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點鐘在阿爾查諾耶的客廳裡,西皮亞金夫婦和卡洛梅伊采夫正在打紙牌,聽差進來報告,有一個陌生人帕克林先生說有樁非常緊急的事情要見鮑裡斯·安德列伊奇。“這麼晚了!”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驚訝地說。“什麼?”鮑裡斯·安德列伊奇皺著他那漂亮的鼻子問道,“你說那位先生姓什麼?”“老爺,他說是帕克林。”“帕克林!”卡洛梅伊采夫大聲說,“一個地道鄉下人的姓。帕克林……索洛明。(俄語帕克裡雅(пакля)是麻屑,索洛瑪(солома)是麥秸。)De vrais noms ruraux, hein?(法語:真正鄉下人的姓,嗯?)”“你是說,”鮑裡斯·安德列伊奇仍然皺著鼻子對聽差往下問道,“他有緊急的重要事情?”“那位先生是這樣說的,老爺。”“哼……不是討飯的就是騙子。(“或者兩樣都是,”卡洛梅伊采夫插嘴說。)多半是這樣。讓他到我書房去吧。”鮑裡斯·安德列伊奇站起來,“Pardon, ma bonne。(法語:對不起,我的好人。)現在你們就打‘艾卡爾捷’(舊時兩人對打的紙牌賭博。)吧。不然就等我……我馬上就回來的。”“Nous causerons……allez!(法語:我們隨便談談……您去吧!)”卡洛梅伊采夫說。西皮亞金走進他的書房,看見帕克林的矮小、瘦弱的身子恭順地靠在門和壁爐中間的窗間壁上,他不覺起了一種真正大臣的高傲的憐憫和帶著厭惡的俯就的感情,這種感情正是彼得堡的大官們所特有的。“天啊!多可憐的一隻沒毛的小鳥兒!”他想道,“好像還是個瘸子!”“請坐,”他用了他那種施恩惠的男中音大聲說,一麵愉快地把他的小小的腦袋往後一仰;他不等客人坐下,便先坐了,“我想,您路上一定累了;坐下來講吧:您這麼晚到我這兒來,要談的是什麼緊要事情?”“閣下,我,”帕克林說,小心地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我冒昧地到您這兒來……”“等一下,等一下,”西皮亞金打岔說,“我以前見過您的。我隻要跟人見一次麵,就不會忘記;我全記得。可是……啊……啊……說實在話……我在哪兒見過您呢?”“您說得不錯,閣下……我榮幸地在彼得堡見過您一麵,是在一個人的家裡,這個人……他後來……不幸……把您得罪了。”西皮亞金連忙站起來。“在涅日丹諾夫先生的家裡!我現在記起來了。那麼您不是從他那兒來的吧?”“完全不是,閣下;剛剛相反……我……”西皮亞金又坐了下來。“這還好。因為要真是那樣,我就得請您馬上離開這兒。我跟涅日丹諾夫先生的事情,不需要任何人來調解。涅日丹諾夫先生對我的侮辱太厲害了,我不能夠忘記……我是不屑於報複的,可是我一點兒不想知道他的消息,也不想知道那個女孩子的消息,——她精神的墮落更甚於良心的喪失,(瑪麗安娜逃走以後,西皮亞金已經把這句話講了差不多三十遍了。)她居然從這個養育她的家裡逃走,去做一個出身卑賤的騙子的情婦!他們做得太下賤了,我不願意再提他們!”西皮亞金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把他的手腕往外伸出從下朝上地揮了一下。“我不願意再提他們,親愛的先生。”“閣下,我已經向您表白過,我不是從他們那兒來的,不過我也可以報告您閣下一件事,他們已經正式結婚了……”(“啊!反正是一樣!”帕克林想道;“我說過我要撒一點兒謊,現在我撒謊了。也隻好這樣吧!”)西皮亞金的後腦勺靠在椅背上不停地轉來轉去。“親愛的先生,這樁事情我一點兒也不感興趣。世界上又多了一樁丟臉的婚姻罷了。可是您這次光臨說是為了一樁挺緊急的事情,請問是什麼事情呢?”“呸!你這該死的內閣大臣!”帕克林心裡罵道,“不要裝模作樣了,你這個英國人的嘴臉。”