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紮羅夫從四輪敞篷車裡探出身去;阿爾卡季便從他的朋友的背後伸出頭去望外麵,他看見在這小小宅子門前的小台階上站著一個瘦長的人,他有一頭蓬鬆的頭發,一個瘦削的鷹鼻,身上穿著一件舊的軍大衣,沒有扣上鈕扣。他正叉開腿站在那兒,抽著一根長煙鬥,眼睛怕陽光,眯縫起來。馬站住了。“你到底來了,”巴紮羅夫的父親說,他仍然在抽煙,不過煙管在他的手指中間跳動起來了,“喂,下車來,下車來,讓我來抱抱你。”他擁抱起他的兒子來了……“葉紐沙,(葉紐沙和葉紐興卡都是葉夫蓋尼的愛稱。)葉紐沙,”一個女人的顫抖的聲音叫著。門打開了,門口現出一個又矮又胖的老太太,頭上戴著白色包發帽,身上穿一件花短衫。她一邊歎氣,一邊搖搖晃晃地走過來,要不是巴紮羅夫把她攙住,她一定會跌倒了。她那兩隻圓圓的小胳膊馬上繞著他的脖子,她的頭緊緊靠在他的胸上,這個時候一點兒聲息也沒有;隻聽見她的斷斷續續的嗚咽聲。老巴紮羅夫深深地呼吸著,眼睛眯縫得比先前更厲害。“啊,得啦,得啦,阿裡莎!(阿裡莎是阿琳娜的小名。)停住吧,”他說,一麵跟那個站在四輪敞篷車旁邊一動也不動的阿爾卡季交換了一瞥,連那個坐在駕車座位上的農民也把頭掉開了;“這完全是用不著的!請停住吧。”“啊,瓦西裡·伊萬內奇,”老太太結結巴巴地說,“我多少年沒有看見我的寶貝,我的好兒子,葉紐興卡(葉紐沙和葉紐興卡都是葉夫蓋尼的愛稱。)了,……”她還不放鬆她的胳膊,隻抬起她那張淚濕了的、帶著感動表情的起皺紋的臉,稍微離開巴紮羅夫,用幸福的、同時又可笑的眼光把他望了一忽兒,隨後又撲過去將他摟住了。“啊,是啊,這自然是人之常情,”瓦西裡·伊萬內奇解釋道,“不過我們還是到屋子裡頭去好些。還有一位客人跟葉夫蓋尼一塊兒來。請您原諒,”他掉轉身子朝著阿爾卡季把右腳向後移一下鞠一個躬說,“您明白女人的弱點;而且,啊,母親的心……”他的嘴唇和眉毛也在抽動,下巴也在打顫……可是他顯然在竭力克製自己,勉強做出幾乎是淡漠的樣子來。阿爾卡季跟他行了禮。“真的,我們進去吧,媽媽。”巴紮羅夫說,他把這個衰弱的老太太攙進裡麵去了。他讓她坐在一把舒服的扶手椅上,又匆匆地跟父親擁抱了一下,還把阿爾卡季介紹給父親。“我很榮幸能夠認識您,”瓦西裡·伊萬諾維奇說,“不過請您包涵點:我們家裡什麼都簡陋得很,完全是照軍隊裡的辦法。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請你安靜點;怎麼這樣軟弱!我們這位客人要責怪你了。”“少爺,”老太太含著眼淚說,“我們還沒有請教您的大名同父名……”“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瓦西裡·伊萬諾維奇恭敬地低聲對她說。“請您原諒我這個傻老婆子,”老太太擤一擤鼻涕,把頭向右邊一歪,又向左邊一歪,小心地先擦乾一隻眼睛,接著又擦乾另一隻眼睛,“請您原諒我。您知道我還以為我要死了,見不到我的好……好……好……兒子了。”“現在我們不是活著見到他了嗎,太太,”瓦西裡·伊萬諾維奇插嘴說,“塔紐什卡,”一個穿著一件鮮紅的印花布衫子的十三歲的光腳小女孩,正怯生生地在門外探頭張望,他便轉身喚她道,“給你太太倒杯水來——放在托盤上端來,聽見沒有?——還有你們兩位先生,”他帶一種舊式的詼諧腔調說,“請你們兩位到一個退伍老兵的書房裡去坐坐吧。”“讓我再抱你一回,葉紐謝奇卡(葉紐謝奇卡也是葉夫蓋尼的愛稱。),”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呻吟起來。巴紮羅夫向她俯下身去。“啊,你長得多漂亮了!”