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卡季早晨起來,打開窗,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瓦西裡·伊萬諾維奇。這個老年人穿了一件布哈拉(地名,在中亞細亞。)式的寬睡衣,腰間束著一條手帕,正在起勁地挖菜園。他看見了他的年輕的客人,便把身子靠在鏟子上,大聲說:“祝您健康!您睡得好嗎?”“非常好。”阿爾卡季答道。“您瞧我在這兒像辛辛納圖斯(辛辛納圖斯(約公元前5世紀),羅馬的貴族和執政官。據傳說,他生活樸素,自己種地。)那樣挖地種晚蘿卜呢。我們現在生在這樣一個時代,——感謝上帝!——人人都應當靠自己的手來維持生活,靠彆的人是沒有用的,一個人總得自己勞動。現在看起來讓·雅克·盧梭(讓·雅克·盧梭(1712—1778),法國傑出的思想家,啟蒙學者,小資產階級民主主義者。主要著作是《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他認為人的教育和幸福生活的條件之一是勞動。)究竟是對的了。要是在半點鐘以前,我的親愛的先生,您就會看見我在乾一樁完全不同的事情。一個鄉下女人來抱怨她‘肚子絞痛’——那是她的講法,可是在我們卻叫做痢疾,我……我怎麼說才好呢……我給她服鴉片;我又給另一個女人拔了一顆牙齒。我勸這個女人上麻藥……她卻不肯。我乾這些事都是gratis(拉丁語:免費的。)——安那馬久爾(俄國腔的法語:en amateur(業餘的)。)。而且這也不足為奇;您知道我是一個平民,homo novus(拉丁語:新人。),我不是世家出身,不像我妻子那樣……您要不要在喝早茶以前到這兒蔭涼處來,呼吸一點兒早晨的新鮮空氣?”阿爾卡季便出去到了他身邊。“再一次歡迎,”瓦西裡·伊萬諾維奇說,把手舉到他頭上那頂油膩的無邊小帽旁邊,行了一個軍禮,“我知道,您過慣了闊氣的、快樂的生活,不過就是當代偉人也不至於不高興在農舍裡頭住上幾天的。”“啊喲,”阿爾卡季叫起來,“您怎麼把我比作當代偉人呢?我也沒有過慣闊氣的生活。”“請原諒,請原諒,”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客氣地笑答道,“雖然我現在是不中用的古董了,可是我也曾見過世麵的——我可以根據一個人的行為來判斷他的為人。我多少也算得是一個心理學家,一個觀相家。要是我沒有那種——我姑且大膽地說吧——本領,我早就完蛋了;像我這樣一個小人物,是立不住腳的。我這樣對您說並不是恭維您:我看見您跟我兒子的交情,萬分高興。我剛才看見他了;他同往常一樣,起得很早——您一定知道他這種習慣——到附近散步去了。請許我問一句——您跟我兒子認識很久嗎?”“從去年冬天起的。”“不錯,先生。請許我再問一句,——我們坐下來談談不好嗎?請許我這個做父親的人直爽地問您一句,您覺得我的葉夫蓋尼怎樣?”“您的兒子是我所遇見的一個挺了不起的人。”阿爾卡季起勁地答道。瓦西裡·伊萬諾維奇的兩隻眼睛突然睜得很圓;兩頰略微發紅。鏟子從他的手裡落了下來。“那麼您以為……”他開始說……“我相信,”阿爾卡季打岔道,“您的兒子有一個偉大的前程;他會給您府上增光。我跟他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我就這樣地相信。”“這……這是怎樣的呢?”瓦西裡·伊萬諾維奇費力地慢慢說道。一個快樂的微笑使他的闊嘴張開了,那笑容一直留在他的嘴唇邊。“您要不要我告訴您我們是怎樣認識的?”“要的……而且大概講一下……”阿爾卡季便講起巴紮羅夫的故事來。他這次比他跟奧金佐娃跳瑪組卡舞的那個晚上談得更起勁,更熱烈。瓦西裡·伊萬諾維奇注意地聽著,他一忽兒擤鼻涕,一忽兒把他的手帕放在兩隻手裡搓成一團,一忽兒咳嗽,一忽兒又把頭發搔得直立起來,——最後他實在忍不住了,他俯下頭去,在阿爾卡季的肩頭吻了一下(在帝俄時代,吻主人的肩頭是農奴們的習慣。)