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裡之死(1 / 1)

雷蒙德·卡佛 2358 字 2天前

墨西哥馬薩特蘭——三個月後哈裡死後,一切都不一樣了,比如說到了這兒。短短三個月前,誰能想到我會到了墨西哥這裡,可憐的哈裡卻是死了也埋了?哈裡!死了也埋了——但是沒給忘掉。我聽到消息的那天,沒法去上班,我很受打擊。早上六點半,傑克·伯格爾——他是弗蘭克的汽車修理店的鈑金工,我們都是同事——打電話給我,當時我正在喝杯咖啡抽根煙,之後準備坐下來吃早餐。“哈裡死了。”他上來就說,丟下了一顆炸彈。“收音機打開,”他說,“電視打開。”警察問了傑克很多關於哈裡的問題後,剛離開他家,他們要他馬上過去認屍。傑克說他們很可能接著就來我這兒。我不明白他們怎麼會先去傑克·伯格爾家,因為他跟哈裡的關係稱不上鐵,反正不如我跟哈裡那樣鐵。我不敢相信,可是既然傑克打電話來,我知道肯定是真的。我很震驚,完全忘了吃早餐。我調了一個又一個台的新聞,直到掌握了情況。我聽收音機,想著哈裡和收音機上所說的,也越來越難受,就那麼待了應該有一個鐘頭左右。會有很多混賬的家夥看到哈裡死了不會難過,會對他竟然送了命感到高興。首先他老婆就會感到高興,不過她住在聖迭戈,他們兩三年沒見過麵了。根據哈裡所說,她就是那種人。她不願意跟他離婚,他好再娶個女的。想離婚,門都沒有。現在她不用再擔心這件事了。不,看到哈裡死了,她是不會感到難過的。可是小朱迪思就不一樣了。我打電話請假後就出了門。弗蘭克沒怎麼說,他說他能理解,他的心情也一樣,他說,可是他還得開店,哈裡有知,也會想讓他這樣做。弗蘭克·克洛維。修理店是他開的,他還是工頭,我從來沒遇到過這麼好的老板。我上了汽車,往紅狐酒吧方向開去,紅狐酒吧是哈裡、我、吉恩·史密斯、羅德·威廉斯、耐德·克拉克以及一幫人裡彆的人下班後晚上愛待的地方。當時是早上八點半,路上車很多,所以我得專心開車,但時不時地,我還是不由會想起可憐的哈裡。哈裡是個能人,也就是說,他總是有節目。跟哈裡在一起,從來不會感到無聊。他會討女人歡心——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他總是有錢,過得大手大腳。他也精明,不管做什麼交易,他總有能耐辦得漂亮。就說他開的那輛捷豹吧,幾乎是新的,值兩萬美元,可是這輛車在101公路上的一次連環大撞車中撞壞了,哈裡從保險公司那裡隻花了一點點錢就買過來,他自己修,直到它就像新的一樣。哈裡就這麼能乾。然後還有這艘三十二英尺長的遊艇,克裡斯—克拉夫特公司製造的,本來是哈裡在洛杉磯的叔叔在遺囑裡留給他的。哈裡擁有這艘遊艇隻有短短一個月左右。他死前幾個星期去看過,還把遊艇開出來兜了一下。但是還有哈裡老婆這個問題,法律上說起來她也有份。為了防止她聽到風聲後設法染指,哈裡找了個律師——事實上,是在他還根本沒有看到這艘遊艇之前——做了安排,讓他把整艘遊艇都轉到了小朱迪思名下。他們倆計劃趁哈裡八月份休假時,開著遊艇去哪兒。對了,哈裡哪兒都去過。他參軍時去過歐洲,去過所有的首都和有名的旅遊城市。戴高樂遇刺時,現場群眾中就有他。他去過很多地方,做過很多事情,哈裡是這樣,現在他死了。紅狐酒吧一向開門早,當時裡麵隻有一個人坐在吧台那頭,我根本不認識。酒保吉米已經打開了電視,我進去時,他跟我點了點頭。他的眼睛紅紅的,看到吉米,我又心情沉重地想到了哈裡的死。電視上剛剛開始重播露西爾·包爾和德西·阿奈茲主演的節目,吉米拿過一根長棍子,捅著調台旋鈕調到了另外一個台,但是那陣子根本沒有關於哈裡的新聞。“我不敢相信,”吉米搖著頭說,“怎麼偏偏是哈裡。”“我跟你感覺一樣,吉米。”我說,“怎麼偏偏是哈裡。”吉米給我們倆倒了兩杯烈酒,他眼都不眨地把自己那杯一口喝掉。“我這傷心的,就跟哈裡是我親兄弟一樣。再傷心不過了。”他又搖了搖頭,盯著酒杯看了一會兒。他已經喝了不少。“我們最好再喝一杯。”他說。