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來,資中筠先生使用“讀書人”這個概念而不是將其稱為“知識分子”,同樣也是有深意的。因為傳統意義上的“讀書人”,和現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確乎是不同的概念,也根本不能互換。現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有廣義和狹義兩種。廣義的知識分子指有較高文化水平(通常以學曆和職稱為標準)並從事腦力勞動的人,如科學家、工程師、教員、醫生、編輯、記者。狹義的知識分子則特指代表社會良知與良心的人。不符合這一標準的,學曆和職稱再高,也隻能看作“腦力勞動者”。顯然,廣義知識分子的範圍比“讀書人”的概念大。在中國傳統社會,諸如郎中(醫生)、巧匠(工程師)之類是不大好算作“讀書人”的,除非他們是“儒醫”、“儒匠”,或主要讀書,業餘行醫。至於編輯、記者、科學家等等,則聞所未聞。狹義知識分子的範圍則比“讀書人”的概念小。你想,中國古代社會上下五千年,堪稱“代表社會良知與良心”的讀書人又有幾何?鳳毛麟角吧!讀書人不等於知識分子,還因為這兩個概念的界定標準是不一樣的。廣義知識分子的界定標準是謀生手段,即隻要是以知識和智力謀生(當然要有一定水平),就算廣義知識分子。讀書人的界定標準卻是生存狀態,即隻有以讀書為生存方式的才是讀書人。也就是說,是否以知識和智力為謀生手段(比如由科舉而入仕途)並不要緊,要緊的是讀不讀書。而且,也不是隨便讀什麼書都算,必須是讀經,兼讀史、子、集,隻讀閒書是不算的。當然,博覽群書最好,曉天文地理、通岐黃之術也不錯,但首要的還是熟讀經典著作。一個人,隻有“飽讀詩書”、“滿腹經綸”,才會被承認為“讀書人”。讀書人雖然以讀書為生存方式,卻同樣有一個“學以致用”的問題。這倒也沒有什麼不對。知識總是要派用場的,否則就不是“力量”。但傳統讀書人的領域既然被鎖定在社會政治倫理的範圍,那麼,要想“學以致用”,就隻有參與和介入公共政治事務。這就是“入世”。這同樣也沒什麼不對。西方社會也有這樣的讀書人。問題是西方的“知識分子”可以通過各種途徑“入世”,中國傳統社會的讀書人卻隻有“死路一條”,即“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也就是說,通過“入仕”而“入世”。由“入仕”而“入世”也沒有什麼不妥,政治倫理的知識和理想畢竟隻能實現於政治倫理領域。這就要做官。問題是哪怕你學富五車才高八鬥滿腹經綸,一肚子安邦治國之策,也得有人認賬才行。沒人認,也就白搭。然而認不認卻由不得你,烏紗帽當然也不由你自己戴,得由曆朝曆代的“當局”,即“朝廷”,而“當局”是不由你選擇的。結果呢?說句不好聽的話,盼望入世的讀書人就像那些濃妝豔抹準備出台的“小姐”,成群結隊地由“媽咪”領來讓客人挑,她們自己卻不能挑客人。但“小姐”雖然不能挑客人,來挑“小姐”的客人卻多,總歸還有點希望。傳統社會的讀書人可就慘了。急於出售知識智力者成千上萬,“買主”卻隻有一個,就是“萬歲爺”。那麼,這些讀書人豈能不像深宮裡的嬪妃,盼君恩如大旱之望雲霓?難怪資中筠先生要說屈原被逐,心如失戀;賈誼見疏,情同棄婦了。因此,儘管韓非子說“主鬻官爵,臣賣智力”,好像是公平買賣,其實注定隻能是不平等交易,而且是否能夠成交還要看運氣。先要看時世。如果是兵荒馬亂烽煙四起,多半便隻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二要看政局。如果是“城頭變換大王旗”,“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也以裝瘋賣傻為宜。因為一不小心“站錯隊”,便有性命之虞。所以孔子說“邦有道則知,邦無道“高級戲子”,氣得李白瘋瘋癲癲,“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最後“賜金還山”了事。這兩個,還算運氣好的,尚且如此,遑論其他?看來,讀書人的“出處”,還當真是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