。“您使我快樂極了,”他說,笑容一直沒有消失,“我應當告訴您,我……崇拜我的兒子;我的老妻更不用提了——我們都知道母親對兒子是怎樣的!——可是我也不敢在他麵前表露我的感情,因為他不喜歡這樣。任何的感情流露他都反對;許多人因為他的性格堅強而批評他,認為這是驕傲、無情的表示,可是像他這樣的人是不能夠用平常的尺度來衡量的,不是嗎?隨便舉個例子說,彆人處在他的境地一定會成為他父母的累贅;可是他,您相信嗎?從生下來的那天起他就沒有多花過一個戈比,上帝知道的。”“他是一個沒有私心的、正直的人。”阿爾卡季說。“的確是沒有私心的。可是我,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我不但崇拜他,我還以他自豪,我的虛榮心就是:有一天他的傳記裡麵會寫上這樣的幾行:‘一個尋常的軍醫的兒子,不過這個父親很早就看得出他的偉大,並且不惜花任何代價來完成他的教育’……”老人講不下去了。阿爾卡季捏了捏他的手。“您的意思怎樣?”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停了一忽兒又問道,“他是不是會在醫學方麵得到您所預料的聲名呢?”“當然不是在醫學方麵,不過就是在這方麵他也會成為第一流的學者。”“那麼在哪一方麵呢,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現在很難說,不過他會成名的。”“他會成名的!”老人跟著說了一遍,他靜靜地思索起來了。“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叫我來請你們進去喝茶。”安菲蘇什卡走來說,手裡端著一大盆熟了的覆盆子。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吃了一驚。“有沒有涼的奶油來拌覆盆子?”“有的,老爺。”“記住,要冷的!不要客氣,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多拿一點兒。怎麼葉夫蓋尼還不來呀?”“我在這兒。”巴紮羅夫的聲音從阿爾卡季的屋子裡傳出來。瓦西裡·伊萬諾維奇連忙轉過身去。“啊哈!你想拜望你的朋友;可是你去晚了,amice(拉丁語:朋友。),我跟他已經談了好久了。現在我們得進去喝茶去:母親在叫我們。哦,我有幾句話想跟你談談。”“談什麼事情?”“這兒有一個農民;他在害著黃疸病……”“是說黃疸病嗎?”“是的,一種慢性的、頑強的黃疸病。我給他開了矢車菊和小連翹,叫他吃蘿卜,又給他蘇打;可是這些都隻是劑;還想給他用點更有效的藥。你雖然看不起醫學,不過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給我一點很好的意見。這個我們以後再談吧。現在先進去喝茶。”瓦西裡·伊萬諾維奇高高興興地從凳子上跳起來,口裡哼著《羅勃》(全名為《惡魔羅勃》,是德國作曲家梅耶貝爾(1791—1864)在一八三○年所作的歌劇。)裡麵的句子:“法則,法則,法則讓我們自己來規定,”“活……活……就是要活得快樂!”“好大的活力!”巴紮羅夫說著,就離開了窗口。到了中午的時候。隱在一片連綿不斷的淺白色薄雲後麵的太陽好像在燃燒一樣。四周很靜;除了公雞在村子裡挑釁般地對啼,讓聽見的人發生一種古怪的瞌睡和煩悶的感覺以外,再沒有彆的聲音;在什麼地方的一棵樹頂上,有一隻小鷹高高地在那兒連連發出哭喚似的哀鳴。阿爾卡季和巴紮羅夫躺在一個小小的乾草墩的蔭處,身子底下墊了兩三抱草,這雖是乾了的草,並且發出沙沙的聲音,可是它們仍然帶綠色,仍然有香味。“那棵白楊,”巴紮羅夫開始說,“使我記起了我的童年;它長在土坑邊上,那兒原先是個燒磚的地方,在那個時候我相信土坑同白楊有一種特殊的法力;我在它們旁邊,從來不覺得厭煩。