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出路與對策(1 / 1)

出路也是有的,但要有條件。條件也隻有三個字:可選擇。或者“當局”可選擇,或者“途徑”可選擇。秦始皇一統天下之前,存在著第一種可能性。那時,士人或出(如張儀、蘇秦),或處(如老子、莊子),都相對自由。入世的,也用不著時時以出世為退路,反正“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不妨“朝秦暮楚”。何況那時士的分量也重,幾乎決定著諸侯各國的生死存亡,“入楚楚重,出齊齊輕,為趙趙完,畔(叛)魏魏傷”,因此“賣價”也不錯。秦以後,第一種可能性不複存在,我們也不希望它存在,因為這意味著國家的分裂。於是可以爭取的就是第二種可能,即途徑的可選擇。這又包括兩個方麵,一是介入、參與、過問社會政治公共事務途徑的多樣性(官方渠道或民間渠道),二是選擇的多樣性,即可以介入也可以不介入,可以參與也可以不參與,可以過問也可以不過問,當然還包括可以做官也可以不做官。如果有了這兩種多樣性,出處就不再成為問題。其實出處原本就不該成為問題。《周易·係辭上》雲:“君子之道,或出或處。”《三國誌·魏誌·王昶傳》也說:“雖出處不同,然各有所取。”可見並沒有誰規定你隻能“出”,不能“處”;隻能入世,不能出世;隻能做官,不能不做官。入世和出世成為矛盾,是因為讀書人希望介入、參與、過問社會政治公共事務,卻又隻有做官這唯一途徑。要解決這個問題,就隻有讓仕途不再是畏途,或者除了做官以外還有彆的路可走。這就要靠社會的變革。中國曆史上與知識階層之命運密切相關的重大社會變革共有三次。第一次是西周封建,部落製滅,邦國製立,知識者由巫變成士。第二次是秦滅六國,邦國製滅,帝國製立,知識者由士變成讀書人。第三次是辛亥革命,帝國製滅,共和製立,知識者由讀書人變成知識分子。知識分子的概念我們前麵已經說了,就其廣義而言是依靠知識和智力來謀生的人。他們可以是科學家、工程師,可以是教員、醫生,可以是編輯、記者,還可以是文學家、藝術家,並不是隻有做官一條路。介入、參與、過問社會政治公共事務的途徑也多樣化了。這是因為引進了現代新聞出版製度,包括印刷製度、傳媒製度、稿酬(版稅)製度,還有保護言論自由和著作權益的法律製度(憲法和著作權法)。有此製度,知識分子(也包括其他公民)就可以自由地發表自己對社會政治問題的看法,以此方式參與和介入公共事務,不但能儘到“社會良知與良心”的職責,一展憂國憂民的情懷,還可因此而獲得相應的報酬(收入高的可以購房買車,收入低的也能養家糊口),政治和經濟兩方麵均無後顧之憂。何況你還可以不介入、不參與、不過問,豈非“進退自如”?想當年,魯迅、胡適他們就是這樣的。在此前提下,入世和出世,便理應不再成為問題。如果說仍是問題,那麼,問題就很可能出在知識分子自己身上,即不再“以天下為己任”,不再有“事事關心”的熱情,也不再有“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激情。傳統士大夫和讀書人的“書生意氣”沒有了,而這種“意氣”其實是很重要的。沒有了這種“意氣”,讀書人也好,士大夫也好,知識分子也好,就不再是“社會的良知與良心”,而隻是“腦力勞動者”或“文字操作工”,甚至是“字紙簍”和“傳聲筒”。誠然,由於社會分工的專業化和社會生活的多樣化,我們不應該再像傳統社會那樣,要求知識分子都去介入、參與、過問社會政治公共事務,更不能規定他們隻讀隻寫政治倫理方麵的書。他們完全可以在各自不同的學科領域為國家民族做出貢獻。但我以為,儘管身份變了,工作變了,現在的知識分子已不再是過去的讀書人,更不是過去的士大夫,過去讀書人的“意氣”和過去士大夫的“氣節”,卻仍應該繼承和保留。資中筠先生的這本書中就講到了“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誌”的氣節,並認為這是有著許多缺點的士大夫“一個極寶貴的優良傳統”。資先生這篇文章是說大專辯論賽的。她指出:“雄辯的力量在於堅定的信仰,大至哲學思想,小至解決一個具體問題的方案,總是認定了自己的看法是對的,才值得竭儘全力為它鼓與呼;抽掉了這點‘自以為是’,等於抽掉了辯論的靈魂。”我也想跟著說一句:知識分子的力量(包括人格魅力)不在知識,而在信念。知識本身並不是力量,加上信念才是力量。這種“有知識的信念”表現於為人處世,就是“書生意氣”。抽掉了這點“意氣”,等於抽掉了知識分子的靈魂,而這種“意氣”本是源於讀書人之入世情結的。我想,這或許是入世和出世“理應不成問題”時資先生還要思考這一問題的原因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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