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中筠先生將自己“非學術性文章”的集子命名為《讀書人的出世與入世》,其實是有深意的。(資中筠:《讀書人的出世與入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因為中國讀書人的“出處”(處,讀上聲),一直是資先生思考的問題。說起來這也是我們應該思考的。我們這些人雖然沒多少學問,但好歹也算是讀書人,當然同樣有個入世和出世的問題。不想明白了,怕是會有麻煩。但認真一想,又覺得也麻煩。首先,問題的主體為什麼是“讀書人”,或者說,為什麼是“讀書人”而不是“知識分子”,就是一個問題。其次,為什麼唯獨讀書人才有這個問題,或者說,為什麼讀書人特彆需要考慮“出處”,也是一個問題。第三,讀書人的“出處問題”,為什麼又叫“入世”和“出世”,當然也是問題。所以,我們得一個一個來,把它們都弄清楚了。先說“出世”和“入世”。世,有時間義(如世代、世紀),有空間義(如世界、世間)。這裡說的“世”,當然是指“人世”,也就是人類社會,即世道(社會狀況)、世風(社會風氣)、世故(社會經驗)、世麵(社會閱曆)的“世”。但這樣一講,問題馬上就來了。因為照此理解,則所有的人便都是“入世”的,沒有“出世”的。隻要他“在世”,即便“出家”,也生活在人類社會中,哪裡出得了“世”?除非是“涅槃”。不過這樣講也不對。因為“涅槃”並不叫做“出世”,叫“去世”,也叫“逝世”、“離世”。“入世”的意思剛好相反,不是死亡,而是誕生。而且,一旦誕生,多半都想活著(在世),沒多少想“出去”的。顯然,讀書人的“入世”與“出世”,和一般人的所謂“在世”與“去世”,並不是同一個概念。“在世”與“去世”是被動的(自殺除外),“入世”與“出世”則是主動的。這裡說的“入”,是介入的入,即積極主動地介入社會生活,尤其是國家的、政治的、公共的事務。這裡說的“出”,則是超出的出,即超脫人世,擺脫世事,不參與朝政,也不過問政治,甚至不管“閒事”。因此,所謂“入世”與“出世”,也可以說是讀書人的一種人生態度。可惜問題並沒有這麼簡單。如果“入世”和“出世”隻是一個人生態度問題,那它就不是問題。比如在現代社會,一個讀書人,或者知識分子,是否關心國家大事,參與社會事務,完全是他的自由。他可以不參與,不過問,也可以用各種方式(比如著書立說和發表言論)來參與過問。傳統社會就不一樣了。傳統社會的讀書人要想過問參與一下,唯一的方式和途徑就是做官。這樣一來,所謂“入世”與“出世”,差不多也就等於“在朝”和“在野”(包括歸隱和不仕)。這就是“出處”(出就是出仕,處就是退隱),也叫進退、去就。可見,所謂“入世”與“出世”,實際上是一個政治概念。它指的是對社會公共政治事麼要參與其中,並為參與還是不參與(即入世與出世)而左右為難呢?這就必須搞清楚,中國傳統社會的“讀書人”究竟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