“啊,我倒不知道他漂亮不漂亮,”瓦西裡·伊萬諾維奇說,“可是他是一個男子漢,就是人們所說的‘屋門非’(俄國腔的法語homme fait(真正的男子漢)。)了。現在我希望,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你已經滿足了你做母親的心,你得設法滿足這兩位貴客的肚皮吧,因為,你知道,夜鶯不能夠靠寓言充饑(俄諺,意為空談不能充饑。)。”老太太從椅子上站起來。“馬上,瓦西裡·伊萬內奇,桌子就會擺好的。我要親自跑到廚房裡頭去,叫人燒好茶炊,所有的東西都會準備好,所有的東西。啊,我已經三年沒有看見他,沒有給他弄過吃的、喝的了;這不是容易的事啊!”“好啦,好太太,留神快點兒張羅吧,不要丟臉了;你們兩位先生,請跟我來吧。啊,季莫費伊奇來給你請安了,葉夫蓋尼。他,我敢說,這個凶老頭子也很高興的。喂,凶老頭,你高興嗎?請跟著我走吧。”瓦西裡·伊萬諾維奇慌慌忙忙地往前走,他的破拖鞋一路上踢躂踢躂地響著。他的房屋全部隻有六個很小的房間。其中有一間,就是他現在帶我們的朋友進去的那一間,是稱作書房的。一張粗腿的桌子占滿了兩個窗戶中間的地位,桌子上堆滿了給陳年的灰塵弄臟了、看起來好像是煙熏黑了的文件;牆上掛了幾支土耳其槍,幾根馬鞭,一把指揮刀,兩幅地圖,幾幅解剖圖,一幅胡費蘭德(胡費蘭德(1762—1836),德國學者,彼得堡科學院國外名譽院士,《長壽術》一書的著者。)的肖像,一幅嵌在黑框子裡麵、用頭發編成的姓名縮寫的花字,一張配著玻璃鏡框的文憑,一張已經坐壞了、到處露出窟窿的皮沙發放在兩口白樺木大櫃中間;書架上淩亂地堆滿了書籍、盒子、鳥的標本、罐子、藥瓶;在一個角落裡放著一架壞了的發電機。“我已經告訴過您,我親愛的客人,”瓦西裡·伊萬諾維奇說,“我們在這兒過的可以說是兵營的生活。”“得啦,不要說了,有什麼可以道歉的地方呢?”巴紮羅夫打岔道,“基爾薩諾夫知道得很清楚,我們不是大富豪,你又沒有宮殿。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把他安頓在哪兒?”“葉夫蓋尼,你不要著急,耳房裡有一間很好的屋子:他住在那兒一定很舒服。”“那麼,你修了一排耳房了?”“是啊,少爺,就是洗澡房那兒,少爺。”季莫費伊奇插嘴道。“我是說洗澡房旁邊的那一間,”瓦西裡·伊萬諾維奇連忙解釋道,“現在是夏天了……我馬上就到那兒去安排;季莫費伊奇,你把他們的行李搬進來吧。你,葉夫蓋尼,我當然把書房讓給你用。Suum cuique.(拉丁語:各得其所。)”“現在你看見他了!一個多麼有趣的老頭兒,他人真好,”巴紮羅夫等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剛走出去了,馬上對阿爾卡季說:“他恰恰和你父親一樣,是個古怪的人,不過是另外的一種。他講話太多。”“我覺得你的母親太好了。”阿爾卡季說。“不錯,她是個實心的女人。你等著看她給我們弄一頓什麼樣的午飯吧。”“他們沒有料到您今天回來,少爺,他們沒有買牛肉。”季莫費伊奇說,他正把巴紮羅夫的箱子拖了進來。“沒有牛肉我們也會吃得很好。沒有也就罷了。俗話說得好:貧窮不是罪惡。”“你父親有多少農奴?”阿爾卡季突然問道。“這田產不是他的,是我母親的;我記得,有十五個農奴吧。”“一共二十二個。”季莫費伊奇帶著不滿意的神情說。拖鞋的踢躂踢躂的聲音又聽得見了,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又走了回來。“再過幾分鐘,您的屋子就可以接待您了,”他得意地大聲說,“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我沒講錯您的父名吧?