“尊夫人的令兄,”他高聲說,“馬爾克洛夫先生去煽動農民暴動,給農民抓住了,現在給關在省長公署裡。”西皮亞金又跳了起來。“什麼……您說的什麼?”他結結巴巴地說,已經不是他那大臣氣派的上低音了,現在卻隻是一種很糟的喉音。“我說您內兄給人抓住,並且下了獄了。我知道這件事,馬上就坐車來報告您。我想,我這回對您、對那個不幸的人都算效了一點兒勞,您可以救他出來!”“我非常感謝您。”西皮亞金還是用他那有氣無力的聲音說;他用力按了一下蕈形的叫人鈴,滿屋都是響亮的金屬的聲音。“我非常感謝您,”他又說了一遍,聲音卻有些刺耳了,“不過我得告訴您,一個人要是把天理、國法都踐踏了,縱然他是我一百倍的親戚,他在我的眼裡並不是什麼不幸的人:他是——罪犯!”一個聽差急匆匆地跑了進來。“您有什麼吩咐?”“套車!馬上準備一輛四匹馬拉的車子!我要到城裡去。叫菲利普和斯捷潘兩個跟我去!”聽差連忙跑出去了。“是的,先生,我的內兄是個罪犯;我進城去,並不是去救他!啊,不!”“可是,閣下……”“我的原則是這樣,親愛的先生;我求您不要跟我爭辯!”西皮亞金在屋子裡踱來踱去,帕克林睜大眼睛瞪著他。“呸,你這個魔鬼!”帕克林又在心裡罵起來,“人們還說你是個自由主義者!啊,你倒像一隻咆哮的獅子!”門開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首先帶進來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她後麵跟著卡洛梅伊采夫。“鮑裡斯,這是怎麼一回事?你叫人套車?你要進城去?出了什麼事情?”西皮亞金走到他妻子的身邊,握著她的右胳膊(胳膊肘和手腕中間的一段)。“Il faut vous armer de ce, ma chère.(法語:親愛的,您得拿出勇氣來。)您哥哥給逮捕了。”“我哥哥?謝廖沙(謝廖沙是馬爾克洛夫的名字謝爾蓋的小名。)嗎?為著什麼呢?”“他向農民宣傳社會主義!(卡洛梅伊采夫輕輕地尖叫了一聲。)是的,他向他們鼓吹革命!他在做宣傳!他們捉住他,把他送給官府了。現在他在……城裡。”“這個瘋子!可是這是誰告訴你的呢?……”“這位先生……先生……他姓什麼?科諾帕青(俄語中科諾帕季奇(конопатить)的意義是“用麻屑填縫”。“科諾帕青”就是從“科諾帕季奇”來的。)先生來報信的。”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看了帕克林一眼。他垂頭喪氣地鞠了一個躬。(“喲!多漂亮的女人!”他想道。就在這種災難當前的時候……唉!敏感的帕克林還能夠欣賞美色!)“你要在這夜深進城去嗎?”“我想省長還沒有睡覺。”“我老早就說過一定得有這樣的結局,”卡洛梅伊采夫插嘴說,“不會有彆的結果的!可是我們俄國農民是多麼出色的家夥!好極了!Pardon, madame, c'est votre frère! Mais vérité avant tout!(法語:對不起,太太,這是您的哥哥!不過真理高於一切!)”“鮑裡亞(鮑裡亞是鮑裡斯的愛稱。),你真的要到城裡去嗎?”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問道。“我也相信,”卡洛梅伊采夫繼續說,“那個家夥,那個,涅日丹諾夫先生同這件事也有關係。J'erais ma main au feu.(法語:我可以把我的手放在火上來證明那件事情。(歐洲中世紀有一種神明裁判法,叫人把手放在沸水裡,或者去捏熱鐵,或者放在火上,要是受了傷,便算是有罪。這句話的意思是“我可以拿性命擔保”。))他們是一夥的!沒有把他抓起來嗎?您不知道嗎?”西皮亞金又把手腕微微動了一下。“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他又掉頭對他的妻子說,“il parat qu'ils sont mariés.