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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與子 屠格涅夫 1633 字 2天前

並沒有一大群家仆跑出來到台階上迎接主人;隻有一個十二歲光景的小姑娘出現。在她的後麵又從宅子裡走出一個年輕人,相貌很像彼得,穿了一件灰色短號衣,號衣上釘著刻了紋章的白扣子,這是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基爾薩諾夫的聽差。他不做聲地開了輕便馬車的門,又解開四輪馬車的暖簾。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同他的兒子,還有巴紮羅夫,三個人下了車,走過一間黑暗的、幾乎是空空蕩蕩的大廳(就在這兒門背後閃出一個年輕女人的臉),進了一間有著最新式陳設的客廳。“我們現在到家了,”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說,他取下帽子,把頭發往後一甩,“要緊的是現在應當吃晚飯,就好休息了。”“吃點兒東西的確是不壞的,”巴紮羅夫說,他伸了一個懶腰,就在一張沙發上坐下來。“不錯,不錯,我們馬上就開晚飯,”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無緣無故地跺腳說,“啊,普羅科菲奇來得正是時候。”進來一個六十歲光景的人:白頭發,黑瘦的臉,身上穿了一件帶銅鈕扣的棕色常禮服,脖子上圍著一條淡紅色的領巾。他笑嘻嘻地走過來,吻了阿爾卡季的手,又對客人鞠了一個躬,便退到門口,反背著手立在那兒。“他回來了,普羅科菲奇,”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說,“他畢竟回九九藏書到我們這兒了……啊,你覺得他怎樣?”“再好沒有的了,老爺,”老人說著,又咧開嘴笑了笑,可是他馬上皺起他的濃眉來,“您吩咐就開晚飯嗎?”他鄭重地問道。“好,好,就開吧。不過,您要不要先到您屋子去看看,葉夫蓋尼·瓦西裡伊奇?”“不要,謝謝;這倒用不著。不過請您叫人把我的小手提箱拿到那兒去,還有,我這件衣服也帶去。”他說著,便把身上那件外衣也脫下來。“很好,普羅科菲奇,接住這位先生的大衣。(普羅科菲奇帶著莫名其妙的神氣用雙手接過了巴紮羅夫的衣服,把它捧得高高的,踮起腳走出房去。)阿爾卡季,你要不要到你屋子裡去一下?”“是的,我倒應該去洗洗臉。”阿爾卡季答道,他向著房門走去,這個時候恰好有一個人從外麵走進客廳來。這是一個中等身材的人,穿一套深色的英國式衣服,係一條時髦的低領結,穿一雙漆皮鞋。他是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基爾薩諾夫,看起來大約有四十五歲。他那剪得短短的灰白頭發發著黝暗的光,像新的銀子一樣;在他那血色不好、但沒有一條皺紋的臉上,五官十分端正,而且光潔,就好像是用一把精巧的小鑿子雕刻出來似的;這張臉上還留著當年那種驚人之美的痕跡,那一對明亮而漆黑的橢圓形眼睛尤其美。阿爾卡季的伯父的整個外貌,在貴族的高傲和優雅之外,還保留著青春的和諧,以及一般過了二十歲的人所少有的那種超脫世俗的憧憬。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從褲袋裡伸出他那有著粉紅色長指甲的好看的手來,這隻手給他那扣上單獨一顆大貓眼石鈕扣的雪白袖口陪襯著,顯得更好看了。他把手伸給他的侄兒。他先行了西歐式的shake-hands(英語:握手。),以後他又照俄國規矩同侄兒親了三下,這就是說,他用他的灑了香水的小胡子在阿爾卡季的臉頰上挨了三下,口裡說:“歡迎。”尼古拉·彼得羅維奇把他介紹給巴紮羅夫: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稍微彎了一下他的柔韌的身子,並且微微一笑,算是招呼了巴紮羅夫,他並不伸手給客人,反而把它放回褲袋裡去了。“我倒以為你今天不會來了,”他用悅耳的聲音說,親切地搖了搖身子,聳了聳肩,同時露出他一嘴漂亮的白牙齒,“路上出了什麼事嗎?”“一點兒也沒有,”阿爾卡季答道,“隻是我們稍微耽擱了一下。不過我們現在餓得跟餓狼一樣。爸爸,請催普羅科菲奇快開晚飯。我馬上就回來。”“等著,我跟你一塊兒去。”巴紮羅夫突然從沙發上立起身來說。兩個年輕人一路走出去了。“這是什麼人?”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問道。