我當時並不明白我之所以不厭煩,隻因為我是一個小孩。唔,我現在長大了,法力也就不起作用了。”“你在這兒一共住了多少時候?”阿爾卡季問道。“連續住了兩年的光景;後來我們就出去旅行。我們過一種漫遊的生活,老是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搬來搬去。”“這所宅子蓋了很久吧?”“很久了。是我外祖父蓋的,就是我母親的父親。”“你的外祖父,他是個什麼人?”“鬼知道。大概是個準少校吧。他在蘇沃羅夫(蘇沃羅夫(1729—1800),俄國統帥,於一七九九年在意大利打敗了拿破侖一世,同年他統率下的俄羅斯軍隊在向瑞士進軍中,完成了越過阿爾卑斯山的行軍。)手下乾過事,他老是講他那些越過阿爾卑斯山的故事——說不定是在吹牛。”“怪不得你們客廳裡掛了一幅蘇沃羅夫的像。我喜歡像你們這樣的小宅子:又古老,又暖和;還有一種特彆的氣味。”“燈油和苜蓿混在一塊兒的氣味,”巴紮羅夫打個嗬欠說,“這些可愛的小宅子裡的蒼蠅……呸!”“告訴我,”阿爾卡季停了一下又說,“你小時候他們管束得嚴不嚴?”“你看見我父母是怎樣的人。他們並不是嚴厲的人。”“你愛他們嗎,葉夫蓋尼?”“愛的,阿爾卡季。”“他們多愛你啊!”巴紮羅夫靜了一忽兒。“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他後來把兩隻手托住後腦勺,問了這一句。“不知道。你在想什麼?”“我在想:我父母在世界上活得非常快樂。我父親已經六十歲了,他還在忙忙碌碌,談著姑息劑,給人治病,對農民厚道——一句話說完,他過的是稱心如意的日子;我母親也很快樂;各種各樣的事務把她的時間全占去了,她一忽兒唉聲,一忽兒歎氣,她連想到自己的時間也沒有;可是我……”“可是你呢?”“我想:我躺在這兒草墩底下……我占的這塊小地方跟其餘的沒有我存在、並且和我不相乾的大地方比起來是多麼窄小;我所能生活的一段時間跟我出世以前和我去世以後的永恒比起來,又是多麼短促……在這個原子裡,這個數學的點裡,血液在循環,腦筋在活動,渴望著什麼東西……這是多麼荒謬!這是多麼無聊!”“讓我來說一句,你這番話可以應用在一般人的身上……”“你說得對,”巴紮羅夫打岔道,“我正要說,他們——我是指我的父母——現在整天忙著,並不去想一想他們自己的渺小;他們並不因為這個感到不舒服……可是我……我隻感到厭倦和憤怒。”“憤怒?為什麼憤怒?”“為什麼?你怎麼能夠問為什麼?你已經忘記了嗎?”“我什麼都記得,可是我仍然不承認你有憤怒的權利。你不幸福,我承認,可是……”“噯!那麼你,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我看得出,你對愛情的看法是同一般新的年輕人一樣了。你咯咯咯地喚著母雞,可是等到母雞走過來,你又跑開了!我不是這樣的。可是用不著再講這個了。再說那些沒有辦法的事,未免太可羞了。”他翻了一個身。“啊哈!這兒有一隻勇敢的螞蟻在拖一隻半死的蒼蠅。帶走它,兄弟,帶走它!不要去管它怎樣抵抗,你得利用這個事實:你作為一個動物就有不承認憐憫心的權利,不像我們這些毀掉自己的人。”“你不應該這樣說,葉夫蓋尼!你什麼時候毀過你自己來的?”巴紮羅夫抬起頭來。“這是惟一的我可以自傲的事。我沒有毀掉我自己,所以一個小娘兒們也不會把我毀掉。阿門(基督教禱告的結尾詞,意即:“心願如此”。)!現在完結了。關於那件事你不會聽見我再講一個字了。”這兩個朋友靜靜地躺了一忽兒。“不錯,”巴紮羅夫又說,“人是奇怪的生物。要是我們從遠處、從旁邊來看‘父親們’在這兒過的那種與世隔絕的生活,似乎沒有比這更好的了。你吃啦,喝啦,並且知道你的舉動是最合理的,最聰明的。可是不然;你不久就會感到苦悶了。你總想跟彆人來往,哪怕是去跟他們吵架也好,總想跟他們來往。”