍著薄紗巾;她勻稱的身姿清晰美麗地呈現在晴朗的天空下,可我沒有好感地朝她看了看。還在昨晚我就發覺她身上有一種造作的,不完全自然的東西……“她想使我們驚奇,”我想,“乾嗎要這樣?這是什麼小孩子的惡作劇?”她似乎是猜出了我的想法,突然朝我投來了飛快的、意味深長的一瞥,而後又笑了起來,兩下就跳下了牆,走到老太婆那裡,向她要了一杯水。“你以為是我想喝水嗎?”她對哥哥說,“不是的,那牆上有花,必須得澆澆了。”哈金一句話也沒回答。而她,手裡拿著一個玻璃杯,開始沿著廢墟攀登,有時停下來,彎著身子,帶著可笑的一本正經的樣子,灑幾滴水,水滴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她的動作非常可愛,但我依然對她很惱火,儘管我已不由自主地欣賞起她的輕盈和靈活來。在一個危險的地方她故意地大叫一聲,然後又哈哈大笑起來……我就更惱火了。“她就像小山羊一樣地爬來爬去。”老太婆低聲含糊地說了一句,把目光從她的襪子上挪開了一會兒。阿霞終於把一杯水全倒光了,頑皮地一搖一擺回到我們這裡。奇怪的冷笑輕輕地扯動著她的眉毛、鼻孔和嘴唇;一雙黑眼睛半放肆、半快活地眯縫著。“您以為我的行為不成體統,”她的臉似乎在說,“反正我知道,您在欣賞我。”“妙,阿霞,妙。”哈金低聲說。她突然似乎害起羞來,垂下了她長長的眼睫毛,端莊地坐到我們身邊,像做錯了事似的。我這時候才第一次好好地端詳了她的麵龐。這是一張我所見過的表情最富於變化的臉。過了一會兒,這張臉完全變得蒼白,顯出一副聚精會神的,幾乎是憂傷的表情;她的麵容使我覺得她更大人氣,更嚴肅,更質樸。她完全安靜下來了。我們圍著廢墟轉了一圈(阿霞跟在我們後麵),欣賞風景。吃午飯的時候快到了。哈金跟老太婆結賬時,又要了一杯啤酒,並朝我轉過身來,做了個狡猾的鬼臉,喊道:“祝您的心上人健康!”“而難道他有——難道您有心上人?”阿霞突然問道。“可誰沒有心上人呢?”哈金反問道。阿霞沉思片刻,她的臉又變了,臉上又出現了挑釁的,幾乎是無禮的冷笑。回來的路上她笑得更厲害,更淘氣了。她折了一根長樹枝,把它放到肩上,像扛一杆槍,用紗巾把頭包了起來。記得我們遇見了一大家淺色頭發的古板的英國人;他們像聽到命令似的,都流露出一種冷漠驚異的神情,用呆板的眼睛目送著阿霞。而她,好像專門和他們作對似的,高聲地唱起歌來。回家以後,她馬上回到自己的房裡,直到吃飯的時候才出來,穿著她最好的衣服,頭發梳得很仔細,腰束得緊緊的,手上帶著手套。在飯桌上她表現得彬彬有禮,近乎拘泥,隻吃了一點東西,從高腳玻璃杯裡喝了點水。她明顯的是想在我麵前扮演一個新的角色——一個有禮貌的、有良好教養的小姐的角色。哈金沒有妨礙她:看得出來,他習慣於姑息她的一切。他隻是不時溫和地朝我看看,微微地聳聳肩,似乎想說:“她是個小孩子,請寬容點。”午飯剛一吃完,阿霞就站起來,向我們行了個屈膝禮,戴上帽子,問哈金,她可以到路易斯太太那兒去嗎?“你什麼時候請求過我的許可?”他帶著自己那種一貫的,這次卻是有點難為情的微笑回答道,“難道你跟我們一塊兒感到無聊?”“不是的,可我昨天已經答應路易斯太太去她家裡。況且我想,你們兩個人在一起會更好些:恩先生(她指著我)還會告訴你點什麼。”她走了。“路易斯太太,”哈金開始說,儘力避開我的目光,“是這裡原來的市長的遺孀,是位和善的,但缺乏見識的老太太。她非常喜歡阿霞。阿霞特彆願意結識下層的人;我覺察到,這原因總是出於驕傲。她確實讓我給嬌慣壞了,您也看到了,”他沉默了一會兒,補充道,“可有什麼辦法呢?我對誰也不會苛求,對她就更不用說了。我必須對她寬容。”我沒有作聲。