“這次給我那杯兌點水。”我說。那天上午還去了幾個人——也跟哈裡是朋友——時不時會晃進來一個。有次我看到吉米掏出手帕擤鼻子。吧台那頭的那個人——不認識的——走開兩步,看樣子像是要去在自動電唱機上點什麼歌,可是吉米過去猛地一下扯掉插頭,惡狠狠地瞪著那個人,直到他走掉了。我們都不怎麼想說話,又能說什麼呢?我們都還太麻木了。最後吉米取出一個空雪茄盒放在吧台上,說我們最好開始湊錢準備買花圈。我們都放了一兩塊錢,把這件事做起來。吉米用彩色鉛筆在盒子上寫了“哈裡基金”幾個字。邁克·迪馬萊斯特進來了,坐在我旁邊那張凳子上。他是T-N-T俱樂部的酒保。“操!”他說,“我是在收音機鬨鐘上聽到的。我老婆正在穿衣服準備上班,她叫醒我說:‘是你認識的那個哈裡嗎?’他媽的沒錯。給我來個雙份的,再來杯啤酒當漱口。”過了幾分鐘,他又說:“還不知道這件事讓小朱迪思成啥樣呢?誰看到小朱迪思了?”我能看到他在用眼角瞄我,我跟他沒什麼話說。吉米說:“她今天早上往這兒打過電話,聽上去很是歇斯底裡的,可憐的孩子。”又喝了一兩杯後,邁克扭過頭對我說:“你要去向遺體告彆嗎?”我過了一會兒才回答他:“那種事我不怎麼想去,我恐怕不會去。”邁克點點頭,像是明白了。可是過了一會兒,我看到他在通過吧台後麵的鏡子觀察我。我可能得在這兒插句話,我不喜歡邁克·迪馬萊斯特,要是你還沒有猜到的話。我從來沒喜歡過他。哈裡也不喜歡他。我們聊過這件事。可事情總是這樣——好人禍不單行,彆的人該乾嗎還乾嗎。差不多就在那時,我注意到我的掌心變得潮乎乎的,我的五臟六腑感覺像是灌了鉛,同時感到血液在猛烈衝擊我的太陽穴。有一會兒,我覺得自己快昏倒了。我滑下凳子,對邁克點點頭,又說:“悠著點兒,吉米。”“對啊,你也是。”他說。到了外麵,我靠著牆站了一會兒,想穩住神。我想起來我還一點早飯都沒吃。因為焦慮和沮喪,還有喝了酒,我難怪會感到頭暈,可是什麼都不想吃,怎麼都不可能吃點什麼東西。街對麵一間珠寶店的櫥窗裡有座鐘,上麵的時間是十點五十。發生那麼多事,好像至少應該是傍晚了。就在那時,我看到了小朱迪思。她從街角過來,走得慢騰騰的,拱著孱弱的肩膀,臉上表情痛苦,看著讓人心疼。她手裡捏了一大團紙巾,走著走著停下來擤鼻子。“朱迪思。”我說。她一出聲,我就像被一顆子彈擊中了心臟。就在人行道上,我們抱在一起。我說:“朱迪思,我很難過。我能做點什麼?讓我做什麼都可以,你知道的。”她點點頭。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我們站在那兒互相輕輕拍著、摩挲著,我儘量安慰她,想到什麼說什麼。我們都在抽鼻子。她有一會兒放開我,茫然地看著我,然後又一把摟住我。“我沒辦法、我沒辦法相信這件事,真的。”她說,“我就是沒辦法。”她的一隻手一直捏我的肩膀,另一隻手拍著我的背部。“是真的,朱迪思。”我說。“收音機和電視新聞上都有,今天晚上的報紙上也都會登。”“不,不。”她說著更用力地捏我。我又開始感到頭暈眼花,能感到太陽火辣辣地照在我頭頂。她還摟著我。我動了一下,讓我們隻得分開,不過我的胳膊一直攬著她的腰,好扶住她。“我們本來下個月就走了。”她說。“昨天晚上,我們去了紅狐酒吧,在我們那張桌坐了三四個鐘頭,做計劃。”“朱迪思,”我說,“我們找地方喝杯咖啡或者喝杯酒吧。”“我們進去吧。”她說。“不了,去彆的地方。”我說。“我們晚一點可以來這兒。”“我想如果我吃點什麼,也許會感覺好一點。”她說。“好主意。”我說,“我也可以吃點東西。”後來的三天過得暈暈乎乎的。我每天都去上班,可是沒了哈裡,那就是個讓人感到悲傷和沮喪的地方。下班後,我跟朱迪思待的時間很多,晚上跟她一起坐,儘量不讓她想太多這件事種種不愉快之處。為了她必須處理的事,我也帶著她去了這兒那兒。我帶她去了兩次殯儀館,第一次她垮掉了,我自己也不願意進去。我想記著可憐的哈裡以前的樣子。葬禮前一天,汽車修理店裡,我們全體人湊了三十八塊錢買花。他們派我去取花,因為我跟哈裡的關係鐵。