“一個人應當好好地安排生活,要使它每一刻的時光都過得有意義,”阿爾卡季帶著思索地說。“誰說的!有意義的事情即使錯誤,也是好的;可是沒有意義的事也可以忍受……可是——無聊的閒話,無聊的閒話……這卻是受不了的。”“一個人隻要不承認無聊的閒話,對他無聊的閒話也就不存在了。”“哼……你不過是。”“什麼?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就告訴你:譬如說教育是有利的,這是大家都知道的道理,可是要說教育是有害的,就是把大家都知道的道理顛倒過來了。它聽起來好像更漂亮,其實是二而一的。”“那麼真理是在哪兒,在哪一方麵呢?”“哪兒?我像回聲那樣地回答你:在哪兒?”“今天你心裡不痛快,葉夫蓋尼。”“真的?我想大概是太陽把我曬得太厲害了,而且也不應該吃那麼多的覆盆子。”“那麼睡一忽兒午覺倒不壞。”阿爾卡季說。“好吧;隻是你不要望我:每個人的睡相都是愚蠢的。”“彆人對你怎樣想法,在你看來不都是一樣的嗎?”“我不知道跟你講什麼好。一個真正的人是不應當顧慮這個的;對一個真正的人,彆人用不著去議論他,彆人對他隻有兩個辦法:不是服從他,就是恨他。”“這倒古怪!我什麼人都不恨。”阿爾卡季想了一下說道。“我恨的人很多。你是個心腸又軟、感情又脆弱的家夥;你怎麼會恨人呢?……你膽小;你不大相信你自己。……”“那麼你呢,”阿爾卡季打岔地說,“你相信你自己嗎?你把自己看得很高嗎?”巴紮羅夫不響了。“等到我遇著一個在我麵前不低頭的人,”他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說,“那麼我再來改變我對我自己的意見。恨!不錯,譬如,我們今天走過我們的管理人菲利普的小屋的時候,——就是那座又漂亮、又白的小屋,——你說,要是連最後的一個農民也有這樣一所房屋的時候,俄國就到了完善的境地了,我們大家應當努力促成它的實現……我卻特彆恨這個最後的農民,不管他叫菲利普,或是西多爾,我應當為他出力,他對我連謝也不謝一聲……本來我為什麼要他謝我呢?唔,他將來要住在乾淨的白色小屋裡頭,而我的身上要長起牛蒡來(意思是:在我的墓地上要長起牛蒡來。);以後又怎麼樣呢?”“得啦,葉夫蓋尼……要是有人聽見你今天講的話,他會跟那班罵我們沒有原則的人表示同意了。”“你講話就同你伯父一樣。一般地說,原則是不存在的——你到現在還不知道嗎?隻有感覺。一切都依靠著感覺。”“怎麼這樣呢?”“就這樣的。譬如拿我來說,我采取一種否定的態度,——這是由於我的感覺;我喜歡否認——我的腦子是那樣構成的,就再沒有彆的了!為什麼我喜歡化學?為什麼你愛蘋果——這也是由於我們的感覺。這都是一樣的。再要比這更深一層,人就看不透了。這樣的話不是每個人都肯對你說的,而且我下次也不會再跟你講它。”“什麼?那麼正直也是一種感覺嗎?”“那還用說!”“葉夫蓋尼!”阿爾卡季聲音憂鬱地說。“啊?什麼?這句話不合你的胃口嗎?”巴紮羅夫打岔說,“不,兄弟。既然下了決心要把所有的東西全割下,就該把自己的腳也砍掉(意思是:否定一切。)。可是我們談哲理也談夠了。普希金說得好:‘大自然送出睡夢的靜寂。’”“他從沒有說過這一類的話。”阿爾卡季說。“好吧,倘使他沒有說過,他既然是一個詩人,他就很可以說——而且也應當說這句話。我想,他一定在軍隊裡頭乾過。”“普希金從來沒有做過軍人。”“對不起,在他的每頁書上都是:‘戰鬥去,戰鬥去,為了俄羅斯的榮譽!’”“啊,看你亂編些什麼!我要說這實在是毀謗了。”“毀謗?事情太重大了!你想拿這樣的話來嚇唬我!不管你怎樣去毀謗一個人,他實際上總要比你講的壞二十倍。”“我們還是睡一忽兒覺吧。”阿爾卡季帶著不痛快的調子說。“我非常讚成。”巴紮羅夫答道。可是他們都睡不著。兩個年輕人的心裡都充滿了一種差不多是仇視的情感。過了五分鐘的光景,他們睜開眼睛,默默地對望了一下。“你瞧,”阿爾卡季突然嚷道,“一片枯萎的楓葉離開了樹枝,正朝地上落下來,它飄著就像一隻蝴蝶在飛一樣。