(法語:看來,他們結了婚了。)”“誰說的?還是這位先生嗎?”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說著又看了帕克林一眼,這一次她卻眯縫起眼睛來。“是的;這位先生。”“那麼,”卡洛梅伊采夫插嘴說,“他一定知道他們在哪兒……您知道他們在哪兒嗎?知道他們在哪兒嗎?喂?喂?喂?您知道嗎?”卡洛梅伊采夫在帕克林麵前穿梭似地來回走動,好像要堵住他的路似的,其實帕克林並沒有露出一點兒打算逃走的樣子。“您就說!您回答我!喂?喂?您知道嗎?你知道嗎?”“先生,就算我知道吧,”帕克林厭煩地說,他終於動了氣,小眼睛裡冒起火來,“先生,就算我知道吧,我也不會告訴您,先生。”“哦……哦……哦……”卡洛梅伊采夫小聲含糊地說,“你們聽……你們聽!這個家夥也……這個家夥也一定是他們的一黨!”“車套好了!”聽差進來大聲報告道。西皮亞金做出一個文雅而果斷的姿勢拿起他的禮帽;可是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苦苦勸他改在明天早晨去;她舉出許多叫人無法辯駁的理由,譬如,路上黑啦,城裡的人都睡了啦,他隻會損害自己的神經,說不定還會著涼啦——後來西皮亞金給她說服了,便大聲說:“我聽你的話!”他還是做出一個文雅的姿勢(不過已經沒有一點兒果斷了)把帽子放回桌上去。“卸車!”他吩咐聽差道,“可是明天早晨準六點給我套好車!聽見沒有?你下去!站住!把先生……客人先生的車子打發走!把車錢付給趕車的!嗯?科諾帕青先生,您好像在說什麼吧?我明天帶您一塊兒去,科諾帕青先生!您說什麼?我聽不見……您要喝點兒伏特加,是嗎?給科諾帕青先生拿點兒伏特加來!不?您不喝嗎?那麼,費多爾,把他引到綠屋去!晚安,科諾……”帕克林後來實在忍不住了。“帕克林!”他嚷了起來,“我的姓是帕克林!”“是的……是的;好吧,那還不是一樣。您知道,沒有什麼不同。可是像您這樣身材瘦小的人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聲音!明天見,帕克林……先生。……我講對了吧,Siméon, vous viendrez aveous?(法語:謝苗,您跟我們一塊兒去嗎?)”“Je crois bien!(法語:當然。)”帕克林給引到綠屋子裡去了。他們把他鎖在裡麵。他剛剛上了床,就聽見有人拿鑰匙在門上英國響鎖的鎖孔裡轉了一下。他痛罵起他自己那個“天才的”想法。這一夜他睡得很壞。第二天早晨五點半鐘他便給人叫醒了。聽差把咖啡送到他的屋子裡來;他喝咖啡的時候,那個肩上縫著花穗帶的聽差雙手捧著茶盤在旁邊伺候,聽差不住地把兩條腿換來換去,好像在說:“快點兒,你叫老爺們久等了!”隨後他又給引到樓下去了。馬車已經停在宅子前麵。卡洛梅伊采夫的敞篷馬車也在那兒,西皮亞金站在台階上,穿了一件帶圓領的駱駝絨外套。這樣的外套多年來就沒有人穿了,隻除了某一位顯要,西皮亞金平日就想巴結他,並且極力在摹仿他。因此西皮亞金凡是辦理重要公務的時候,就穿上這件外套。西皮亞金相當客氣地招呼了帕克林,隨後精神煥發地用手指了一下馬車,請他坐上車去。“帕克林先生,您跟我一塊兒去吧,帕克林先生!把帕克林先生的旅行包放到駕車座位上去!我要帕克林先生坐我的車!”他說話的時候,故意把帕克林念得很響,並且把重音放在“西皮亞金坐上了車,朝著她送了一個吻。“您坐得舒適嗎,帕克林先生?走吧!”“Je vous reande mon frère! épargnez-le!(法語:我哥哥的事情我托給您了!救救他吧!)”聽得見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的聲音。“Soyez tranquille!(法語:放心吧!)”