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百家罷後夢難圓(1 / 1)

這些問題的答案,我在《從“出入兩難”到“進退自如”》一文中已經部分地給出。簡單來說,就是士作為既沒有產業又沒有定職的低級貴族,所有的隻是“自由之身”。因此他們必須先培養出高尚的品德,學得滿腹經綸,練就一身武藝(修身),然後去幫助大夫打理采邑(齊家),協助諸侯管理領地(治國),輔助天子征服世界(平天下)。所以,士人當中但凡理想遠大一點的,都會“以天下為己任”。文士就尤其如此。因為武士的功夫再好,一個人也打不了天下。文士則不同。他可以“一言興邦,片言折獄”,可以“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裡之外”,可以“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從而成為“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裡之命”的“國士”。總之,文人較之武士,“性價比”要高一些。他們的自我感覺和自我評估,也要好一些。所以文士更可能具有“自強、弘毅、使命感”這三大精神。但這有一個前提,就是他們的“身”必須自由。自由,才出入兩便,進退自如;才能擇主而事,功成身退;也才能真正把天下事當作自己的事情。如果“身不由己”,又哪來的“己任”?更不用說平什麼天下了。這種自由在孔子的時代(春秋)是有的,在孟子的時代(戰國)也是有的。那時的“無雙國士”,可以自由地宣傳自己的政治主張,甚至像墨子那樣身體力行,這就是“仗劍行俠”;可以根據自己的意誌和情感,自由地選擇服務對象,一言不合便拂袖而去,甚至引敵國之兵以報己怨,這就是“快意恩仇”;可以憑著自己“入楚楚重,出齊齊輕,為趙趙完,畔(叛)魏魏傷”的優勢,不把諸侯卿相放在眼裡,也不把其他競爭對手放在眼裡,這就是“笑傲江湖”;當然也可以朝秦暮楚,出將入相,從這個邦國走到那個邦國,拋棄舊的國君有如拋棄破掃帚,這就是“浪跡天涯”。顯然,後世俠客的夢,在他們那裡卻是現實。秦始皇一統天下,士的好日子也就到頭。漢武帝罷黜百家,更不複當年氣象。等到隋唐以科舉取士,讀書人都到科場討生活以後,士們便連“非分之想”也沒有了。因為天下歸於一統,就不必“浪跡天涯”;思想定於一尊,又豈能“笑傲江湖”?金榜題名既然成為人生目標,自然更沒有“仗劍行俠”和“快意恩仇”。所能有的,大約也就是“皓首窮經”和“咬文嚼字”。實際上,當漢武帝把所有的思想都歸到儒學一家時,也就沒有了思想;而沒有了思想,也就不會有風骨。沒有了風骨,又哪有“國士”可言?因此於右任先生這樣評價漢武帝:“絕大經綸絕大才,罪功不在悔輪台。百家罷後無奇士,永為神州種禍胎。”(《漢武帝陵》)當然也不會再有“奇士”了,因為士們都已“脫胎換骨”。然而自由畢竟是人的天性,過去的日子也令人神往。這就需要一個夢。這個夢既然無法在生活中實現,就隻好在文學作品中去圓。武俠就是其中之一。武俠塑造的俠客,尤其是那些大俠,都有以下特點:一是身懷絕技,二是特立獨行,三是任重道遠,四是義無反顧。他們或者建功立業,“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或者鋤奸除霸,“手提三尺龍泉劍,不斬奸邪誓不休”;或者扶貧振弱,“濟人然後拂衣去,肯作徒爾一男兒”;或者赴義報恩,“感君恩重許君命,太山一擲輕鴻毛”;但無不出生入死,叱吒風雲。這不正是當年那些“無雙國士”的寫照嗎?事實上,俠的精神正是士的精神。一個俠客,尤其是一個大俠,是應該和士一樣,“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裡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的。這甚至是一種“起碼”的要求。你想啊,如果連俠客都不可以托付,世界還有什麼希望?同樣,自強、弘毅、使命感,也為一切真俠、大俠所必需。如果連俠客都沒有這些精神,社會還有什麼希望?俠客當然也是大丈夫。如果連俠客都不是,人類又有什麼希望?顯然,在俠客的身上,是寄托著希望的。他們所圓的,是世人的“救星夢”、“英雄夢”,也是文人的“國士夢”。何況還有俠客們生活的那個世界,或者說,武俠創造的那個夢境—— 江湖,它簡直就是春秋戰國時代天下的翻版。江湖中林立的幫派,就是那時林立的邦國;山頭中稱雄的幫主,就是那時稱雄的諸侯;而那些仗劍走四方,誰的賬都不買的獨行俠,豈非正是那時的遊士?看來,人們確實不能隨心所欲地進行創造,曆史也總是讓人惦記。即便武俠,也不完全是“空中樓閣”。這大約就是所謂“千古文人俠客夢”了。夢,當然也沒什麼不好。人生在世,多少總要做點夢。“至少我們還有夢”,不也是一種希望嗎?但你得明白那是什麼。古人雲:“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我們也可以套用一句:“世無英雄,遂使武俠流行。”所以,一個民族沉溺於武俠並非好兆頭:“要不就是時代過於混亂,秩序沒有真正建立;要不就是個人願望無法得到實現,隻能靠心理補償;要不就是公眾的獨立人格沒有很好健全,存在著過多的依賴心理。”我還想狗尾續貂一句:要不就是產生國士的條件不複存在,民族缺少強勁的精神。因此,這個夢也該醒醒了。當今之世,原該是夢醒時分啊!莫道海棠依舊,應是綠肥紅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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