這不奇怪嗎?最悲慘的死的東西——卻跟最快樂的活的東西一樣。”“啊,朋友,阿爾卡季·尼古拉伊奇!”巴紮羅夫大聲說,“我求你一件事:不要用美麗的辭藻。”“我會講什麼就講什麼……你這真是專製了。我腦子裡頭有了一個思想,我為什麼不該把它講出來呢?”“不錯;那麼為什麼我又不該講出我的思想呢?我覺得那種美麗的辭藻實在不好聽。”“那麼什麼話好聽呢?罵人嗎?”“啊—啊!我看你真想步你伯父的後塵呢。要是那個白癡聽見了你的話,他不知道會多麼高興!”“你把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叫做什麼?”“我叫得非常恰當,他是一個白癡。”“可是這叫人太難堪了!”阿爾卡季嚷起來。“啊哈!家族的感情在講話了,”巴紮羅夫冷靜地說。“我早看出來這種感情在人們心中是根深蒂固的。一個人可以放棄一切,破除一切的偏見;可是要他承認他那個偷手絹兒的兄弟,這是隨便舉例說的,是一個小賊,——那就辦不到了。老實說:——不是天才……這是可能的嗎?”“是單純的正義感在我心裡講話,一點兒也不是家族的感情,”阿爾卡季熱烈地答道。“不過你既然不了解那種感情,你既然沒有那種,你就不能夠批評它。”“換句話說,阿爾卡季·基爾薩諾夫太高深了,我是不能夠了解的。我隻好低頭不做聲。”“請你不要說吧,葉夫蓋尼;我們結果會吵起來的。”“啊,阿爾卡季!給我一個恩典。我求你,讓我們痛痛快快地吵一回。”“可是我們後來也許會弄到……”“打架嗎?”巴紮羅夫打岔地說。“好吧?這兒,在乾草上麵,在這種牧歌的環境裡,離開世界和人們眼睛又遠——那是不要緊的。不過你不是我的對手。我一動手就會掐住你的喉嚨……”巴紮羅夫伸開他那瘦長的、結實有力的手指……阿爾卡季掉轉身走開,玩笑似地做出準備抵抗的姿勢……可是他朋友的臉色在他眼裡顯得非常凶惡——在他那嘴唇上似笑非笑的微笑裡,在他那發光的眼睛裡,有一種不是開玩笑的恐嚇的表情,他不由自主地覺得膽怯起來……“啊!原來你們跑到這個地方來了!”瓦西裡·伊萬諾維奇的聲音在這個時候說,這個老軍醫在年輕人的麵前出現了,他穿一件自己家裡做的亞麻布上衣,頭上戴一頂也是自己家裡做的草帽。“我到處找你們……可是,你們倒挑選了一個很好的地方,你們乾得很好。躺在‘大地’上麵,仰望‘天空’……你們知道,這句話裡麵有一種特彆的意思嗎?”“我除了要打噴嚏的時候,從來不仰望天空,”巴紮羅夫嘟噥說,他又轉過臉對阿爾卡季小聲說,“可惜他打了我們的岔。”“唔,不要說了,”阿爾卡季低聲說,他暗暗地捏一下他朋友的手,“就是再深的友情也不見得長久受得住這樣的衝突。”“我望著你們,我年輕的朋友,”瓦西裡·伊萬諾維奇也在這個時候說,他把頭搖了搖,兩手交叉著按在他親手做的彎曲得很巧妙的、柄上雕一個土耳其人頭的手杖上頭,——“我望著你們,我就止不住我的讚美。你們有多大的力量,精力最旺盛的青春,多大的能力,多大的才乾!簡直是……卡司托耳跟波盧克斯(希臘神話中大神宙斯跟勒達生的雙生子。這裡是指一對非常親密的朋友。)。”“現在你瞧——他來賣弄他的神話學了!”巴紮羅夫說,“你一聽就知道他從前是一個了不起的拉丁語學者了!啊,我好像記得你從前得過拉丁語作文的銀牌獎章——是不是?”“狄俄斯枯裡(狄俄斯枯裡是卡司托耳和波盧克斯二神的合稱。),狄俄斯枯裡!”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反複地說。“啊,得啦,父親;不要婆婆媽媽的了。”“偶爾來一次是可以的,”老人喃喃地說,“不過先生們,我並不是找著來恭維你們的;我是來,第一,告訴你們快開午飯了;第二,我要通知你一聲,葉夫蓋尼……你是一個聰明人,你通曉人情,你知道女人家的脾氣,那麼你會原諒的……你媽媽因為你回家來要做一次謝恩禮拜。你不要以為我來請你去參加謝恩禮拜——它已經做完了;可是阿曆克賽神甫……”“這兒的教士嗎?”