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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與子 屠格涅夫 1867 字 2天前

“你畢竟做了大學學士,回到家裡來了,”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說,他一忽兒拍拍阿爾卡季的肩頭,一忽兒拍拍阿爾卡季的膝蓋,接著又說一句,“畢竟回來了。”“伯父身體怎樣?他好嗎?”阿爾卡季問道,雖然他心裡充滿了真誠的、而且帶點兒孩子氣的喜悅,可是他卻願意在這個時候儘可能少談感情話,隻說一些普通的家常話。“很好。他原本要跟我一塊兒來接你的,可是不知道為了什麼緣故又改變了主意。”“你等了我很久嗎?”阿爾卡季問道。“哦,大約五個鐘頭吧。”“我的好爸爸!”阿爾卡季立刻轉過身去,在他父親的臉頰上接了一個很響的吻。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輕輕地笑出聲來。“我給你預備了一匹多好的馬,”他說,“你等著瞧吧。你的屋子也重新糊過了。”“巴紮羅夫有一間屋子嗎?”“我們給他預備一間就是了。”“爸爸,請你好好地待他。我沒法跟你說得明白我多麼看重他的友誼。”“你跟他認識不久吧?”“不久。”“啊,難怪我去年冬天沒有見到他。他是研究什麼的?”“他的主要科目是自然科學。不過他什麼都知道。他明年還要去考醫生呢。”“啊!他還是念醫科的,”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說,他不做聲了。過一忽兒他又伸手指著前麵問道:“彼得,那些趕車的是我們的農民嗎?”彼得朝他主人指的方向望去。幾輛大車在一條狹窄的小路上急急地跑過,拉車的馬都沒有加上馬銜。每輛車上有一兩個敞開羊皮襖的農民。“老爺,是的。”彼得答道。“他們往哪兒去,——進城去嗎?”“我想一定是進城去。”彼得輕蔑地再加一句,“上酒館去,”同時他微微地側身向著車夫,好像在征求車夫的同意似的。可是車夫動也不動一下:他是一個舊式的人,並不讚成現代的新的見解。“今年農民給我找了不少的麻煩,”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接著對他的兒子說,“他們不肯繳租。你又有什麼辦法?”“可是你還滿意那些雇來的長工吧?”“還好,”尼古拉·彼得羅維奇低聲答道,“可是不幸有人鼓動他們跟我搗亂;他們不肯多出力乾活。他們把馬具弄壞了。不過他們耕地還不錯。一切困難都會得到解決的。你現在對田上的事情有沒有興趣?”“家裡沒有一個陰涼地方,真可惜,”阿爾卡季不回答他的問話,卻另外說。“我在北麵露台上搭起了一個涼棚,”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說,“現在我們可以在露天吃飯了。”“那麼這會太像避暑的彆墅了……可是這是廢話。這兒空氣真好!味道多麼新鮮!真的,我覺得世界上再沒有一塊地方有我們這兒草地這樣香的!而且天空也……”阿爾卡季突然閉了嘴,偷偷地朝背後看了一眼,就不再說下去。“不錯,”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接嘴說,“你是在這兒出世的,所以你對這兒的一切都有一種特彆的……”“得啦,爸爸,一個人生在哪一個地方,那是沒有關係的。”“可是……”“不,這絕對沒有關係。”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偷偷地看了他兒子一眼,車子又走了半裡的光景,他們兩個人誰都沒有講話。“我不記得我給你的信裡提過沒有,”尼古拉·彼得羅維奇開口說,“你的老奶奶葉戈羅夫娜死了。”“真的?可憐的老婆婆!普羅科菲奇還在嗎?”“還在,一點兒也沒有改變。還是那樣地整天嘮叨。老實說,你在馬利因諾找不到多少改變的。”“總管(總管是貴族家的管事和領地管理人。他還照料家務,並且管理全家的男女仆人。)還是舊人麼?”“啊,這卻換了人了。我決定:那些做過家仆的農奴解放以後,就不再留用,或者至少我不給他們做什麼負責任的事情,”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看見阿爾卡季望著彼得,便放低聲音解釋道:“Il est libre,e,(法語:的確,他是自由的。)不過,他隻是一個當差。我現在用的總管是一個城裡人,看起來倒是個很能乾的小夥子。我給他一年二百五十盧布的薪水。可是,”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說到這裡,便伸手去擦他的前額和眉毛,這在他向來是一種心裡不安的表示,“我剛剛對你說過,你在馬利因諾找不到什麼改變……這句話並不十分正確。我覺得我應當事先對你說明,雖然……”他吞吞吐吐地過了一忽兒,然後用法語說下去:“也許一個嚴正的道學家會說我的坦白是不適當的;可是一來,事情隱瞞不了,二來,你也知道:我對於父子間的關係素來有一種特彆的主張。當然,你也有權責備我。在我這樣的年紀……一句話說完……那個……那個姑娘,你也許已經聽見說過她了……”“費尼奇卡嗎?”阿爾卡季順口問道。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紅了臉。