這是伺候您的人,”他說,一麵用手指著那個跟他一塊兒進屋裡來的短頭發小孩,這個小孩身上穿一件兩肘破爛的藍色長外衣,腳上穿一雙並不是他自己的皮靴。“他叫費季卡。啊,我兒子雖然叫我不要說,我還是要再說一遍,請您包涵點,他做不了什麼事。不過他知道怎樣裝煙鬥。您當然抽煙吧?”“我平常抽雪茄。”阿爾卡季答道。“您這個辦法很好。我自己也喜歡抽雪茄,可是在我們這種偏僻地方,很不容易弄到雪茄。”“得啦,不要再說窮訴苦了,”巴紮羅夫又打斷了他的話,“你還不如坐在這兒沙發上,讓我來好好地看你一下。”瓦西裡·伊萬諾維奇笑著,坐了下來。他的麵貌很像他的兒子,隻是他的前額低一些、窄一些,他的嘴稍微闊一些;他老是在動,時時聳動肩膀,好像他的衣服太緊,使他的膈肢窩下麵很不舒服似的;他一忽兒眨眨眼睛,一忽兒咳嗽兩聲,一忽兒動動手指。他的兒子卻一直露出一種毫不在乎的鎮靜。“說窮訴苦!”瓦西裡·伊萬諾維奇跟著說了一遍,“葉夫蓋尼,你不要以為我想打動(就這麼說吧)我們客人的同情心:說我們住在怎樣一個荒涼偏僻的地方。其實恰恰相反,我認為在一個有思想的人看來,沒有一個地方是荒涼偏僻的。至少我竭力不叫自己身上長滿(就照一般人那樣地說吧)青苔,不叫自己落伍。”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從口袋裡掏出一方新的黃色的綢手帕來,這是他匆匆忙忙地跑到阿爾卡季的屋子去的時候順手拿來的,他一麵搖動手帕,一麵繼續說:“我這話並不是指,譬如說,下麵的事實說的:那就是,我對我的農民實行代役租製,把我的地給他們種,他們把一半的收成給我,在我自己這一方麵,犧牲也不算小。我認為這是我的義務,常識也命令我這樣做,雖然彆的地主們連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我現在是指科學,指教育來說的。”“不錯;我看見你這兒有一本一八五五年的《健康之友》(從一八三三年到一八六九年在彼得堡出版的一種醫學雜誌。)。”巴紮羅夫說。“這是一個老朋友講交情送給我的,”瓦西裡·伊萬諾維奇連忙答道,“不過我們,譬如說,還知道一點兒顱相學,(一種反科學的理論,認為根據頭顱測量的數據即可判斷人的心理特點。)”他又說,這句話主要是對阿爾卡季說的,他一麵指著櫃子上麵那個畫有編號的小方格的石膏人頭,“就是沙因林(沙因林(1793—1864),德國醫生,教授。)的名字我們也並非不知道,還有拉德馬黑爾(拉德馬黑爾(1772—1849),德國學者,醫生。)。”“這個省裡的人還相信拉德馬黑爾嗎?”巴紮羅夫問道。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咳嗽起來。“這個省裡……自然,先生們,你們知道得更清楚;我們怎麼能夠趕上你們呢?現在該你們來替換我們了。在我那個時候有一位擁護體液病理學(一種古老的理論,認為生病是體內液體失調的結果。)的霍夫曼(霍夫曼(1660—1742),德國醫生,學者。),還有布朗同他的活力論(布朗(1735—1788),蘇格蘭著名內科醫生。活力論是生物學中的唯心主義派彆,認為有機體中存在著一種支配生命現象的非物質的(超自然的)力量。),——我們覺得他們很可笑,可是在某個時期他們自然也享過大名來的。現在你們又有新的人來代替拉德馬黑爾了,你們崇拜他,可是再過二十年人們又會笑他了。”“我對你說,省得你心裡不舒服,”巴紮羅夫說,“現在我們根本就看不起醫學,我們對什麼人都不崇拜。”“那是怎麼一回事?啊,你不是要做一個醫生嗎?”“不錯,可是這兩件事並不衝突。”瓦西裡·伊萬諾維奇把中指插進煙鬥裡去,那裡麵還有一點兒燃著的熱灰。“好吧,也許是的,也許是的,——我不跟你辯論。我是什麼呢?一個退伍的軍醫,渥拿都(俄國腔的法語:voil tout(如是而已)。),現在我變成了一個農業家。”