我記得我家附近有間花店,就開車回家,弄了點午飯,然後開車去了霍華德的花店。在購物中心裡麵,旁邊還有藥房、理發店、銀行和一間旅行社。我把車停好,走了沒兩步,旅行社陳列窗裡的一張大海報就吸引了我的目光,我走到陳列窗前站了一會兒。墨西哥,上麵有個巨大的石頭麵孔在咧著嘴笑,像太陽一樣俯視著一片藍色的海洋,海洋上處處是小帆船,看上去就像白色紙巾。海灘上,戴著太陽鏡的比基尼女郎在閒逛,要麼打羽毛球。我把陳列窗裡的海報挨個都看了,包括那些關於德國和美好之英格蘭的,可是那個咧著嘴笑的太陽、海灘、女人和小船讓我看了又看。最後我看著陳列窗上的映像梳了梳頭,挺直肩膀,然後進了那間花店。第二天早上,弗蘭克·克洛維穿著休閒褲、白襯衫來上班,還打了條領帶。他說我們誰想去送彆哈裡的話,他沒意見。我們大多數都回家換衣服參加葬禮,然後下午也沒上班。為了紀念哈裡,吉米在紅狐酒吧招待了一頓小型自助餐,準備了好幾種蘸料、炸薯條和三明治。我沒去參加葬禮,不過那天下午晚些時候,的確順路去了紅狐酒吧。小朱迪思當然也在,她穿著正裝,走來走去的樣子像是得了嚴重的彈震症。邁克·迪馬萊斯特也在,我能看到他不時上下打量朱迪思。她走到一個又一個人麵前談論哈裡,說“哈裡特彆喜歡你,格斯”,要麼“哈裡還活著的話,也會想那樣做”,要麼“哈裡會最喜歡那一點,哈裡就是那樣”。有兩三個人擁抱她,拍她的屁股,沒完沒了,以至於我幾乎要讓他們住手。有幾個混蛋也晃了進來,哈裡很可能跟那些家夥一輩子都沒說過幾句話——要是他正眼瞧過他們的話——他們說這件事真不幸,一邊放開了喝啤酒、吃三明治。我和小朱迪思在那裡一直待到七點鐘左右,人都走光了。然後我送她回家。到現在,餘下的故事你很可能已經猜到了。哈裡死後,我和小朱迪99lib?思開始來往,幾乎天天晚上都去看電影,然後去酒吧,要麼去她家。我們隻回到過紅狐酒吧一次,後來決定不再去那兒了,而是去新地方——她以前跟哈裡從來沒去過的地方。葬禮後沒多久的一個星期天,我們去了金門公墓,想在哈裡的墓前放一盆花,可是他們還沒有給他立墓碑,所以我們找了一個鐘頭還是找不到那座破墓。小朱迪思一直從一個地方跑到另一個地方,大聲說:“在這兒!在這兒!”但總是發現那是彆人的墓。最後我們走了,兩個人都心情沮喪。八月份,我們開車去洛杉磯看了一眼那艘遊艇,非常漂亮。哈裡的叔叔讓人把它保養得船況極佳,負責照看這艘遊艇的墨西哥男孩托馬斯說他開著這艘遊艇去環球航行也不怕。我和小朱迪思隻是看看遊艇,又互相看了一眼。很少有什麼東西比你料想的還要好,一般是反過來才對,可是這艘遊艇就是那樣——比我們夢想過的都要好。我們回聖弗朗西斯科的路上,決定下個月開船出去玩一下,所以我們在九月份——正好在勞動節周末前——起航了。如我所說,哈裡死後,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現在就連小朱迪思也不在了,她的走是場悲劇,到現在還讓我想不明白。這件事發生在下加利福尼亞半島海岸外麵的哪兒,完全不會遊泳的小朱迪思結果失蹤了。我們推測她是夜裡失足落海。她那麼晚乾嗎去甲板上,還有為什麼會失足落海,我和托馬斯都想不通。隻知道第二天早上,她不見了,我們都沒有看到什麼或者聽到她喊叫。她隻是消失了。事實就是這樣,確確實實,幾天後我們進了瓜馬斯港時,我就是這樣跟警方說的。我跟他們說是我的妻子——因為幸好我們在離開聖弗朗西斯科之前結了婚。那本來是我們的蜜月旅行。我說過哈裡死後,事情不一樣了。如今在這兒,我到了馬薩特蘭,托馬斯在領我去看一些景點。看你在國內沒想過會有的東西。我們的下一站是曼薩尼略,是托馬斯的老家。然後是阿卡普爾科。我們準備一直開下去,直到錢花完了,然後進港,乾一段時間活,然後再出發。我想到我現在所做的事,正是哈裡本來想做的,可是現在又有誰會那樣說呢?有時,我想我生來就該四海為家。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