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1 / 1)

父與子 屠格涅夫 2452 字 2天前

奧金佐娃的自製力雖然很強,她雖然從來不受任何成見的拘束,可是她走進飯廳吃午飯的時候,還是覺得相當窘。不過這一頓飯也平平靜靜地過去了。波爾菲裡·普拉東內奇來了,講了各種各樣的故事;他剛從城裡回來。在那些故事中間,有一件是,布爾達路省長下令叫他的擔任特彆差使的屬員們都要在靴子上裝好踢馬刺,以便他隨時差遣他們騎馬到各處去辦緊急差使。阿爾卡季一麵小聲跟卡佳講話,一麵又敷衍地裝出在聽公爵夫人說話的神氣。巴紮羅夫板起臉,固執地不做聲。奧金佐娃看了他兩三次——並不是偷偷地看,她正眼望著他的臉,他的臉上帶著怒容,臉色很難看,眼睛埋著,整個臉上都是那種輕蔑的、堅決的表情,她想道:“不……不……不……”午飯後她陪著大家到園子裡去,她看見巴紮羅夫要跟她講話,便朝旁邊走了幾步,停下來。他走到她身邊,可是仍然不抬起眼睛來,他聲音低沉地說:“我應當向您道歉,安娜·謝爾蓋耶夫娜。您一定在跟我生氣。”“不,我並不生您的氣,葉夫蓋尼·瓦西裡伊奇,”奧金佐娃答道,“可是我很難過。”“那更糟了。無論如何,我已經受夠懲罰了。我的處境是很可笑的,您一定同意我的說法。您寫信給我說:‘為什麼要走呢?’可是我不能住下去,也不想住下去。明天我就不會在這兒了。”“葉夫蓋尼·瓦西裡伊奇,您為什麼……”“為什麼我要走呢?”“不,我的意思不是這個。”“過去的事是無法挽回的了,安娜·謝爾蓋耶夫娜……這是遲早會發生的。因此,我必須走開。我隻能想到一個使我能留在這兒的條件;可是那個條件永不會有的。因為,請您寬恕我無禮,您並不愛我,您也永不會愛我吧?”巴紮羅夫的眼睛在他的黑眉毛下麵閃動了一下。安娜·謝爾蓋耶夫娜並不回答他。“我害怕這個人,”這個思想在她的腦子裡閃過去。“再見,太太。”巴紮羅夫說,他好像猜到了她的思想似的,隨後他就走回屋子裡去了。安娜·謝爾蓋耶夫娜慢慢地跟在他的後麵,她把卡佳喚到身邊來,挽著她的膀子。她一直到天黑儘了都沒有離開卡佳。她不打牌,隻是不斷地笑著,可是這跟她的蒼白、煩惱的臉色並不相稱。阿爾卡季非常納悶,他像所有年輕人觀察人那樣觀察她——那就是說,他不斷地問他自己:“這是什麼意思?”巴紮羅夫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不過他還是出來喝茶。安娜·謝爾蓋耶夫娜想跟他講幾句親切的話,可是她不知道怎樣跟他講起……一件意外的事情使她擺脫了窘境:管事進來報告,西特尼科夫來了。這個年輕的進步分子像一隻鵪鶉似地飛進屋子裡來:那種古怪樣子是很難用言語形容出來的。儘管他臉皮很厚,居然打定主意下鄉來拜訪一個他簡直不熟、又從沒有邀請過他的女人,隻是因為他打聽到那兩個聰明而又跟他相熟的朋友住在她的家裡,但他還是連骨髓也膽怯起來,他把事先背熟了的那些道歉和問候的話全忘了,卻喃喃地說出一些無聊的話,譬如說葉夫多克西婭·庫克什娜叫他來向安娜·謝爾蓋耶夫娜問安啦,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也一直對他大大地稱讚她啦……說到這兒他就結結巴巴地講不下去,心裡又慌又急,竟然坐到自己的禮帽上麵。