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要看諸葛亮怎樣解決益州集團“反側”的問題。辦法其實就是三個:任人唯賢、依法治國、北伐曹魏。這三條,應該說都很好。尤其是前兩條,從理論上講絕無問題。任人唯賢能有什麼問題呢?難道要任人唯親?當然不是。問題在於對“賢”這個字的理解。在這個問題上,諸葛亮和曹操是不同的。曹操的做法是“唯才是舉”,諸葛亮的標準則首先是“誌慮忠純”(《出師表》)。這當然是對的。但具體到蜀漢,就會有些麻煩。比如前麵說的那些反對派,算不算“誌慮忠純”呢?恐怕不算。其他那些益州人士,他們的“誌慮”又是否“忠純”呢?恐怕需要考驗。不要說諸葛亮,就連他們自己,也未必就能擔保沒有“二心”。總之,荊州集團與益州集團之間,事實上是有政治隔閡和心理障礙的。在這種情況下,諸葛亮堅持“政治標準第一”,把忠於蜀漢政權放在首位,客觀上就會妨礙許多益州人士的政治前途。所以,這一條,並不能消除他們的“反側之心”。北伐曹魏也不能。戰爭雖然能夠起到轉移注意力、加強凝聚力、提高執行力的作用,但同時也有一個副作用,就是增加人民的經濟負擔。打仗是要用錢的。這些錢,天上掉不下來,地上長不出來,劉備他們帶不進來,隻能向益州人要,而且主要靠益州的世家大族和土著豪強出。他們當然不樂意。所以,益州的“反對派”,幾乎同時也是“反戰派”。比如前麵說過的譙周,便專門發表了一篇題為《仇國論》的“反戰宣言”,明確指出如果不審時度勢,一味窮兵黷武(極武黷征),勢必土崩瓦解(土崩勢生)。那個時候,可就“雖有智者將不能謀之矣”(《三國誌·譙周傳》)!這話實在可以看作“從古知兵非好戰”的注腳。剩下的就是依法治國了。我一向認為,這是諸葛亮治蜀最精彩也最值得肯定的一件事情,陳壽的評價也非常高。他的《三國誌·諸葛亮傳》評語,幾乎通篇都在講這個問題。陳壽說:“諸葛亮之為相國也,99csw.撫百姓,示儀軌,約官職,從權製,開誠心,布公道,儘忠益時者雖仇必賞,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服罪輸情者雖重必釋,遊詞巧飾者雖輕必戮,善無微而不賞,惡無纖而不貶。”這叫什麼?這叫公開、公正、公平!結果是什麼?是“邦域之內,鹹畏而愛之,刑政雖峻而無怨者”。這是有旁證的,旁證就在《三國誌·張裔傳》。張裔對諸葛亮的依法治國也有一個評價:“公賞不遺遠,罰不阿近,爵不可以無功取,刑不可以貴勢免,此賢愚之所以僉忘其身者也。”所謂“僉忘其身”,就是奮不顧身。所謂“賞不遺遠,罰不阿近”,就是公正、公平。也就是說,正因為諸葛亮公正公平,所以大家工作起來都奮不顧身。而且,這裡說的遠和近,也不隻是當事人與諸葛亮的私人關係,更指是否屬於荊州集團。也就是說,無論你屬於荊州集團,還是東州集團,還是益州集團,該賞就賞,該罰就罰,法律麵前人人平等。這正是諸葛亮能夠有崇高威望的重要原因。張裔是蜀郡成都人,屬於益州集團。他這麼說,說明諸葛亮確實儘可能地做到了公平執法,並沒有多麼虧待益州人。遺憾的是,在這個問題上,他還是有問題。有什麼問題呢?首先是“過嚴”。諸葛亮的執法之嚴也是有記載的。《三國誌·諸葛亮傳》裴鬆之注引《蜀記》就說“亮刑法峻急,刻剝百姓,自君子小人鹹懷怨歎”。晉人袁宏的《後漢紀》也說“劉備克成都,諸葛亮為股肱,乃峻刑法,自君子小人鹹懷怨歎”。這與陳壽的評語“刑政雖峻而無怨者”似乎矛盾,其實不然。因為諸葛亮治蜀雖然偏“嚴”,但基本上“嚴”得公平。公平,正是諸葛亮大得人心之處。實際上,在“刑政雖峻而無怨者”的後麵,陳壽還有一句話,即“以其用心平而勸戒明也”。平,就是公正;明,就是公開。公正公開,也就公平。正因為如此,所以“而無怨者”;但過於嚴峻(刑政雖峻),也是事實。也就是說,民眾雖然不會抱怨不公平(刑政雖峻而無怨者),卻仍會抱怨太嚴峻(自君子小人鹹懷怨歎)。此其一。第二,武侯執法也有不夠公平的時候。比如他對法正,就很“寬”。據《三國誌·法正傳》,當時有人向諸葛亮報告,說法正這個人太跋扈,太霸道,不但錙銖必較,而且擅殺無辜,應該繩之以法。諸葛亮卻說法正功勞太大,沒有法正,就沒有我們的今天,怎麼能夠不讓法正爽一把呢(如何禁止法正使不得行其意邪)?顯然,這就是“以政治代法治”了。作為一位政治家,諸葛亮不可能不把政治問題放在首位。然而一旦如此,就很難完全做到“寬嚴皆不誤”。比如對待益州土著,他的執法就基本上是“從重從快”,甚至“製造冤案”。比如冤殺益州豪族常房諸子,就被裴鬆之認為是“妄殺不辜”。此案記載在《三國誌·後主傳》裴鬆之注引《魏氏春秋》,讀者不妨自己查看。第三,即便諸葛亮執法完全公平,益州集團也不會滿意。因為蜀漢政權的許多法律,就是針對所謂“蜀土人士,專權自恣”的情況製定的,是專門用來對付他們、整治他們的,他們怎麼會喜歡?恐怕是執法越嚴,他們越倒黴,越反對。何況執法人又不是諸葛亮一個。諸葛亮公平,其他人也能保證公平?要知道,那些人不是荊州集團的,就是東州集團的,很難說他們不濫用職權,利用執法之便打擊益州集團。這一點,羅開玉先生的《成都武侯祠“攻心”聯再研究》一文有很清楚的闡述,也請讀者自己查看。由此可見,無論任人唯賢,還是依法治國,都無法消除益州人士的“反側之心”。因為隻要不改變“荊州第一,東州第二,益州第三”的“雞尾酒政權結構”,無論諸葛亮怎樣出以公心,在益州士族眼裡也都是“寬嚴皆誤”。在這種情況下,唯一的辦法就是發動對外戰爭,使國家長期處於戰爭狀態,以外戰防內戰。這就是我要說北伐曹魏是“安內必先攘外”的原因。可惜的是,這一招不但未能搞定國內的反對派,反倒加速了蜀漢的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