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蜀漢為何而亡(1 / 1)

帝國的惆悵 易中天 1192 字 2天前

對於蜀漢政權的滅亡,羅開玉先生曾經發表過一個觀點,即“蜀漢表麵上是亡於魏,實質上是亡於當地的土著豪族”(《成都武侯祠“攻心”聯再研究》),這是有道理的,因為可以和孫吳作對比。晚年孫權統治的吳國,情況是很糟糕的,可謂法紀不立,言路不通,君臣猜忌,骨肉相殘,與諸葛亮領導下蜀國的政治清明剛好相反。然而,治理得最好的最先滅亡,治理得最差的國祚最長,這又是為什麼呢?原因之一,就是孫權有計劃有步驟地實施了“吳人治吳”,實現了自己政權的“江東化”。江東士族既然已經把自己和孫氏政權綁在一起,實現了他們利益的“一體化”,那麼,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他們也要保衛東吳。蜀漢則相反。劉備、諸葛亮不但沒有實施“蜀人治蜀”,實現自己政權的“益州化”,反倒不斷將益州士族底層化、邊緣化。在劉備、諸葛亮的統治下,益州士族政治上受排擠,經濟上受盤剝,法律上受製裁,仕途上看不到希望,與蜀漢政權不但不是“同路人”,反倒可能是“對立麵”。在這種情況下,蜀漢政權的領導人再優秀,再鞠躬儘瘁,再以身作則,都是沒有用的。益州士族不可能像江東士族那樣保家衛國,隻會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袖手旁觀,冷嘲熱諷,甚至幸災樂禍,裡應外合。利益,決定了益州士族的整體取向。這裡麵不能說沒有諸葛亮的責任。諸葛亮過高地估計了他政治理想的號召力。他不知道,此刻的曹魏已非當年的曹魏,“興複漢室”也早就成為過時的口號。因為對於士族地主階級來說,實行了“九品官人法”的曹魏比東漢還好,他們為什麼還要“興複漢室”?反倒是堅持漢初製度的蜀漢,完全沒有了吸引力。因此,益州士族不會真正支持諸葛亮的政治理想和建國方略。他們要做的事情隻有一件,那就是等待曹魏來“解放”他們,以便實現他們的理想。我們知道,那就是“蜀人治蜀”加“九品官人”。益州士族的這個理想,是當時曆史發展的大趨勢。這個趨勢告訴我們,士族地主終將登上曆史舞台,成為中華帝國的統治階級。曹丕那裡已經這樣做了,孫權那裡也在做。所以,曹丕的魏,已不是曹操的魏;後期的吳,也不是前期的吳。他們都在為晉做準備,“反潮流”的是蜀漢。於是就有了這樣一個奇特的現象:司馬氏的晉,執行的是沒有曹丕的曹丕路線(儒家士族路線);諸葛亮的蜀,執行的卻是沒有曹操的曹操路線(法家寒族路線)。在當時的曆史條件下,法家寒族路線無法戰勝儒家士族路線,因此三國終將歸於晉。晉是不是就比魏、蜀、吳好?未必。在這裡,沒有個人好惡,也不做價值判斷,隻是說出曆史事實。這樣一來,我們對“攻心聯”就可以重新解讀了。我的解讀是:倘若能夠從根本上做通益州土著集團的思想工作(能攻心),他們的“不安之心”就會消除(反側自消),並不一定要通過對外戰爭來解決國內問題(從古知兵非好戰);如果不明白士族地主終將成為統治階級的天下大勢(不審勢),即便公平執法,也會左右為難(寬嚴皆誤),這是後來治蜀的人要充分注意的(後來治蜀要深思)。顯然,這裡並無對武侯的不敬之處,相反給予了充分的“曆史之同情”。說得再明確一些,所謂“寬嚴皆誤”,並非批評諸葛亮執法不公,而是說由於他堅持的政治理想既“不合時宜”,又不對益州士族的心思,結果便“寬也不是,嚴也不是”。這樣一種評價,如果也被說成是“把矛頭對準諸葛亮”,那就隻能理解為故意找碴了。實際上,作為個人,諸葛亮身上有很多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我曾總結了他的四種精神:心係天下的國士精神,審時度勢的務實精神,鞠躬儘瘁的負責精神,公正廉明的法治精神。這難道是貶低,是故意做“翻案文章”?但是,我們重讀曆史,不能一味歌功頌德,更應該總結教訓。那麼,蜀漢政權有沒有曆史教訓?有,其中之一,就是由於連年戰爭而人民甚苦。據《三國誌·薛綜傳》裴鬆之注引《漢晉春秋》,當時出使蜀國的薛珝回國以後就對孫休說,我看蜀國是差不多了。為什麼呢?走進他們的朝堂聽不到正義的聲音(入其朝不聞正言),走進他們的田野看不見健康的臉色(經其野民皆菜色)。另一個名叫張悌的人,也在鄧艾和鐘會剛剛出兵的時候斷定蜀漢必將滅亡。理由之一,就是當局窮兵黷武(玩戎黷武),人民苦不堪言(民疲卒敝)。他的話,記載在《三國誌·孫皓傳》裴鬆之注引《襄陽記》中,也記載在《資治通鑒》中。如果說薛珝和張悌是吳人,其言不足為訓,那麼,蜀國自己的統計數字總能說明問題吧!據《三國誌·後主傳》裴鬆之注引《蜀記》,劉禪投降時,蜀國有民二十八萬戶,九十四萬人,而軍隊有十萬,官吏則有四萬。也就是說,平均每九個人就要養活一個士兵,每七戶就要供奉一個官吏。蜀國人民,實在是負擔不起了!這種狀況,並不能隻由劉禪和薑維來埋單,因為他們執行的正是諸葛亮的“政治遺囑”。無疑,諸葛亮堅持北伐,自有他不得已之處。我在《以攻為守》一集中,已經給予充分的“曆史之同情”。其中之一,便是“小國更要圖強”。用《華陽國誌·劉後主誌》的話說,就是“以弱為強,猶可自保”;或如王夫之的《讀通鑒論》所說,一方麵通過戰爭來保存自己(鞏固以存),另一方麵通過戰爭來尋求機會(待時以進)。所以,對此不能簡單否定。但因此造成了“人民甚苦”的現狀,卻也是事實。當然,由於諸葛亮以身作則,蜀漢官員總體上是比較廉潔的。由於諸葛亮依法治國,蜀國的治安也是相當好的,陳壽謂之“道不拾遺,強不侵弱,風化肅然”(《進〈諸葛亮集〉表》)。但我們要記住,這種狀況,是靠“戰時軍事管理”的方法造就的,未必“可持續發展”;而老百姓更關心的,還是自己能否吃飽肚子。那麼,前麵說的這些,是趙藩的意思嗎?這就不知道了。趙藩先生早已作古,我們沒法求證。但我以為這並不要緊。趙藩寫“攻心聯”,原本就是借古論今。我寫此文,亦不過借題發揮。隻要事情說清楚了,原意不原意的,也就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看待曆史。因此,不妨將“攻心聯”略改數字雲:能攻心,則疑慮自消,從古知書非好辯;不審勢,即褒貶皆誤,後來治學要深思。不知諸位以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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