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魂斷俠緣(1 / 1)

帝國的惆悵 易中天 1202 字 2天前

對俠的鎮壓始於何時,現在是不可考的了,正如我們無法確知最早的俠客是誰,但可以肯定不晚於韓非子的時代。韓非子說“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建議君主們將其趕儘殺絕。其實就算韓非子不說,坐穩了江山的帝王也會下手,因為他們是既不喜歡刺客也不喜歡俠客的。道理很簡單,刺客作為職業殺手,一般並無是非觀念。他們隻忠於雇主,卻不管該殺不該殺。雇主則隻考慮能殺不能殺,也不管該殺不該殺。如果他能買到武林高手,自己又正好覬覦皇位,或者與“當今聖上”有仇,便會把國王和皇帝也列入黑名單;而隻要世界上有刺客,所有的皇帝在理論上便都有被殺的可能。秦始皇豈非就差一點被荊軻所殺?其實就算他們不殺皇帝,王朝也不能容忍這些人的存在。你想啊,如果滿街都是刺客,天天都有謀殺,則如王法何?生殺予奪之權是必須牢牢掌握在國家手裡的,豈能由著一幫亡命之徒自作主張?所以皇帝不喜歡刺客。便是現代民主國家,也容不得他們。那麼俠客呢?俠客追求道德境界和人格完善,難道也不好?中國曆朝曆代的統治者不是都主張“以德治國”嗎?這當然不錯,但你得弄清楚治國的主體是誰。王朝時代的國家是由誰來治理的?顯然不是俠客。俠客是民不是官,他們是被統治者,不是統治者。因此他們再有道德,也不能治國。如果他們居然治起國來,那就是僭越,甚至不能算是有德。中國傳統道德十分講究名分,因此也叫倫理。倫理就是尊卑有序,官民有等,不同身份的人有不同的德目,比如君仁臣忠、父慈子孝。俠客作為民,其道德要求主要是臣服,是安分守己效忠王朝,誰讓你多管閒事打抱不平呢?可見,自以為有道德的人,也未必討人喜歡。其實,俠客不討皇帝喜歡,恰恰就因為他們講道德,有人格。我們知道,道德和人格是有凝聚力的。中國傳統文化和傳統政治就最講道德人格的凝聚力,比如“以德服人”“以柔懷遠”。但我們也要記住,在帝國時代,這種凝聚力隻能屬於王朝,屬於皇上,不能屬於其他任何人、任何集團。然而在西漢初年,俠客的號召力和凝聚力,卻大有超過皇家和朝廷之勢。比如朱家,聲望極高。京師以東各路英雄豪傑,幾乎無不盼望與之相識(莫不延頸願交)。劇孟,名氣極大。周亞夫平叛時得到他的支持,就像得到了一個勢均力敵的國家(宰相得之若得一敵國雲)。郭解,交遊極廣。公卿郡縣,都爭著為他奔走效勞(爭為用)。季心,人緣極好。千裡之內,俠客壯士都願意為他而死(士皆爭為之死)。這就無疑犯了帝國的大忌。我們知道,一個開國元勳或朝廷重臣,如果“功高蓋主”,尚且難免殺身之禍,一介草民如果“橫行州域,力折公侯”,那還了得?俠客們獲得如此威望,當然是因為他們講義氣,重然諾,輕生死,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行俠仗義,救苦救難,而且不避艱險,不計報酬。所以司馬遷認為,像朱家、劇孟、郭解這樣的人,雖然其行為不符合正統觀念(其行雖不軌於正義),也常常觸犯王法(時扞當世之文罔),但個人品質無可挑剔(然其私義廉絜退讓,有足稱者),享有盛譽是名副其實(名不虛立),受人擁戴也是理所當然(士不虛附)。問題是,並非所有號稱俠客的人都這樣,也有恃強淩弱、橫行霸道、仗勢欺人的。王朝要鎮壓這些惡霸,也不能說沒有道理。更為嚴重的是,在西漢初年,俠客們不但良莠不齊,魚龍混雜,與黑社會無異,還往往與權貴合流。《漢書·遊俠傳》這樣描述當時的情況:“代相陳豨從車千乘,而吳濞、淮南皆招賓客以千數。外戚大臣魏其、武安之屬競逐於京師,布衣遊俠劇孟、郭解之徒馳騖於閭閻。”吳濞就是吳王劉濞,淮南就是淮南王劉安。他們和代國丞相陳豨一樣,都是造過反的。魏其侯竇嬰和武安侯田蚡雖沒造反,卻也是危險分子,因為他們都養士,都結交豪俠。這同樣犯了王朝的大忌。因為身為朝廷重臣,隻能“存公誼”,不能“結私交”,更何況其所結交的,還是原本就有暴力傾向,甚至形成暴力團夥的俠?這就必須鎮壓。即便寬容如文景(漢文帝、漢景帝),也不能任由他們星火燎原。事實上漢文帝即已開始打擊俠客,郭解的父親就是被文帝所殺(解父以任俠孝文時誅死),景帝也對遊俠大開殺戒(儘誅此屬)。漢武帝當然更不會手軟,郭解就是被他殺的。漢武帝早就想殺郭解了,隻是逮不著機會,隻好將他遷居茂陵。當時的政策,是家財三百萬錢以上的豪強,都必須遷往茂陵,以便“內實京師,外銷奸猾”。郭解的家財不足三百萬錢,卻榜上有名,大將軍衛青便幫他說情。誰知這下子卻幫了倒忙。漢武帝說,好嘛!一介平民,居然能讓大將軍來做他的代言人,“此其家不貧”!於是郭解隻好走人。這時,他的好人緣再次幫了他的倒忙。郭解動身時,前來送行的不計其數,贈送的路費竟多達一千多萬。入關以後,關中的賢達豪傑,不管認不認識他的,都爭先恐後搶著前來結交。這個風頭出得實在是太大了,足以讓高層震怒。我們知道,漢武帝采納主父偃的建議,徙豪強居茂陵,目的之一就是要削弱地方上的非政府力量。如果越是打擊,他們的勢力越是強大,擁護的人反倒越多,那還得了?因此我相信,漢武帝這時一定恨得咬牙切齒,而誅滅郭解的機會也很快就到來。有個儒生,因為背後對郭解出言不遜,竟然被人殺死,還被割了舌頭。這事當然不是郭解乾的。案發以後,凶手不知去向,郭解也確實不知何人所為。然而禦史大夫公孫弘卻說,郭解不知情,比親自去殺的罪還大。這話看起來是混賬邏輯,其實未嘗沒有道理。因為此案意味著郭解的聲望、權勢、影響已經大得嚇人,什麼事情都不必他親自出馬,甚至不必讓他知道了。那麼,普天之下誰能有如此權威呢?皇帝。皇帝能有兩個嗎?不能。結果,郭解被滿門抄斬(族滅),罪名是“大逆無道”。郭解大約是最後一個真實的俠(梁啟超就認為中國的武士道起於孔子終於郭解)。此後雖然“為俠者極眾”,但按照司馬遷的說法,都是些傲慢無禮不足稱道的人(敖而無足數者),甚至是當年朱家他們羞與為伍的流氓[鄉(向)者朱家之羞也],要不就變得文質彬彬起來(逡逡有退讓君子之風)。古之俠道,一蹶不振。班固以後,正史甚至不再為俠客作傳,俠的時代從此一去不複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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