他又掉過頭去對阿爾卡季說,“我在您祖父的旅裡做過事情,是的,先生,是的,先生,我當年也見過不少的世麵。我進過各種社交界,接觸過各種人物!我本人,現在站在您麵前的這個人,也曾經給維特根施泰因公爵和茹科夫斯基(維特根施泰因(1768—1842),俄國元帥,在一八一二年衛國戰爭中任彼得堡方麵的步兵軍長。茹科夫斯基(1783—1852),俄國浪漫主義派詩人。)看過脈!那些參加過十四日(指一八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聖彼得堡十二月黨人發動的武裝起義。參加起義的人大半是軍官,分為南方協會與北方協會。)的南軍的人,您明白吧。(他說到這兒,便帶著特彆意味地緊閉他的嘴唇。)他們我全認識。唔,可是我的事情是另外的一種;你隻要知道用你的柳葉刀就夠了!您祖父是一位非常受人尊敬的人,一位真正的軍人。”“你老實說吧,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呆子。”巴紮羅夫懶洋洋地說。“啊,葉夫蓋尼,你怎麼說出這種話來!想一想……固然基爾薩諾夫將軍不是一個……”“得啦,不用提他了,”巴紮羅夫打岔道,“我坐車來的時候看見你那座樺樹林子倒很高興,它長得很漂亮。”瓦西裡·伊萬諾維奇馬上高興起來。“你瞧瞧我現在有一個多好的小花園!每棵樹都是我親手栽的。我有水果、草莓同各種各類的藥草。不管你們年輕先生們怎樣聰明,可是老巴拉賽爾蘇斯(指瑞士名醫和化學家巴拉賽爾蘇斯(1493—1541),他批判地修改了古代醫學思想,促使化學製劑應用到醫學上來。)說出了神聖的真理:in herbis, verbis et pidibus……(拉丁語:在草、言語和石頭裡麵。意思大概是:應當治病。)你知道,自然,我已經不行醫了,可是每個星期總有兩三次我還得重操舊業。他們來請教,我不能夠把他們趕走。有時候貧苦的人跑來找我幫忙。這兒連一個醫生也沒有。這兒有一個鄰居,一個退伍的少校,想不到他也在給人看病。我向人問過:‘他學過醫沒有?’他們告訴我:‘不,他沒有學過;他行醫多半是為了行善。’哈,哈!為了行善!啊,你覺得怎樣?哈,哈!哈,哈!”“費季卡,給我裝好煙鬥!”巴紮羅夫厲聲說道。“這兒還有一個醫生,他去看一個病人,”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帶著掃興的表情說下去,“那時候病人已經ad patres(拉丁語:到祖先那兒。)去了;用人不讓醫生進屋,隻告訴他:‘現在用不著您了。’他沒有料到這一層,慌張起來,就問道:‘唔,你主人臨死前打嗝兒沒有?’‘打的。’‘打得厲害嗎?’‘厲害。’‘啊,很好,’他就轉身回去了。哈,哈,哈!”隻有老人一個人在笑,阿爾卡季勉強露出笑容。巴紮羅夫隻是拚命地抽煙。談話就這樣地繼續了一點鐘的光景;阿爾卡季還有時間到他屋子裡去了一趟,那間屋子原來是澡房的外房,不過卻是很舒服,很乾淨的。最後塔紐莎進來通知,午飯已經預備好了。瓦西裡·伊萬諾維奇第一個起身。“走吧,先生們。要是我打擾了你們,那麼請你們寬大地原諒我吧。我那位太太大概會叫你們滿意的。”午飯雖是匆匆準備的,卻很可口,而且很豐富;隻是酒卻像人們所說的那樣,不夠味:這是一種差不多黑色的西班牙甜酒,有一點兒像青銅又像鬆脂的味道,還是季莫費伊奇從城裡一家熟鋪子裡買回來的;還有蒼蠅也非常討厭。平日有一個農奴的小孩拿著一大枝綠樹枝在旁邊趕蒼蠅;可是這一回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因為怕年輕人批評,便把他打發走了。