“是的,那個教士;他要在我們這兒……吃飯……我並沒有料到,我也不讚成……可是也不知道怎樣搞的……他沒有了解我的意思……唔,而且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不過他倒是一個很好的、明白事理的人。”“我想他不會把我的一份午飯也吃掉吧?”巴紮羅夫說。瓦西裡·伊萬諾維奇笑了起來。“啊呀!這是什麼意思!”“好啦,我不再要求什麼了。我不管同誰一桌吃飯都可以。”瓦西裡·伊萬諾維奇戴正他的帽子。“我早就相信你不受任何偏見的拘束。就拿我來說吧,一個六十二歲的老頭兒了,我也沒有偏見。(瓦西裡·伊萬諾維奇不敢承認是他自己要做謝恩禮拜的……他對宗教的虔誠不亞於他的妻子。)並且阿曆克賽神甫很想跟你認識。你也會喜歡他的,你等一忽兒瞧吧。他並不反對打牌,並且有時候——這句話隻有在我們中間講——他還抽一袋煙呢。”“好吧。我們吃過飯來打一圈,我會好好地贏他。”“嘿!嘿!嘿!我們瞧吧!恐怕靠不住。”“怎麼?難道你的興致還不減當年?”巴紮羅夫特彆加重語氣地說。瓦西裡·伊萬諾維奇的青銅色臉頰上泛起一層局促的紅暈。“你不害臊嗎,葉夫蓋尼……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好的,我願意在這位先生麵前承認我年輕時候有過這種嗜好,——這是事實;而且我為它也受夠苦了!啊,天氣真熱!讓我跟你們坐一忽兒。我想,我不會妨礙你們吧?”“啊,一點兒也不。”阿爾卡季答道。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呻吟一聲,在乾草上坐了下來。“親愛的先生們,”他說,“你們現在這個睡鋪叫我想起了我從前在軍隊裡的露營生活,包紮所也是在一個像這樣的靠近乾草堆的地方,而且就是這樣的地方在當時也是很難得的。”他又歎了一口氣,“我一生也經曆過許許多多的事情。舉一個例子說吧,要是你們願意聽的話,我給你們講一樁比薩拉比亞大瘟疫中的古怪事情。”“你就是為了那樁事情得到弗拉季米爾勳章的嗎?”巴紮羅夫插嘴道,“我們知道,我們知道……那麼,你為什麼不把它掛在身上?”“我不是跟你講過我沒有偏見嗎?”瓦西裡·伊萬諾維奇結結巴巴地說(他剛剛在前一天叫人把紅絲帶從他的衣服上拆了下來),他接著就講起瘟疫的故事來,“您瞧,他睡著了,”他突然指著巴紮羅夫對阿爾卡季輕輕地說,又好意地眨了眨眼,然後大聲叫道,“葉夫蓋尼!起來!我們去吃午飯吧……”阿曆克賽神甫生得魁偉、肥胖,一頭濃發梳得很光,他那件淡紫色綢法衣上麵束了一根繡花腰帶,他看起來像是一個非常機靈知趣的人。他連忙先伸出手給阿爾卡季和巴紮羅夫,好像他預先知道他們並不要他祝福似的(通常教士看見人不握手,隻給他們祝福,他們便吻他的手。阿曆克賽神甫知道巴紮羅夫和阿爾卡季不會接受他的祝福,便先伸出手給他們。),他的舉止大都是毫無拘束的。他既不降低自己的尊嚴,也不得罪彆人;他偶爾也笑話神學校裡教的拉丁語,卻極力維護他的主教;他喝了兩杯酒,卻不肯喝第三杯;他接了阿爾卡季的一根雪茄,並不馬上抽它,說是他要帶回家去。他隻有一樁事叫人看了覺得不大舒服,就是他時時小心翼翼地、慢慢地舉起手去捉臉上的蒼蠅,有幾回居然把蒼蠅壓扁了。他坐在牌桌旁邊並不顯得十分高興,結果他卻從巴紮羅夫手裡贏了兩個半盧布的鈔票:在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家裡,沒有人會用銀子計算(當時銀子的價值與鈔票的價值不同,銀子貴得多。這是尼古拉一世濫發鈔票的結果。)……她照舊坐在她兒子的身邊(她是不打牌的),她照舊用一隻小拳頭支住她的臉頰;她隻有去叫人端一點兒新的吃食上來的時候才站起身子走開。她不敢去親巴紮羅夫,他不鼓勵她,也不讓她去親他;而且瓦西裡·伊萬諾維奇也勸過她不要太“麻煩”他了。“年輕人不喜歡那種事情,”他這樣地跟她講了好幾次。