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的明智,使中國曆史上這個最後的王朝很快就進入了它的全盛時期。按照這個勢頭,它似乎是可以長治久安的。然而大清最後還是亡了。滅亡的原因,有外因,有內因;而在我看來,其內因之始即肇於乾隆的文字獄。也就是說,當“乾隆爺”用文字獄來屠滅書生們的意氣時,大清王朝的喪鐘也就悄然響起了。這個結論當然需要論證。前麵說過,在那個風雲變幻的年代,支撐著許多民間人士從事反清複明活動的,乃是一種不問恩怨(是否受了朱明王朝恩澤)隻認死理(忠孝節義和華夷之辨)的精神,這才拚了命來維護那其實並不怎麼樣的南明小朝廷。所以,大清王朝如果也想擁有這樣一批忠貞之士,就先得保住那認死理的精神。可惜,乾隆他們卻隻要“死理”(忠孝節義),不要“認死理”。結果,不到一百年,憂國憂民的有誌之士就認準了另一個道理:隻有推翻清王朝,才能救中國。乾隆的文字獄並沒有能夠扼殺中華民族的精神,反倒為自己挖好了墳墓。可見,隻要“死理”,不要“認死理”,那就連“死理”也保不住。認死理是什麼?首先是“認”,即本人認可;其次是“死”,即始終堅持;第三是“理”,即自圓其說。自己認可,就不能強迫;始終堅持,就不能壓迫;自圓其說,就不能逼迫。這就要求社會有相對自由的空間,以保證讀書人有相對獨立的人格。為什麼這裡要說讀書人呢?因為讀書人最有可能認死理,是認死理的代表人物和帶頭人。讀書人的特征是“知書達理”。知書,就有了“認”;達理,就有了“理”。而且,由於讀了點書,知道些故事,明白些事理,便總認為自己是對的(雖然事實上並不一定),這就有了“堅持”(死)。所以讀書人多半有些呆氣,叫“書呆子”,而呆氣也叫“書生氣”。書呆子者,因讀書(有知識)而傻呆(認死理)之謂也。不過,不呆的人,是不會認死理的。讀書人又叫書呆子,說明他們最愛認死理。讀書人呆氣的表現之一,就是喜歡關心政治,議論朝政,以為這“天下興亡”,他們這些“匹夫”當真“有責”。這也是有原因和傳統的。第一,讀書人原本是“士”,而士人至少自春秋戰國起便以天下為己任。第二,在實行文官製度的朝代,做官的基本上都是讀過書的人。這就使讀書人認為,他們關心國家大事,不但理所當然,而且責無旁貸。所以,但凡國家有事,他們就要出來插一嘴。嚴重一點的如東林黨人,還要定期組織了沙龍(每月一次,每次三日)來說三道四。這著實讓人討厭,但並不可怕。其實讀書人除了認死理以外,也沒彆的能耐,你讓他認就是。他說得不對,你可以不聽,何必不讓他說?這個道理很容易想明白。因此在那些實行開明專製的朝代,隻要不指名道姓地罵皇帝,言論還有相對的自由,書生意氣也就一脈相承,不曾斷了香火。到了國家危亡的時候,這些呆子還會本著不問恩怨隻認死理的精神挺身而出共赴國難。即便抵擋不住那“武器的批判”,至少也能振奮人心,不至於消弭了士氣。然而乾隆卻容不得這些,他要讓所有的人都閉嘴。這倒也做到了。於是清代便隻有乾嘉學派沒有東林黨人,但同時也就沒有了真正意義上的讀書人。讀書人有什麼呢?不就是讀和說,以及與讀和說相關的“想”嗎?你現在不讓他說,他的魂就去了一半。不能說,即等於不能想,他的魂,就又去了一半。剩下的,便隻有“死讀書,讀死書,讀書死”了。所以我說,文字獄興,讀書人亡;乾隆皇帝萬壽無疆,書生意氣命若遊絲。沒有了又怎麼樣呢?直接結果是:東林書院被毀(時在天啟六年四月,即公元1626年)後不到二十年,大明王朝就嗚呼哀哉了。不過明王朝的政策,還隻是消滅肉體;乾隆爺的政策,卻是要閹割靈魂。因此有明一代,儘管自太祖洪武年間起就有毀滅書院殘害士人的記錄(就連張居正都乾過此事),讀書人的那股書呆子氣卻沒有被消滅。非但沒有被消滅,反倒越來越猖狂。因為書生意氣的特點就是認死理,自然是你越打他的屁股他越犟。這才有拿雞蛋往石頭上撞的反清義舉(這也是曆史開的一個大玩笑)。清末則不然。革命黨起義、袁世凱逼宮的時候,有沒有史可法,有沒有黃道周,有沒有閻應元呢?好像沒有。這一點都不奇怪。當整個社會都萬馬齊喑,所有人都噤若寒蟬,大家都不再議論朝政時,這個政權的興亡也就沒有人上心了。到時候,你想有人出來幫一把,對不起,沒門!何況想幫也幫不上,因為魂沒有了,不計後果隻認死理的精神沒有了。事實上,沒有了獨立思考,就隻有人雲亦雲;沒有了書生意氣,就隻有奴顏媚骨;所有人都不敢講真話,就隻好說假話。鴉片戰爭期間,清軍前方將帥幾乎沒有一個不撒謊,沒有一個不謊報軍情,道光皇帝就在一片謊言之中進行決策(請參看拙撰《鴉片的戰爭與戰爭的鴉片》)。這樣的軍隊,豈有不敗之理?這樣的國家,又豈有不亡之理?更何況乾隆皇帝可以不讓人們說話,卻沒法不讓人們讀書。有人讀書,就有人認理,還會有人認死理。如果這個認死理的是曾國藩,就算他運氣;如果是孫中山,那他可就倒了黴。當然,宣統、隆裕們的不幸,恰是我們民族的大幸—— 那個專製王朝終於垮台了,那個維持了兩千多年的專製製度也終於垮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