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雞(1 / 1)

雷蒙德·卡佛 1998 字 2天前

傑拉德·韋伯想說的話都說完了。他一直不出聲地開車。雪莉·利納特一開始沒睡著,最主要是因為那種新鮮感,即獨自跟他待很久這一事實。她已經播放了幾盤磁帶——克裡斯特爾·蓋爾,查克·曼焦尼,威利·納爾遜——後來天快亮時,開始調一個又一個電台,收到了國際和本地新聞、天氣及農場快訊,甚至還有一個清晨的問答節目,關於哺乳期母親抽大麻的後果——隨便什麼,隻要能填補這段久久的沉默。時不時地,她抽著煙,隔著這輛大型小汽車裡的陰暗空間看他。在聖路易—奧比斯波縣和加利福尼亞波特爾鎮之間某處,離她在卡梅爾的避暑彆墅還有大約一百五十英裡的地方,她放棄了傑拉德·韋伯,把他看作一項失敗的投資——她還有過彆的失敗投資,她厭倦地想——她在座位上睡著了。車外風聲呼呼,但還是能聽到她時強時弱的呼吸聲。他關掉收音機,挺高興這時沒什麼乾擾了。半夜從好萊塢開車三百英裡,這件事做得不對,可是那天晚上——離他的三十歲生日還有兩天,他感覺自己的生活亂七八糟,提議他們去她的海邊彆墅住幾天。當時十點鐘,他們還在喝馬提尼,不過已經出來到了院子裡,從那裡能夠俯視這座城市。“乾嗎不呢?”她說,一邊用手指攪那杯酒,看著他站在陽台欄杆那兒。“去吧,我看這是整整一個星期以來,你所出的最好的主意。”她一邊舔淨手指上的杜鬆子酒一邊說。他不去盯著路麵看。她看上去不像是睡著了,倒像不省人事,要麼受了重傷——似乎她從一幢樓上掉了下來。她扭著身子坐在座位上,一條腿蜷在身下,另一條腿耷拉在座位邊,幾乎挨著地。裙子拉到了她的大腿上,露出尼龍襪口和吊襪帶的腰帶,還有中間的皮膚。她頭擱在放胳膊的地方,嘴巴張著。雨斷斷續續下了一整夜,這時天色開始放亮,雨停了,不過公路上還是濕漉漉、黑乎乎的,兩邊開闊田地裡的低凹處,能看到一處處小水窪。他還不累,總的說來感覺挺好。他為有事可做而感到高興。坐在駕駛座上開著車,不用非得想什麼,這樣感覺挺好。他剛剛關了車頭燈,稍微減了點速,從眼角看到了那隻野雞。它飛得又低又快,從飛行角度看來,可能會撞上這輛車。他踩了一下刹車,接著馬上又加速,握緊了方向盤。那隻野雞撞上了左側車頭燈,很響的咚的一聲。它翻滾著掠過擋風玻璃,揚起幾根羽毛,還有一溜野雞屎。“噢,我的天。”他說,對自己的行為感到駭然。“怎麼了?”她說,一邊掙紮著坐了起來,瞪大眼睛,嚇了一跳。“我撞到了什麼東西……一隻野雞。”他把車刹住時,能聽見左側車頭燈的碎玻璃在公路上發出清脆的聲音。他把車開到路肩下了車。空氣又潮又冷,他彎腰去查看損壞情況時,扣緊了毛線衫。除了幾片鋸齒狀的玻璃——他手指顫抖著把玻璃弄鬆、取掉——車頭燈也壞了。左側前擋泥板上,也有一小片凹陷,那裡的鐵皮上有一小片血跡,幾根暗褐色羽毛沾在上麵。那是隻母野雞,他在撞上之前那一刻看到了。雪莉向車上他這一邊側過身子,按開車窗的開關。她還沒有完全醒來。“格裡(格裡是傑拉德的昵稱。)?”她叫他。“等會兒。你待車上吧。”他說。“我本來就沒想下去,”她說,“我是說你快點兒。”他沿著路肩往回走。一輛卡車開過,濺起一片水霧,司機轟隆隆地開車經過時,把頭伸出駕駛室看。格裡聳起肩膀抵擋寒意,一直走到路上散布著碎玻璃的地方。他又走遠一點,留意著旁邊的濕草地,直到發現了那隻野雞。他不敢去碰,可是看了一會兒;那隻野雞身子擠作一團,睜著眼睛,嘴上有一滴亮晶晶的血。