不過也沒有人把他趕出去,安娜·謝爾蓋耶夫娜還把他介紹給她的姨媽和妹子,因此他不久就恢複了常態,滔滔不絕地大談起來。庸俗的出現往往是生活中有益的事情:它能使過度的緊張得到鬆弛,它向自以為是或忘我的情感提醒它同它們的密切關係,使那些情感清醒過來。西特尼科夫一來,一切都變得好像比較遲鈍,比較簡單了;晚飯時候大家也多吃了些,並且比往常早睡了半小時。“我現在可以用你從前對我講過的話來問你了,”阿爾卡季上了床對著也在脫衣服的巴紮羅夫說,“‘你為什麼這樣不快活?你一定儘了什麼神聖的義務吧?’”在這兩個年輕人中間近來發生了一種假裝不在乎的互相挖苦的情形,這常常是暗中不快或心裡猜疑的一種征候。“我明天要到我父親那兒去了。”巴紮羅夫說。阿爾卡季抬起身子,支在他的肘拐上。他一麵覺得詫異,一麵又不知道為了什麼覺得高興。“啊!”他說,“你是為了這個不快活嗎?”巴紮羅夫打了一個嗬欠。“要是你知道得太多,你就要變老了。”“安娜·謝爾蓋耶夫娜怎樣呢?”阿爾卡季追問道。“什麼安娜·謝爾蓋耶夫娜怎樣?”“我是要說她肯放你走嗎?”“我又不是她花錢雇的人。”阿爾卡季思索起來了,巴紮羅夫在床上躺下,臉向著牆壁。他們沉默了幾分鐘。“葉夫蓋尼!”阿爾卡季突然叫起來。“唔?”“我明天跟你一塊兒走。”巴紮羅夫不答話。“不過我是回家去,”阿爾卡季繼續說,“九-九-藏-書-網我們同路到霍赫洛夫村,在那兒你可以向費多特雇馬。我倒想認識你家裡的人,可是我又害怕對他們同你都有些不便。你以後還要到我們家裡來是不是?”“我的東西全留在你家裡呢。”巴紮羅夫說,他並不掉過頭來。“為什麼他不問我乾嗎要走,而且走得像他那樣地突然呢?”阿爾卡季想道。“實際上我為什麼要走呢,他又為什麼要走呢?”他繼續往下想。他對自己的問話找不到一個滿意的答複,不過他心裡卻充滿了痛苦。他覺得要離開這種他已經過慣了的生活,是很難受的;可是他單獨留下來又顯得有點兒古怪。“他們兩個人中間發生了什麼事情了,”他推測道,“那麼,他走了以後我還待在她眼前又有什麼好處呢?我隻有叫她更討厭我;我連最後的希望也會失掉了。”他就在想像中描繪起安娜·謝爾蓋耶夫娜的麵貌來;後來另一個麵顏漸漸地透過這個青年寡婦的美麗的容貌露了出來。“我也舍不得卡佳!”阿爾卡季輕輕地對他的枕頭說,已經有一滴眼淚落在那上麵了……忽然他把頭發向後一甩,高聲說道:“西特尼科夫這笨蛋到這兒來乾什麼?”巴紮羅夫起先在他的床上動了一下,然後說出下麵的答話來:“兄弟,我看你還是個傻瓜。我們少不了西特尼科夫這種人的。我,你得明白這個,我用得著像他那種傻瓜。不一定要天神才會燒罐子!(俄諺,意思是:傻瓜也用得著。)……”“啊哈,哦!”阿爾卡季心裡想道。巴紮羅夫的深得沒有底的傲慢隻到這一瞬間才顯露在他的眼前。“那麼,你同我都是天神嗎?這是說——你是一尊天神,那麼我是不是一個傻瓜呢?”“不錯,”巴紮羅夫板起臉說,“你還是一個傻瓜。”