哈金換了個話題。我對他了解越多,就越願意跟他在一塊兒。我很快理解了他。這是一個純粹俄羅斯氣質的人,誠實、正直、質樸,但遺憾的是,有點萎靡不振,缺乏一種鍥而不舍的精神和內在的激情。他身上的青春活力不是像泉水一樣的洶湧翻騰,隻是閃耀著微弱的光芒。他非常可愛,聰明,但我無法想象他日後會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當藝術家……“沒有痛苦的、經常不斷的工作成不了藝術家……而工作,”看著他柔和的麵容,聽著他不緊不慢的談話,我想,“不行!努力工作你不可能,集中精力你不會。”但不愛他又不能夠:心如此地渴望著他。我們倆在一塊兒待了四個小時左右,有時坐在沙發上,有時在屋子前麵慢慢地踱來踱去。這四個小時裡我們就完全成了朋友。太陽落山了,我該回家去了,阿霞還沒有回來。“她真是我的淘氣鬼!”哈金低聲說,“願不願意我去送送您?我們順路拐到路易斯太太那裡。我去問問,她在不在那兒,拐不了多少路。”我們下到城裡,拐進一條狹窄彎曲的小巷,在一所有兩扇窗寬,四層樓高的房子前麵停了下來。房子的二層比一層凸向街道,三層和四層又比二層更凸出。整所房子上有古老的雕刻花紋,房子下麵有兩根粗大的柱子,它尖尖的瓦屋頂和閣樓上伸出的鳥嘴形部分,使整所房子看上去像一隻大的駝背鳥。“阿霞!”哈金喊道,“你在這兒嗎?”三樓上有亮光的窗戶響了一聲,就打開了,我們看見了阿霞黑黑的小腦袋。在她身後探出了德國老太太一張沒有牙齒、眼睛半瞎的臉。“我在這兒呢,”阿霞嬌媚地把兩肘撐在窗台上說道,“我在這兒很好,給,拿去吧,”她扔給哈金一枝天竺花,補充說,“你設想我是你的心上人。”路易斯太太笑了起來。“恩要走了,”哈金說,“他想和你告彆。”“真的嗎?”阿霞說,“那麼就把我的這枝花給他,我馬上就回去。”她砰的一聲關上了窗子,好像吻了一下路易斯太太。哈金默默地把花遞給我。我默默地把它放進口袋,走到渡口,渡到了對岸。我記得我往家走的時候,什麼也不想,但心頭有一種奇怪的沉重感。突然,一種濃濃的、熟悉的,但在德國很少聞見的氣味向我襲來,使我驚訝。我停下腳步,看見路旁有一小畦大麻。它的草原氣息立刻使我想起了祖國,並在我心中激起了對她的極強烈的思念。我想呼吸俄羅斯的空氣,想在俄羅斯的土地上行走。“我在這裡做什麼?為什麼我要漂泊異鄉,在陌生人中間遊蕩?”我驚呼起來,壓在我心頭的死人般的重負立即化作一種痛苦的、難以忍受的激動。我回到家裡的時候,心情和昨天完全不同。我覺得自己簡直要發火了,久久不能平靜。一種我自己也不理解的煩惱襲擾著我。最後,我坐下來,想起我那位陰險的寡婦(我的每一天都是以對這位女士例行公事般的回憶而結束),拿出她的一封便函。但我甚至沒有打開它,我的思想立刻轉到另一個方向。我開始想……想阿霞。我想起哈金在談話過程中曾經向我暗示過他回俄羅斯的某些障礙……“得了,她是他的妹妹嗎?”我大聲地說道。我脫了衣服,躺下來,竭力想睡著;但一小時後我又在床上坐起來,胳膊肘撐在枕頭上,又想到這個“任性的,笑得不自然的小姑娘……”“她的身材像法爾內塞彆墅(法爾內塞彆墅,在羅馬。)裡拉斐爾(拉斐爾(1483-1520),文藝複興時期意大利著名畫家。)畫的小伽蘭忒亞(伽蘭忒亞,希臘神話中海的女神。),”我喃喃地說,“是的,她不是他的妹妹……”而寡婦的便函就這樣非常安靜地待在地板上,在月光下呈現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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