卡洛梅伊采夫從他自己發明的有帽徽的旅行便帽的帽簷下迅速地仰起頭來看她,“C'est surtout l'autre, qu'il faut pincer!(法語:應當抓的倒還是另外一個!)”“走吧!”西皮亞金又說了一遍,“帕克林先生,您不冷吧?走吧!”兩部馬車開走了。起初十分鐘裡麵,西皮亞金和帕克林都不講話。這個倒黴的西盧什卡穿著他那件窄小、難看的大衣,戴著那頂揉皺了的便帽,給車內深藍色的上等綢幔陪襯起來,越發顯得小得可憐了。他默默地看那精致的、淡藍色的窗簾(隻要按一下彈簧,窗簾便立刻卷了上去),又看腳下柔軟的白羊毛車毯,再看安放在他前麵的紅木箱子,箱子上裝了一塊便於寫信用的活動木板,甚至還有一張小書桌。(鮑裡斯·安德列伊奇並不怎麼高興在他的車子裡麵工作,可是他願意叫彆人相信他和梯也爾(路·阿·梯也爾(1797—1877),法國的反動政治家和曆史學家,鎮壓巴黎公社的劊子手。)一樣,喜歡在旅行中辦事。)帕克林覺得膽怯起來。西皮亞金兩次從他的修得光光的臉頰上麵投過眼光去看他,隨後慢吞吞地傲慢地從他的旁邊口袋裡掏出一個銀的雪茄煙盒,上麵刻著古斯拉夫字體的縮寫姓名,還是刻的花字,他用他那隻戴著英國黃狗皮手套的手把一根雪茄煙夾在食指和中指的中間來敬帕克林……的確是敬帕克林。“我不抽煙。”帕克林含糊地小聲說。“啊!”西皮亞金應道,他自己點燃了雪茄來抽著,這原來是一根最上等的雪茄煙。“我得告訴您……親愛的帕克林先生,”他說,一麵有禮貌地噴著煙,並且吐出一連串香噴噴的小圈兒……“我……實在……非常感謝……您……我昨天……也許……對您……有點兒失禮……的地方……不過這完全不是……我的……本性。(西皮亞金故意把話說成斷斷續續的。)我冒昧地請您相信我的誠意。可是,帕克林先生,請您……設身處地替我想一想。(西皮亞金把他的雪茄從一個嘴角轉到另一個嘴角。)譬如……拿我的職位來說……我是很惹人注目的;突然間……我妻子的哥哥……會這樣叫人不能相信地……害了他自己……也連累了我!嗯!帕克林先生?您也許以為這是無足輕重的吧?”“閣下,我不這麼想。”“您不知道他究竟是為著什麼……而且是在什麼地方給人逮捕的嗎?”“我聽說是在T縣。”“您從什麼人那兒聽來的?”“從……從一個人那兒。”“當然,不會從鳥那兒聽來。可是從什麼人那兒呢?”“從……從省長公署辦公室主任的一個屬員那兒。”“他叫什麼名字?”“主任嗎?”“不,屬員。”“他……他叫烏裡亞謝維奇。他是一個很好的公務員,閣下。我聽見了這個消息,連忙跑來給您報信。”“好,是的;好,是的!我再說一遍,我非常感謝您。不過這簡直是在發瘋了!這不是發瘋嗎?嗯,帕克林先生?嗯?”“真是瘋到極點了!”帕克林大聲說,汗像一條發熱的小蛇一樣順著他的背流下來。“這是由於他完全不了解俄國的農民。據我所知道的,馬爾克洛夫先生的心地倒很善良寬大;可是他從來沒有了解俄國的農民。(帕克林看了西皮亞金一眼,西皮亞金把腦袋稍微掉向他,正帶著冷淡的、卻並不含敵意的表情在打量他。)要想煽動俄國的農民起來反抗,除了利用他們對最高當權者,對沙皇的忠心這一點外,再沒有彆的辦法。你得編造出什麼傳說來——您記得偽季米特裡(一六○三年俄國某少年軍官在波蘭冒充沙皇伊凡四世的幼子季米特裡(他在9歲時就被人害死了)出兵進攻俄國,一六○五年進入莫斯科,篡奪俄國皇位,世稱偽季米特裡。他在一六○六年莫斯科人民起義時被殺。接著又出現了偽季米特裡二世,他也是波蘭地主和梵蒂岡的傀儡。這個冒牌皇帝在一六一○年被殺。)嗎?——你得給他們看看你胸膛上用燒紅的五戈比的銅板烙下的王室的標記。”“是的,是的,就像普加喬夫(葉·伊·普加喬夫(約1742—1775),頓河哥薩克人,一七七三至一七七五年俄國反對農奴製壓迫的最大一次農民起義的領袖。他曾經冒充已故沙皇彼得三世(他是在1762年他的妻子葉卡捷琳娜二世奪取政權的宮廷政變後,被她的擁護者刺殺的),最後被一群哥薩克首領出賣給沙皇當局,在莫斯科遇害。)