第二天阿爾卡季對奧金佐娃說他要跟巴紮羅夫一塊兒走的時候,她並不表示特彆的驚訝;她好像有什麼心事而且很疲倦。卡佳隻是默默地、嚴肅地望著他;公爵夫人卻高興得忍不住在披巾下麵畫起十字來,這連他也看出來了。可是同時西特尼科夫卻著實地驚慌起來了。他穿了一套嶄新的漂亮衣服(這一次不是斯拉夫派的服裝了),剛剛走來吃早飯;昨天晚上那個給派去伺候他的人看見他帶了那麼多的襯衣來,驚奇得了不得,現在突然間他的朋友們要撇下他走了!他急急地走了幾步,又轉回來,跳來跳去,就像一隻野兔給人趕到了樹林邊上那樣,後來他突然差不多帶著恐怖地,而且差不多要哭出聲來地對女主人說他也要走了。奧金佐娃並不挽留他。“我這輛有篷輕便馬車很舒服,”這個倒黴的年輕人轉身對阿爾卡季說,“您可以坐我的車一塊兒走,葉夫蓋尼·瓦西裡伊奇可以坐您的那輛敞篷車,這樣倒更方便些。”“可是對不起,您根本不順路,而且到我那兒去路還很遠!”“那不要緊,不要緊;我時間多著呢,而且我還有事情要到那個方向去。”“乾包稅的事嗎?”阿爾卡季非常瞧不起地問道。可是西特尼科夫心裡很不痛快,他也不像平常那樣地發笑了。“我給您保證,我的有篷輕便馬車是特彆舒服的,”他喃喃地說,“容得下我們三個人。”“不要拒絕麥歇西特尼科夫的好意叫他傷心吧。”安娜·謝爾蓋耶夫娜說。阿爾卡季看了她一眼,深深地埋下頭去。早飯後客人就動身了。奧金佐娃跟巴紮羅夫分彆的時候,伸出手給他,並且說:“我們還要再見的,是嗎?”“聽您吩咐吧。”巴紮羅夫答道。“那麼我們還要再見。”阿爾卡季第一個走下台階:他上了西特尼科夫的有篷輕便馬車。管事很恭敬地扶著他,可是他卻恨不得要把這個人打一頓,不然就自己哭一場才痛快。巴紮羅夫坐在四輪敞篷車裡麵。他們到了霍赫洛夫村,阿爾卡季等著客店老板費多特換好了馬,便走到四輪敞篷車那邊,帶著平日的微笑對巴紮羅夫說:“葉夫蓋尼,帶我去吧,我要到你那兒去。”“坐下,”巴紮羅夫從牙縫裡說。西特尼科夫正繞著他的馬車的輪子來回走著,起勁地吹口哨,聽見這些話,他隻好張了口望著;阿爾卡季冷靜地從有篷輕便馬車上麵拿下了他的行李,坐在巴紮羅夫身邊,向著他先前同車的夥伴客氣地點點頭,叫一聲:“走吧!”四輪敞篷車轉動起來,過了一忽兒就看不見了……西特尼科夫非常狼狽,他望著他的車夫,車夫正在用鞭子輕輕打著右邊那匹馬的尾巴玩。西特尼科夫跳進有篷輕便馬車,對兩個過路的農民咆哮道:“戴上帽子,你們這些混蛋!”便往城裡去了,他到得很晚,第二天他在庫克什娜的家中痛罵這兩個“可惡的傲慢的粗人”。阿爾卡季在四輪敞篷車裡,坐在巴紮羅夫的旁邊,他緊緊地捏住巴紮羅夫的手,許久都不做聲。巴紮羅夫對他的握手和沉默好像很了解,而且很珍視。巴紮羅夫前一個晚上整夜沒有睡,沒有抽煙,他有幾天幾乎沒有吃一點兒東西。在他那頂戴到眉毛上的帽子下麵,他的已經瘦了許多的側麵顯得更陰鬱,更瘦了。“喂,兄弟,”他終於開口說,“給我一支雪茄。你看看我的舌頭是不是發黃?”“是,是發黃。”阿爾卡季答道。“唔……雪茄也沒有味道了。機器發生故障了。”“你近來的確有了改變了。”阿爾卡季說。“沒有關係!就會好的。隻有一樁事麻煩——我母親心腸太軟了;倘使你不把肚皮吃得鼓起來,一天不吃它十次東西,她就難過得不得了。