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已經換好了衣服:她戴著一頂有絲帶的高包發帽,披著一條淡青色帶花的披巾。她看見她的葉紐沙,忍不住又哭起來,可是這一次卻用不著她丈夫來勸她:自己連忙揩乾了眼淚,因為她害怕把披巾弄臟。隻有這兩個年輕人在吃東西:主人同主婦早已吃過午飯了。費季卡在旁邊伺候,他因為沒有穿慣靴子,顯然覺得很不舒服,還有一個男人相貌的獨眼婦人在旁邊給他幫忙,她叫安菲蘇什卡,平日兼做管家、養雞、洗衣的職務。在他們吃午飯的中間,瓦西裡·伊萬諾維奇一直不停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他臉上帶著非常快樂的、甚至十分幸福的表情,談論著拿破侖的政策和錯綜複雜的意大利問題(意大利為擺脫奧國統治、爭取獨立和統一的鬥爭的問題在十九世紀六十年代曾引起俄國社會的注意,引起俄國報刊,特彆是革命民主派雜誌的《現代人》和《口笛》的熱烈討論。在意法奧戰爭中奧地利失敗,但在簽訂威臘法郎加和約時(1859年)拿破侖三世出賣了意大利,仍讓奧地利保持對威尼斯的統治。)所引起的嚴重的憂慮。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並不注意阿爾卡季,也不勸他多吃;她把她的圓臉(她的豐滿的櫻桃色嘴唇,她的臉頰上和眉毛上的小黑痣使她的臉顯得非常和善)支在她的捏緊的小拳頭上麵,她的眼睛始終不離開她的兒子,而且一直不停地在歎氣;她非常著急地想知道他這次回來要住多少時候,可是她又害怕問他。“要是他說隻住兩天又怎麼辦呢?”她想道,她的心就沉下去了。烤肉端上桌子以後,瓦西裡·伊萬諾維奇便不見了。過了一忽兒,他拿著半瓶開了塞子的香檳酒回來。“你瞧,”他叫道,“我們雖然住在鄉僻地方,可是遇到喜慶事情,我們也有一點兒東西來助興呢!”他斟滿了三個高腳杯和一個小酒杯,提議祝“貴客們”的健康,便依照軍人的規矩把酒一口喝光了;他還勉強阿琳娜喝光那一小杯酒。蜜餞端上來的時候,阿爾卡季雖然不能吃甜的東西,也覺得他應當把那四種新做好的蜜餞每一樣嘗一點兒,尤其因為他看見巴紮羅夫堅決地一點兒也不吃就馬上抽起雪茄來。然後茶同奶油、牛油、脆餅乾一塊兒送上來了;吃過了茶,瓦西裡·伊萬諾維奇便帶他們到園子裡去欣賞黃昏的美景。他們走過一條長凳的時候,他輕輕地對阿爾卡季說:“我愛在這個地方對著落日冥想:這對一個像我這樣的隱士倒合適。那兒,再遠一點兒的地方我栽了幾棵賀拉西(賀拉西(公元前65年—前8年),羅馬著名詩人。用頌歌和寄語歌頌在大自然懷抱中的生活樂趣。)喜歡的樹木。”“什麼樹?”巴紮羅夫在旁邊聽見了便問道。“啊,……刺槐。”巴紮羅夫打起嗬欠來。“我想,現在是我們的旅客投入摩爾甫斯(希臘神話中的夢神,是睡神許普諾斯的兒子。)的懷抱裡的時候了。”瓦西裡·伊萬諾維奇說。“那是說,該睡覺了,”巴紮羅夫插嘴說,“這個意見不錯。的確是時候了。”他向他的母親告辭的時候,他吻她的前額,她卻擁抱他,又偷偷地在他背後畫了三次十字,給他祝福。瓦西裡·伊萬諾維奇陪阿爾卡季到他的屋子裡去,並且盼望他“睡得好,就像我在您那幸福的年紀的時候一樣”。阿爾卡季在他那間澡房的外房裡的確睡得非常好;屋裡有一股薄荷味道;兩隻蟋蟀在灶後競賽似地唱催眠歌。瓦西裡·伊萬諾維奇走出阿爾卡季的屋子又到他的書房裡去,他蜷著身子坐在沙發上他兒子的腳邊,準備跟他兒子談一忽兒;可是巴紮羅夫說自己很瞌睡,馬上把他打發走了,事實上巴紮羅夫一直到天亮才睡著。他睜大眼睛生氣地注視著黑暗。童年的回憶在他心上並沒有什麼力量,而且他還不能夠擺脫他最近的痛苦的印象。