“阿爾卡季的朋友,據他說,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他是不是到我們這兒來做客?”“是的。”“這個長頭發的家夥嗎?”“唔,是的。”帕維爾·彼得羅維奇用他的指甲敲著桌麵。“我覺得阿爾卡季s'est dégourdi(法語:比較活潑了。),”他說,“我高興看見他回來了。”在晚飯桌上大家很少講話,尤其是巴紮羅夫,他幾乎什麼話也不說,可是他吃得多。尼古拉·彼得羅維奇講了他在自己所謂農莊生活中所遇到的種種事故,又講起一些就要發布的政府的新法案(指兩年後,即一八六一年公布的農奴解放的法令。),還談到各種委員會,選派代表,以及采用機器的必要,諸如此類的問題。帕維爾·彼得羅維奇在飯廳裡慢慢地來回走著(他向來不吃晚飯),有時候他拿起酒杯嘗一點兒紅酒,偶爾還發出一兩聲“啊,啊哈!哼!”一類的驚歎。阿爾卡季講了一些彼得堡的新聞,可是他覺得有一點兒拘束(通常一個年輕人剛剛脫離小孩時期,又回到人們一向把他當作小孩看待的地方來,他就會有這樣一種拘束的感覺)。他講話故意把句子拉長,並且避開用“爸爸”這個字眼,有時候他還叫起“父親”來,不過隻是在牙齒縫裡含糊地叫了一下,他裝出毫不在乎的神氣隻顧把酒往自己的杯子裡斟,雖然超過了他的酒量,他還是喝光了。普羅科菲奇不轉眼地望著他,嘴唇不停地在嚼動。吃過晚飯大家馬上散去了。巴紮羅夫穿著睡衣坐在阿爾卡季的床沿上,抽一支短煙鬥,對阿爾卡季說:“你那位伯父真是個怪人。想不到在鄉下居然有這樣漂亮的裝束!他的指甲,指甲,你應當把它們送到展覽會去!”“啊,你原來不知道,”阿爾卡季答道,“他當時還是一個大交際家。哪一天我來把他的事情講給你聽。他從前是一個美男子,不知道迷倒過多少女人。”“啊,真有這回事!他原來在紀念他的過去的風流。可惜這兒沒有一個可以給他迷倒的女人。我一直在看他:他那漂亮的硬領就像大理石的一樣,他的下巴刮得真乾淨。可是,阿爾卡季·尼古拉耶維奇,你說,這是不是很可笑?”“也許是的,不過他實在是一個好人。”“一個古董!可是你父親倒不壞。他浪費時間去讀詩,對田產管理的事情卻懂得很少,不過他的心是好的。”“我父親是一個很難得的好人。”“你有沒有注意到他那種局促不安的樣子?”阿爾卡季搖搖頭,好像在表示他自己並沒有局促不安的樣子。“這些上了年紀的浪漫派真古怪,”巴紮羅夫繼續說,“他們拚命發展他們的神經係統……弄得自己老愛激動。可是,再見!我房間裡有一個英國洗臉盆,可是房門卻鎖不上。不過這究竟是值得鼓勵的——英國洗臉盆,這代表著進步啊(當時俄國的舊式洗臉盆,臉盆裡沒有塞子,頂上有一個貯水槽,放水時得踏動下麵的踏板。)!”巴紮羅夫走了。阿爾卡季覺得非常快樂。睡在自己的家中,躺在睡慣了的床上,蓋著一雙親愛的手(這也許是那個親愛的老奶媽的手,那一雙親切的、溫柔的、不知道疲倦的手)所做的被子,這是多甜蜜啊。阿爾卡季又想起了葉戈羅夫娜,便歎了一口氣,禱祝她的靈魂在天上平安……可是他並不為他自己禱告。阿爾卡季同巴紮羅夫兩個人不到一忽兒的工夫就睡著了,可是這家裡還有一些彆的人好久都沒有睡著。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因為兒子回家,非常興奮。他躺在床上,並不吹滅蠟燭,卻用手支住頭,想了好久。至於他的哥哥,過了夜半有好久了,仍然坐在書房裡的壁爐前麵一張寬大的甘卜士(法國人甘卜士(Gambes)十九世紀三十年代在彼得堡開設家具店,製造各種家具。)製造的扶手椅上,壁爐裡還有未燃完的煤在燃燒。帕維爾·彼得羅維奇還沒有脫衣服,隻是腳上的漆皮鞋現在換了一雙紅色的、沒有後跟的中國拖鞋。他手裡拿著最近一期的Galignani(《加裡聶安尼報》原名《The Galignani's Messager》(《加裡聶安尼消息報》),是意大利人G.A.Galignani一八一四年在巴黎創辦的自由主義的英文日報,有政治、文學、商業各欄。),可是他並不讀它;他不轉睛地望著壁爐,那兒有一股帶藍色的火焰閃起來,滅了,又再冒上來……上帝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不過他所想的並不單是過去的事情:他的臉上帶著專注的、憂鬱的表情,這就不是一個單單在回憶過去的人的表情了。在後麵的一間小小的內屋裡,一個穿淺藍色長袖短棉衣的年輕女人坐在一隻大箱子上麵,她用一方白頭帕包住她一頭的黑發,這便是費尼奇卡,她一忽兒在傾聽著什麼,一忽兒在打瞌睡,一忽兒又抬起頭看那扇開著的門,門裡看得見一個小孩的搖床,還可以聽見一個睡熟了的嬰孩的均勻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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