“請你不要大聲提她的名字……唔,是的,……她現在跟我住在一塊兒。我把她搬進我家裡來了……占了兩間小屋子。不過這是可以變動的。”“啊,爸爸,為什麼要變動呢?”“你那位朋友要在我們家裡做客……這有點兒不方便。”“請你不用擔心巴紮羅夫。他完全不管這種事情。”“好的,可是對你也不便,”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又說,“糟糕的是——我們那間小耳房又太糟。”“得啦,爸爸,”阿爾卡季打岔說,“你好像在道歉似的;你不害羞嗎?”“自然,我應當害羞。”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答道,他的臉越發紅了。“得啦,爸爸,得啦;請你不要再說了!”阿爾卡季溫存地微笑道。他又暗暗地想:“這有什麼可以道歉的呢?”他的心裡充滿了對於這位善良而軟弱的父親的一種帶寬大意味的愛,同時還夾雜著一種暗中以為自己優越的感覺。“請你不要講了,”他再說一遍,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己思想的進步和解放而大為得意了。尼古拉·彼得羅維奇還在擦自己的前額,這個時候便從手指頭底下看了兒子一眼,心裡一下子痛起來……可是他馬上又責備他自己。“這就到了我們的地了。”過了好一忽兒工夫他又說。“我想前麵就是我們的林子吧?”阿爾卡季問道。“是,是我們的。隻是我把它賣出去了。今年他們就要來砍的。”“為什麼要賣掉呢?”“我需要錢用;況且那片地也得分給農民。”“是那些不繳租的農民嗎?”“那是他們的事情;不過他們總有一天會繳租的。”“這林子很可惜。”阿爾卡季說,他便眺望起四周的景物來。他們所經過的田野夠不上說是風景如畫的。一片一片的田地接連著,一起一伏地一直連到天邊;有些地方可以看見小樹林,還有一些曲曲折折的峽穀,裡麵長滿了稀疏的矮樹,看起來就跟葉卡捷琳娜女皇(即葉卡捷琳娜二世(1729—1796),一七六二至一七九六年間的俄國女皇。)時代的舊式平麵圖上麵繪出的一樣。他們還經過一些兩岸崩落的小河,狹堤分隔的小湖;他們又看見一些小村莊,矮木屋的漆黑的屋頂有好多都塌了一半,矮樹編成圍牆的穀倉傾斜了,它那荒廢的打麥場旁邊的大柵門也張開了大嘴。教堂中間有的是磚砌的,泥灰也剝落了;有的是木頭造的,上麵的十字架也歪斜了,墓園裡長滿了荒草。阿爾卡季的心漸漸地緊縮起來。好像故意似的,他們沿途遇見的農民都穿著破舊的衣服,騎著瘦弱可憐的小馬,路旁的柳樹讓人剝下樹皮、弄斷樹枝,像一排衣服襤褸的乞丐;瘦小的、毛蓬蓬的、顯然是饑餓的母牛貪心地亂嚼著溝邊的野草。它們好像剛從什麼凶惡殘暴的猛獸的利爪下麵逃了出來似的;在明媚可愛的春天裡麵看見這些瘦弱的畜生的悲慘可憐的模樣,使人想起那個充滿風暴和霜雪的、漫長的、寂寥寡歡的嚴冬的白色魔影……“不,”阿爾卡季想道,“這不是一個富饒的地方:它給人的印象不是豐裕和勤勞;它不能夠,不能夠照這樣下去,改革是絕對必需的……可是怎樣實行改革呢,又從什麼地方開頭呢?”阿爾卡季這樣地思索著……可是就在他思索的時候,春天又發揮了它的力量。四周全是金綠色,那一切,樹啊,矮林啊,草啊,正在燦爛地發光,並且在暖風的輕拂下廣泛地、輕柔地蕩漾;百靈鳥的嘹亮的歌聲不絕地從四麵湧來,田鳧或是唱著歌在低窪的草地上盤旋,或是靜靜地掠過草坡飛去;白嘴鴉在長得不高的春麥田裡昂首闊步,讓這一片新綠襯出它們的烏黑;一忽兒它們又隱在已經變白了的裸麥中間,不時從那煙霧一般的麥浪中伸出它們的頭來。阿爾卡季看了又看,他的愁思逐漸減淡,消失……他脫下他的大衣,望著他的父親,臉色顯得十分高興,而且帶著孩子氣,他的父親便又把他擁抱了一下。“現在已經不遠了,”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說,“隻要爬上那小山,就看得見宅子了。阿爾卡沙,我們在一塊兒一定過得很好;倘使你不厭煩的話,你還可以幫我管理田產。我們現在應當多接近,應當好好地互相了解,你說對不對?”“自然啦,”阿爾卡季說,“可是今天天氣真好!”“這是特地歡迎你的呢,我的好孩子。這是春天的最好的日子。不過我讚成普希金的意見——你記得不記得,他在《葉甫蓋尼·奧涅金》(俄國大詩人普希金的長篇詩體。)裡寫了這樣的句子:“你來了,給我帶來幾多憂愁,”“春天,春天,戀愛的時候!”“多麼……””“阿爾卡季,”巴紮羅夫的聲音從後麵的四輪馬車裡傳來,“給我遞根火柴來,我沒有東西點我的煙鬥。”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停止了念詩,阿爾卡季正帶了驚訝(但也不是沒有同情)地聽著,這時連忙從衣袋裡掏出一個銀的火柴匣子,叫彼得給巴紮羅夫送過去。“你要不要一支雪茄?”巴紮羅夫又嚷道。“給我也好。”阿爾卡季答道。彼得回到車裡,除了火柴匣子以外,還帶給他一支又粗又黑的雪茄,阿爾卡季立刻點起煙來,於是在他身邊散出了一種劣等煙的又濃又辣的氣味,使那個從小就不抽煙的尼古拉·彼得羅維奇不得不把鼻子掉開,不過他竭力不讓他的兒子覺察到,免得會叫阿爾卡季見怪。一刻鐘以後兩部馬車停在一所紅鐵皮屋頂、灰色牆壁的新的木頭宅子的台階前。這便是馬利因諾,它又叫“新村”,農民卻給它起了一個外號叫“窮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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