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先禱告到她自己滿意了,後來又跟安菲蘇什卡談了許久、許久的話,安菲蘇什卡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她主人麵前,用她那隻獨眼死死地盯著她,鬼鬼祟祟地低聲講著她對於葉夫蓋尼·瓦西裡伊奇的一切觀察和意見。老太太的腦袋已經讓快樂,讓酒,讓雪茄煙氣味弄昏了:她的丈夫還想跟她談話,也隻好搖搖手打住了。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是一個真正的俄國古時候的名門婦女:她應當早生兩百年,生在舊的莫斯科時代(指莫斯科做帝國首都的時期,在她這個時候俄國首都在聖彼得堡。)。她篤信宗教,而且容易感動,她相信各種的兆頭、占卜、咒語和夢;她相信聖癡(當時舊俄一般迷信的人認為這種半瘋的低能人得到了神的感召,能夠跟神接談,幾乎把他們當作了預言家。)的預言,相信家怪,相信樹精,相信不吉利的相遇,相信凶眼,相信流行的丹方,相信星期四那天不吃鹽(古時俄羅斯農村舊俗,星期四不吃鹽。),相信世界末日就在眼前;她相信要是複活節整夜禮拜的燭光不滅,蕎麥的收成一定好;她又相信菌子要是讓人眼看見了,就不會長大;她相信魔鬼喜歡有水的地方;她相信每個猶太人的胸口上都有一塊血印;她害怕老鼠,害怕蛇,害怕青蛙,害怕麻雀,害怕螞蟥,害怕打雷,害怕冷水,害怕穿堂風,害怕馬,害怕羊,害怕紅頭發的人,害怕黑貓,她把蟋蟀同狗當做不乾淨的生物;她從來不吃小牛肉、鴿子(在從前,多數俄國人把鴿子看作聖靈的象征,不吃鴿子,也不殺鴿子。)、龍蝦、乳酪、龍須菜、西洋野菜、野兔,她不愛吃西瓜,因為切開的西瓜使她想起了施洗的約翰的頭(耶穌以前的傳道者,被希律王鎖在監裡。希律根據他弟婦希羅底的要求,吩咐護衛兵在監裡斬了約翰,把頭放在盤子裡,拿來給希羅底的女兒。(見《聖經·新約》《馬可福音》和《馬太福音》。)),她提起牡蠣就要打顫,她愛吃——可是嚴格持齋(即齋期中不吃肉的規定。);一天二十四小時裡頭她睡去了十小時,然而要是瓦西裡·伊萬諾維奇頭痛,她就整夜不睡;除了《亞曆克西或林中小屋》(《亞曆克西或林中小屋》是法國家狄克烈—狄米尼爾(1761—1819)的一本感傷的,有俄譯本。)外,她從沒有讀過一本書;她一年寫一封,最多寫兩封信;可是處理家務,做果乾,做蜜餞,她卻十分擅長,雖然她自己的手從來不沾一下,而且她往往一坐下來就不願意再移動。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心腸很好,並且在她的範圍內她也絕不是愚蠢的。她知道世界上的人是分為兩類的:一種是主人,他們的職責是發命令,另一種是尋常老百姓,他們的職責是服從命令,——因此她也並不厭惡卑屈諂媚和跪拜的禮節;可是她對待比她低下的人卻很仁慈、溫和;她從來不讓一個乞丐空手回去;雖然她有時候也議論旁人;卻從來沒有講過誰的壞話。她年輕時候很漂亮,會彈古鋼琴(一種擊弦鍵盤樂器,是鋼琴的前身。),還會講幾句法語,可是自從她並不情願地勉強跟她丈夫結了婚,跟他一塊兒漂遊了許多年以後,她的身子長胖了,也忘記了音樂和法語。她很愛她的兒子,也很怕他;她把她的田產完全交給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去管理——她自己現在一點兒也不過問;隻要她的老伴跟她談起那些快要實行的改革和他自己的計劃,她馬上就唉聲歎氣,接連地搖手絹兒表示不要聽下去,而且嚇得把眉毛越抬越高。她多疑善慮,老是覺得會有大難臨頭,要是她想起什麼傷心的事情,馬上就會痛哭起來……像這樣的女人現在是一天一天地少起來了。隻有上帝知道我們99lib?究竟應當不應當為這樁事情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