他又上車後,雪莉說:“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野雞把車撞壞得嚴重嗎?”“撞壞了一邊的車頭燈,擋泥板上凹了一個小地方。”他說。他回頭看看他們開過來的路,然後把車開到了路上。“撞死了嗎?”她說,“我是說,當然撞死了,那不用說。我想它根本不可能活下來。”他看看她,然後又望著路麵。“我們那會兒的時速有七十英裡。”“我睡了多久?”看他沒回答,她說:“我頭疼,頭很疼。我們還得多久才能到卡梅爾?”“兩小時吧。”他說。“我想吃點東西,喝點咖啡,那樣也許能讓我的頭感覺好點。”她說。“我們到下個鎮停一下。”她扳動後視鏡,仔細看了看臉,用手指按按眼睛下方的這兒那兒,然後打了個嗬欠,打開收音機,開始轉動旋鈕。他想著那隻野雞。那件事發生的前後時間很短,可是他清清楚楚知道他是有意去撞那隻野雞的。“你究竟有多了解我?”他說。“你什麼意思?”她說。她暫時沒去管收音機,而是往後靠在座位上。“我隻是說,你有多了解我?”“我根本不明白你這話什麼意思?”他說:“隻是問你有多了解我?我隻是問這個。”“大清早的,你乾嗎問我這個問題?”“我們這會兒不是在聊天嘛,我隻是問你有多了解我。”——他該怎麼說呢?——“我,比如說,值得信任嗎?”他並不清楚要問什麼,可是感覺自己快發作了。“這重要嗎?”她說。她直直看著他。他聳聳肩。“如果你覺得不重要,那我想就是不重要。”他把注意力放回路麵。至少一開始還是有感情的,他心想。他們當初開始同居,因為首先是她提議的,因為在那場派對上——派對是一位朋友在自己的公寓舉行的,在太平洋派利西德區——他認識她時,以為她能給自己帶來想要的生活。她有錢,有門路,門路比錢還重要。但是有錢還有門路——那就無所不能了。至於他,隻是剛剛從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研究生畢業,戲劇專業——在這個城市裡,可不儘是這種人。他也是個演員,但是除了大學裡排演的戲劇,他還沒演過一個有錢掙的角色。他當時也一文不名。她比他大十二歲,結過婚,離婚兩次,可是她有點錢,還帶他去參加一些派對,他可以認識一些人,結果他演過幾個小角色。過了這麼久,他終於可以稱自己是個演員了,即使他每年隻工作一兩個月。在過去的三年裡,其餘時候,他都是躺在雪莉家的遊泳池邊曬太陽,要麼跟著她去這兒去那兒。“那我這樣問你吧,”他又說,“你覺得我會不會違背我的最佳利益做事,會不會有一天做出什麼事呢?”她看了他一眼,然後用拇指甲敲著自己的一顆牙。“嗯?”他說。他還是不清楚這樣會把話題引到哪裡,可是他打算糾纏住這個話題。“‘嗯’什麼?”她問。“你聽到我說什麼了。”“我想你會的,傑拉德,如果到時候你覺得夠重要,我想你會的。這會兒彆再問我什麼問題了,好嗎?”這時太陽出來了,雲已經散了。他開始看到廣告牌,稱在下個鎮上有什麼服務。路上車多起來了。清晨的陽光下,路兩邊的田地顯得綠油油的,閃著亮光。她抽著煙,眼睛盯著窗外。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該花點精力換個話題,可是也越來越惱火。她對這一切都感到厭煩。她同意跟他來,這太差勁了,她應該待在好萊塢。她不喜歡那種總是在尋找自我的人,那種悶悶不樂的愛反省的行為。後來她說:“看!看那邊。”