我父親倒沒有什麼,他到處都去過,什麼都經曆過來的。不,我抽不下去了。”他說著就把雪茄煙扔到大路上塵土中去了。“到你的莊子是不是有二十五裡?”阿爾卡季問道。“二十五。你問這位聰明人吧。”他指著坐在駕車座位上的農民說,那是費多特雇用的人。可是聰明人答道:“誰能夠知道呢?這一帶的裡又沒有量過。”他又繼續小聲地罵那匹轅馬“拿腦袋踢人”,這就是說,埋著頭搖晃。“不錯,不錯,”巴紮羅夫說,“這對你是一個教訓,年輕的朋友,一個有益的例子。鬼知道,這是胡說八道!每個人都吊在一根細線上,在他的腳下隨時都會裂開一個深淵,可是他仍然給他自己製造出種種的煩惱,毀壞他的生活。”“你指的什麼?”阿爾卡季問道。“我並不指什麼;我是直截了當地說我們兩個都做了傻瓜。解釋又有什麼用!不過我在醫院裡實習的時候已經看到,一個人要是惱恨自己的病,——他一定會戰勝這個病。”“我完全不懂你的意思,”阿爾卡季說,“我倒覺得你沒有什麼可以抱怨的理由。“既然你完全不懂我的意思,那麼讓我告訴你,——在我看來,寧可在馬路上敲石子,也不要讓一個女人來管住一根小指尖。那都是……”巴紮羅夫正要說出他愛用的那個字眼“浪漫主義”,但又製止了自己,另外說:“廢話。你現在不相信我的話,可是我告訴你:你我跟女人交際過了,我們覺得這是很愉快的;可是人離開這種交際,就像在大熱天泡進冷水裡頭一樣。一個男人沒有工夫去注意這些瑣碎事情;西班牙的俗話說得好:男人應當凶。喂,你這個聰明人,”他又轉頭向那個坐在駕車座位上的農民說,“我想你有老婆吧?”那個農民掉過他的眼睛近視的扁平臉來望這兩個朋友。“老婆?有的。我怎麼會沒有老婆!”“你打她嗎?”“打老婆?這種事情是有的。無緣無故我並不打她。”“很好。唔,那麼她打你嗎?”那個農民拉了拉韁繩。“老爺,您講的什麼話。您真喜歡開玩笑……”他顯然有點兒不高興了。“你聽見吧,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可是我們挨了一頓打了……這就是做一個受過教育的人的下場。”阿爾卡季勉強笑了笑;巴紮羅夫轉過臉去,以後一路上他就沒有再開過口。二十五裡的路在阿爾卡季看來好像有五十裡那樣遠。可是後來在一個山崗的斜坡上終於出現了巴紮羅夫的父母住的小村莊。緊靠著這個小村莊,在一座年輕的樺樹林子裡露出一所草頂的小宅子。兩個農民戴著帽子站在第一座農家小屋的門前對罵。“你是一口大豬,”一個罵道,“比一口豬崽子還壞。”“你老婆是個巫婆,”另一個回罵道。“從他們這種沒有拘束的態度看來,”巴紮羅夫對阿爾卡季說,“從他們愛打趣的談話的調子看來,你就可以猜到我父親的農民並沒有受到太多的壓迫了。啊,現在他本人走出來站在宅子門口台階上麵了。他們一定聽到了鈴聲。這是他,這是他——我認得出來他那個樣子。唉,唉,他頭發這樣花白了,可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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