那樣,”西皮亞金插嘴說,聽他的聲調好像在說:“我們還沒有忘記曆史呢……用不著賣弄了!”他又說,“這真瘋了!這真瘋了!”隨後他便出神地望著從他的煙頭繚繞上升的煙圈兒。“閣下!”帕克林鼓起勇氣說,“我剛才對您說過我不抽煙……不過這不是真話——我抽煙,您的雪茄氣味很香……”“嗯?什麼?您說什麼?”西皮亞金好像從夢裡醒過來似地問道;可是他不等帕克林把話再講一遍,就掏出煙盒打開來,送到帕克林的麵前,這的的確確證明他已經聽清楚了帕克林的話,他這樣問一遍,不過是為著表示他的尊嚴罷了。帕克林小心地,並且感激地拿了一根煙點燃了。“現在是講話的好機會了。”他想道;可是西皮亞金搶了他的先。“我還記得您對我說過,”他隨隨便便地說,接著又閉上嘴,看看他的雪茄,又把帽子向前額拉下一點兒,“您說……嗯?您說起您那位同我的……親戚結婚的朋友。您常常看見他們嗎?他們住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吧?”(“嘿!”帕克林想道,“西拉,當心點!”)“我隻見過他們一次,閣下!他們住的地方的確……離這兒並不太遠。”“您當然明白,”西皮亞金還是帶著隨便的樣子說下去,“我已對您說過了,我不可能再過問那個輕浮的女孩子和您那朋友的事情。我敢說!我是沒有偏見的,不過,我想您也會讚成我的意見:這太不像話了。您知道,那太糊塗了。可是據我看來,把他們兩個拉在一塊兒的,與其說是彆的什麼感情,倒不如說是政治……”(“政治!!”他又把這個詞念了一遍,同時還聳了聳肩頭。)“我也是這樣想,閣下。”“是的,涅日丹諾夫先生完全是赤色分子。不過我得說句公道話,他並沒有隱瞞過他的見解。”“涅日丹諾夫,”帕克林放膽地說,“也許走錯了路,不過他的心地……”“是善良的,”西皮亞金替他接下去說,“當然……當然,和馬爾克洛夫一樣。他們的心地都是善良的。看來這回的事情他也參加了的……他也會牽連在這裡麵的……我想我也得替他講情吧!”帕克林把兩隻手抄在胸前。“啊,是,是,閣下。請您關照關照他吧!實在……他值得……值得您的同情。”西皮亞金哼了一聲。“這樣想嗎?”“當然,您要是不看在他的分上,至少……請您看在您外甥女的分上;看在他妻子的分上吧!”(“我的天!我的天!”帕克林想道,“我在撒多大的謊!”)西皮亞金稍微眯縫起眼睛。“我看您是個很忠實的朋友。那很好;很可佩服,年輕人。您說他們住在這兒附近嗎?”“是的,閣下;在一座大房子……”帕克林把話咽住了。“哦,哦,哦,哦……在索洛明那兒。他們原來在那兒!其實,我早就知道了;我聽見人說過了;已經有人來報過信……是的。”(西皮亞金先生一點兒也不知道,也沒有人對他講過;可是他記起索洛明那次的拜訪和他們夜間的會麵便拋下了這個餌……帕克林立刻上鉤了。)“您既然知道。”他說,他第二次把話咽下去了……可是已經晚了……西皮亞金瞅了他一眼,單是這一眼就使他明白,西皮亞金一直在玩弄他,就像貓玩弄老鼠一樣。“不過我得告訴您閣下,”這個可憐的人嘟嘟噥噥地說,“我真的一點兒也不知道……”“認真說,我並沒有向您問什麼話!您這是什麼意思?!你把我,把您自己當成什麼人?”西皮亞金傲慢地說,立刻拿出他那大臣的派頭來了。帕克林又覺得他自己是一個可憐的、陷在圈套裡麵的小東西了……在這個時候以前他還把雪茄銜在他的嘴角,跟西皮亞金離開一點兒,偷偷地向一邊吐著煙;現在他索性把雪茄拿了出來,不再抽了。“我的天!”他心裡暗暗地呻吟道——身上的熱汗越來越多了,“我究竟是怎麼搞的!我把什麼事、什麼人都講出來了……我上了他的當,一根上等雪茄就把我收買了!!……我做了一個告密人……現在有什麼補救的辦法嗎?上帝啊!”再也沒有辦法補救了。西皮亞金把他那件“堂皇的”外套裹得緊緊的,擺出他那種尊貴、莊嚴的大臣氣派,打起瞌睡來……這以後不到一刻鐘的功夫兩部馬車就在省長公署門前停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