他們左側的田地裡,有活動房的組件,那種房子是給農場工人住的。活動房架在離地兩英尺的基座上,等著讓人用卡車拉到下個地點。有二十五到三十套這種房子,被拔離地麵,沒有倒,留在那兒,結果有些朝著公路,有些朝著彆的方向,看上去就像地麵隆起了似的。“你看。”他們飛馳而過時,她說。“約翰·斯坦貝克,”他說,“斯坦貝克寫過的。”“什麼?”她說,“哦,斯坦貝克。對,沒錯,斯坦貝克。”他眨眨眼睛,想象自己看到了那隻野雞。他記得在儘量去撞那隻野雞時,自己猛踩油門。他張開嘴巴想說什麼,可是又找不到什麼話說。他為自己想去撞死那隻野雞的一時衝動(他也憑著這一時衝動而行事)而吃驚,同時深受觸動,也感到羞愧。他握著方向盤的手指僵硬了。“如果我跟你說我是有意撞死那隻野雞的,你會怎麼說?我是儘量去撞它的麼?”她毫無興趣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什麼都沒說。這時他心裡明確了什麼事。他後來想到,部分是她對他露出的厭倦而無所謂的表情,部分是他自己心情的結果。可是他突然明白了自己已經毫無價值。沒有參照係,這是他腦子裡掠過的短語。“真的嗎?”她說。他點點頭。“本來會危險的,可能會撞穿擋風玻璃,但還不隻是那樣。”他說。“我敢肯定不隻是那樣,既然你這麼說了,格裡。不過我也沒感到吃驚,如果你在想這件事,我沒吃驚。”她說。“你做什麼都不再讓我吃驚了。你爽了,不是嗎?”他們這時正在駛進波特爾鎮。他降低了車速,開始去找他在廣告牌上看到過的那家餐館。他進了鎮中心一帶幾個街區後找到了,在餐館前麵拐到鋪了砂礫的停車場。這時仍是清晨。他緩緩停下車並拉了手刹時,餐館裡的幾個人扭過頭看。他拔掉車鑰匙熄了火。他們坐在座位上,扭過頭互相看著。“我不餓了,”她說,“你知道嗎?你把我的胃口弄沒了。”“我把自己的胃口也弄沒了。”她仍然盯著他。“你知道你最好該怎麼做嗎,傑拉德?你最好做點什麼事。”“我會考慮的。”他打開車門下了車。他在車前彎下腰,查看了一下撞壞的車頭燈和撞凹的擋泥板,然後到她那一側為她打開車門。她猶豫了一下後下了車。“鑰匙。”她說,“請給我車鑰匙。”他感覺他們好像在演一場戲,這是第五遍或者第六遍拍攝,可還是不清楚接下來會怎樣。突然,他打骨子裡感到厭倦,但是也感到興奮,感覺自己快要發作了。他給她鑰匙,她合上手掌,攥成一個拳頭。他說:“我想我該說再見了,雪莉,如果這沒有太顯得像情節劇的話。”他們站在餐館前麵。“我要儘量理順我的生活。”他說,“首先是找份工作,一份真正的工作,暫時誰都不見。好嗎?彆哭,好嗎?我們還會是朋友,如果你想的話。我們有過一些美好時光,對吧?”“傑拉德,你在我眼裡什麼都不是。”雪莉說,“你是個混蛋,去死好了,你這個狗娘養的。”外麵那個女的用手背甩了那個男的一耳光後,餐館裡麵,兩個女服務員和幾個身穿工作服的男的都去窗前看。裡麵的人先是嚇了一跳,接著覺得這一幕有趣。這時,停車場上那個女的指著公路晃動手指,很有戲劇性,可是那個男的已經開始走路,頭也不回。裡麵的人聽不到那個女的說什麼,可是他們想象得出,因為那個男的一直在走。“天哪,那個女的可是教訓了那個男的一頓,不是嗎?”一個女服務員說,“那個男的給踹了,沒錯。”“那個男的不曉得怎麼對付女的。”一個什麼都看在眼裡的卡車司機說,“他應該扭頭把那個女的好好修理一頓。”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