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報國與全身(1 / 1)

蘇東坡們不能“忘卻營營”,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們的“報國情結”。前麵講過,中國傳統社會的讀書人是由士演變而來的,而士原本就有參與國家大事的資格和義務,其中不少甚至是文武雙全的。秦始皇一統天下以後,士變成了讀書人,讀書成了他們主要的生存方式,但“修齊治平”的理想卻沒有變,“憂國憂民”的傳統也沒有丟,滿腦子還是“內聖外王”,想做的還是“出將入相”。這是他們不能不入世的原因。這裡麵有理想,有抱負,有責任,有義務,並不是一個“俗”字就可以打發或了斷的。相反,出世和清高反倒有些可疑。資中筠先生說中國傳統讀書人的清高“大多是逼出來的”,我想補充一句:還有不少是“裝出來”的。所謂“養望”是,“終南捷徑”是,甚至故意唱反調也是——“要得官,殺人放火受招安”。由“持不同政見者”變成“最堅決的擁護者”,有時竟隻要一夜工夫。總之,條條道路通羅馬,無論“康莊大道”,還是“羊腸小道”,都通向仕途,隻不過有的“青雲直上”,有的“曲線救國”而已。所以我們讀古人書,千萬不要太過天真。中國古代的讀書人,幾乎沒有不以清高自詡或相推許的,但“假冒偽劣”也很不少。比如潘嶽(安仁),是美男子,也是大詩人,寫過有名的《閒居賦》,很清高的,卻其實是官迷。為了討好權臣賈謐,竟然每天守在賈府大門口,看見官車揚起的塵土立馬倒頭便拜,正所謂“高情千古閒居賦,爭(怎)信安仁拜路塵”(元好問詩)。實際上,除少數幾個如陶淵明外,大多數人的“清高”,不是因為走投無路,就是因為裝模作樣,當不得真的。其實想做官本身並沒有什麼錯。自秦漢實行郡縣製,尤其是隋唐實行科舉製以後,從政已逐漸變成一種職業,做官和做工、種田、做生意一樣,不過是一種謀生的手段,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也無所謂光榮或可恥。可惜大家認識不到這一點,或認識到了又不肯承認,這才有了“假清高”和“真勢利”,嘴巴上恥言利祿,骨子裡鄙視貧寒。難怪李贄要痛斥那些虛偽的讀書人,說他們“其人既假,則無所不假矣”,因此“反不如市井小夫,身履是事,口便說是事,做生意者但說生意,力田作者但說力田,鑿鑿有味,真有德之言”。做官本身雖無所謂清濁既非蔡京、嚴嵩,更不是陶淵明,也不想在和平時期沒來由地獻出生命。也就是說,他們隻想“以身報國”,不想“以身殉國”,除非萬不得已。或者說,他們是既想報國又想全身的。稀裡糊塗搭上小命的事,他們多半不乾。更重要的是,這裡說的“身”,既包括“身家性命”(肉體),也包括“意誌情感”(精神)。讀書人與一般人的不同之處,就在於“知書達理”。知書,就難免書生氣;達理,則難免認死理。再加上恃才傲物,自命清高,更難免“有九*九*藏*書*網點傲骨,有點傻氣,甚至有幾分狂”。這都是和官場遊戲規則格格不入的。當然,如果當真要做官,這些毛病都可以改,或者暫時把尾巴夾起來(即所謂“王莽謙恭未篡時”)。難辦的是,真正的讀書人還都追求心靈的自由,希望保持人格的獨立,至少在精神領域和心靈世界裡擁有一片個人的空間;而所謂“精忠報國”,則要求你把全身心都交出去。於是他們就總是處於矛盾和痛苦之中。處,則“身在江湖,心存魏闕”;出,又“身在廟堂,心存山林”。出,則“常恨此身非我有”;處,又不能“忘卻營營”。這種矛盾和痛苦,豈是一句“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就可以解決的?何況麻煩還不止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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