(這兒用不著說那天的午飯是多麼豐富;季莫費伊奇大清早就親自趕車去買一種特彆的契爾卡斯的牛肉(這是上等的牛肉。);管理人到另一個方向去買淡水鱈、鱸魚、龍蝦;單是蕈子一樣就給了那些鄉下女人四十二戈比。)可是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的眼睛牢牢地盯著巴紮羅夫,眼裡表示的不隻是深愛與溫情;那裡麵還有憂愁,也攙雜得有恐懼和好奇心;那裡麵還可以看出一種溫順的責備來。可是巴紮羅夫卻無心去分析他母親的眼裡究竟是什麼表情;他很少跟她講話,不過偶爾問她一兩句簡短的話罷了。有一次他要借她的手來換一換“手氣”;她就靜靜地把她那柔軟的小手放在他的粗大的掌上。“怎樣,”她等了一忽兒,問道,“有沒有用處?”“更壞了。”他漫不經心地笑了笑答道。“他打的牌太冒險了,”阿曆克賽神甫好像表示惋惜地說,他一麵撫摸他的漂亮的胡子。“拿破侖的方法,好神甫,拿破侖的方法,”瓦西裡·伊萬諾維奇插嘴說,他打出了一張“愛司”。“可是它把拿破侖送到聖海倫那(南大西洋上一個英國海島,一八一五年拿破侖一世給放逐在這個島上,他後來(1821)便死在這兒。)去了。”阿曆克賽神甫說,他拿出王牌把“愛司”吃了。“你要不要喝一點兒紅醋栗水,葉紐謝奇卡?”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問道。巴紮羅夫隻是聳了聳肩。“不成!”第二天巴紮羅夫對阿爾卡季說,“我明天就要離開這兒了。我煩透了;我想工作,可是在這兒無法工作。我想再到你們的村子那兒去;我的實驗標本也都留在那兒。在你們家裡一個人至少可以關起門來。在這兒雖然我父親老是對我說這一句話:‘我的書房讓給你用——沒有一個人打擾你。’可是他自己始終就沒有離開過我一步。我又不好意思把他關在門外。我母親也是這樣。我聽見她在隔壁不住地歎氣,可是倘使我去看她,我又沒有話對她說。”“她一定會非常傷心,”阿爾卡季說,“他也會那樣。”“我還要回來看他們。”“什麼時候?”“唔,等我要到彼得堡去的時候。”“我特彆同情你的母親。”“為什麼呢?是她請你吃飽了草莓嗎,還是彆的緣故?”阿爾卡季埋下了眼睛。“你不了解你的母親,葉夫蓋尼。她不隻是一個很好的女人,她的確是很聰明的。今天早晨她跟我談了半小時,談的話都是非常切實,非常有趣的。”“我想你們自始至終都是在談論我吧?”“我們並不是單單談論你。”“也許;你作為旁觀者看得清楚些。倘使一個女人能夠談得上半小時的話,那往往是一個好的現象。可是我仍然要走。”“可是你要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們,也不是一樁很容易的事。他們一直在議論怎樣安排我們這兩個星期裡的生活。”“這是不容易的事。今天有什麼魔鬼叫我去把我父親挖苦了一頓:他前兩天叫人把他的一個納租的農民抽了一頓鞭子,——他做得很對;不錯,不錯,你用不著這樣害怕地望著我——他做得很對,因為那個農民是一個慣賊,一個酒鬼;隻是我父親絕沒有料到我,像人們說的那樣,已經知道了這樁事情。他非常狼狽。現在我又要叫他格外傷心了……不要緊!他不久會好的。”巴紮羅夫雖然說是“不要緊”;可是這一天已經過完了,他還不能夠下決心把他的主意告訴瓦西裡·伊萬諾維奇。最後,他在書房裡跟他父親道過了晚安,他才假裝打一個嗬欠,說道:“啊,……我差點兒忘了告訴你……明天請你差人把我們的馬帶到費多特那兒去換班。”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嚇了一跳。“基爾薩諾夫先生要走嗎?”“不錯;我跟他一塊兒走。”瓦西裡·伊萬諾維奇連腳也站不穩了。“你要走?”“不錯……我一定得走。請你叫人把馬預備好。”“好吧……”老人結結巴巴地說,“預備備用的馬……好……隻是……隻是……這是怎麼一回事呢?”“我得到他那兒去稍微住一些時候。以後我還要回來的。”“啊!稍微住一些時候……很好。”瓦西裡·伊萬諾維奇掏出手帕來,擤了擤鼻子,身子差一點兒彎到地上了,“好吧……都會給你辦妥的。我還以為你會在我們這兒……住長些。三天……分彆了三年,這,這實在少;實在少,葉夫蓋尼!”“可是我對你說過,我很快就會回來的。我一定要去一趟。”“一定要……那有什麼辦法呢?責任超過一切。那麼得把馬送去吧?很好。不用說,阿琳娜和我都沒有料到這個。她剛從一個鄰居那兒討了一點花來,預備給你裝飾屋子呢。(瓦西裡·伊萬諾維奇沒有提起他自己每天早晨天剛亮就光著腳趿起拖鞋去找季莫費伊奇商量,用他那打顫的手指掏出一張一張的破鈔票,差遣季莫費伊奇去買各種東西,特彆關照他買好的飲食,買紅葡萄酒,據他看來,這兩個年輕人是極喜歡喝紅葡萄酒的。)主要的是……自由;這是我的規則……我不想妨礙你……不……”他突然閉了嘴,向著門走去。“我們不久會再見的,父親,真的。”可是瓦西裡·伊萬諾維奇並不掉轉身來,他隻是擺擺手,便走出去了。他回到他的寢室,看見妻子已經睡著了,他便輕輕念他的禱告辭,免得把她驚醒。可是她仍然醒了。“是你嗎,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她問道。“是我,媽媽。”“你從葉紐沙那兒來嗎?你知道不知道,我怕他睡在沙發上不舒服?我叫安菲蘇什卡給他鋪上你的旅行褥子,放上新枕頭;我本來應該把我們的鴨絨被給他,可是我記得他不喜歡睡太軟的床。”“不要緊,媽媽;你不要擔心。他睡得很好。主啊,憐憫我們罪人吧(這一句是他的禱告辭。)。”他又繼續小聲地念他的禱告辭了。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很可憐他的老妻;他不想現在就告訴她明天有一個多大的悲痛在等著她呢。巴紮羅夫和阿爾卡季第二天便走了。從大清早起全家就充滿了憂鬱、沮喪的氣氛;安菲蘇什卡打碎了盤子、碟子;連費季卡也弄得糊塗起來了,結果他無緣無故脫掉了腳上的靴子。瓦西裡·伊萬內奇從來沒有像這樣地驚憂過;他顯然竭力裝出什麼也不怕的樣子,大聲講話,用力走路,可是他的麵容顯得消瘦,他的眼睛一直在避開兒子的眼光。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輕輕地哭著;她簡直不知道要怎樣辦才好,要不是她的丈夫在大清早花了整整兩個小時的工夫勸她,她就會沒法控製自己了。巴紮羅夫不止一次地答應他一定在一個月裡頭回來,最後他終於從他們的挽留的擁抱中掙脫了身子,坐上四輪敞篷車;馬跑起來,鈴子在響,車輪在轉動,——他們的影子再也看不見了,塵土定了下來,季莫費伊奇傴僂著身子,搖搖晃晃地爬進他的小房子去了;這所小小的宅子裡隻剩下這一對老人,連宅子也突然顯得老朽龍鐘了;瓦西裡·伊萬諾維奇剛才還立在台階上起勁地搖著手帕,現在他卻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他的頭垂到胸前。“他丟開,丟開我們了,”他喃喃地說,“丟開我們了;他不高興同我們在一塊兒。現在隻剩下我們孤孤單單的了!”他接連念了幾遍,每次他都把一隻手伸出來,食指單獨地舉起(俄諺:像手指一樣地孤單。)。後來阿琳娜·弗拉西耶夫娜走到他身邊:把她的灰白的頭靠著他的灰白的頭,說道:“瓦夏(瓦夏是瓦西裡的小名。),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兒子不再需要我們照管了。他就像一隻鷹,高興飛來就飛來,高興飛去就飛去;你我卻像生在樹孔裡的兩朵蕈子,我們緊緊靠在一處,從來不移動一下。隻有我對你永遠不變,你對我也是一樣。”瓦西裡·伊萬諾維奇把手從他的臉上取下來,抱著他的妻子,他的朋友,抱得緊緊地,比他年輕時候抱她還要緊些:在他悲痛的時候她安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