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1 / 1)

處女地 屠格涅夫 2388 字 2天前

“我是您丈夫的朋友,”帕克林說,對瑪麗安娜深深地鞠了一個躬,好像竭力要把他那驚慌不安的麵容藏起來似的,“我也是瓦西裡·費多特奇的朋友。阿列克謝·德米特裡奇睡著了;我聽說,他不大舒服;可是不幸我帶來了壞消息,這個我已經對瓦西裡·費多特奇講了一點兒,因此我們應當采取某種果斷的措施。”帕克林的聲音老是斷斷續續的,好像他的口乾得沒有辦法一樣。他帶來的消息的確很壞!馬爾克洛夫給農民捉住送到城裡去了。那個笨蛋管事告發了戈盧什金:戈盧什金給逮捕了,他本人又供出了一切的事和一切的人,他現在要改信東正教了(戈盧什金本來是分離派教徒。),他答應送一幅菲拉列特大主教(菲拉列特(1782—1867),激烈的反動分子,一八二六年起擔任莫斯科大主教,他的著作《東正教信仰問答》是當時學校裡的讀物。)的肖像給中學校,還捐了五千盧布救濟“殘廢軍人”。毫無疑問,他也把涅日丹諾夫出賣了,警察隨時會來搜查工廠的。瓦西裡·費多特奇也有危險。“至於我呢,”帕克林又說,“我的確很驚奇我怎麼還能夠自由地走來走去;不過,說實在的,我從來沒有加入什麼政治活動。也沒有參加過任何秘密計劃。我就利用警察方麵的這種健忘和大意,跑來警告你們,同你們商量用什麼方法……來避免這一切不愉快的事情。”瑪麗安娜聽完了帕克林的話。她並不吃驚——她反而很鎮靜……可是的確要采取什麼步驟才行!她的第一個動作便是掉過眼睛去看索洛明。索洛明看起來也很鎮靜,隻有他嘴唇邊的肌肉微微顫動了一下,這不是他平時的那種微笑了。索洛明也明白瑪麗安娜看他的用意;她等待他說出應當采取什麼行動。“的確,這是一件麻煩事情,”他說,“我想,讓涅日丹諾夫去躲一個時候倒也不是壞事。不過您用什麼辦法知道他在這兒的呢,帕克林先生?”帕克林揮了一下手。“有人告訴我的。那個人看見他在這附近轉來轉去,做宣傳工作。他就跟在他後麵,隻是他並沒有惡意。他是一個同情者。”接著他又對瑪麗安娜說,“請原諒,不過我們的朋友涅日丹諾夫實在是太……太不小心了。”“現在責備他也沒有什麼用,”索洛明又說,“可惜我們現在不能夠同他商量了,不過他明天就會複元的,並且警察辦事情也不會像您所想象的那樣快。您,瑪麗安娜·維肯季耶夫娜,您也應當同他一塊兒走。”“當然。”瑪麗安娜聲音不響亮卻又堅決地答道。“對!”索洛明說,“我們要好好地想一下;我們得想出:到哪兒去,並且怎麼去?”“讓我對你們說明我的一個想法,”帕克林說,“是我在到這兒來的路上想起的。我得先聲明,我在離這兒一裡路的光景,就把從城裡坐來的馬車打發走了。”“您的想法是什麼呢?”索洛明問道。“就是這個。請您立刻借馬給我……我要趕到西皮亞金家去。”“到西皮亞金家去!”瑪麗安娜跟著他說,“為什麼呢?”“您聽我說吧。”“可是您認識他們嗎?”“一點兒也不!可是聽我說。請你們把我這個想法好好地考慮一下。我以為這簡直是天才的想法。您知道,馬爾克洛夫是西皮亞金的內兄,他妻子的哥哥。不是這樣嗎?難道那位先生真的不肯去救他?而且還有涅日丹諾夫本人!即使說西皮亞金先生在生他的氣吧……可是您知道,涅日丹諾夫跟您結了婚便成了他的親戚了。因此那個就要落到我們的朋友頭上來的災難……”“我並沒有結婚。”瑪麗安娜說。帕克林著實地吃了一驚。“什麼?!在這麼些時候還沒有辦妥嗎!好吧,不要緊,”他繼續往下說,“我們可以撒一點兒謊。沒有關係:你們馬上就會結婚的。老實說,再沒有彆的辦法了!請您注意這個事實:西皮亞金一直到現在還沒有打定主意要追究你們。這顯得他還有幾分……寬大。我知道您不喜歡這個字眼——那麼我們就說有幾分愛麵子吧。為什麼我們在目前這種場合不可以利用它呢?您自己判斷看!”瑪麗安娜抬起頭來,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帕克林先生,您為著馬爾克洛夫……或者為著您自己的利益,隨您高興去利用什麼都行;可是阿列克謝同我都不要西皮亞金幫忙,也不要他保護。我們離開他的家,並不是為了回去敲他的門向他討一點兒東西。西皮亞金先生或者他太太的寬大或者他們的愛麵子,都跟我們毫不相乾!”“這種情感是很可欽佩的,”帕克林答道,(可是他心裡想道:“你瞧!我給潑了冷水了!”)“不過從另一方麵看來,要是您肯想一下……可是我準備聽您的話。我單單替馬爾克洛夫,我們的好馬爾克洛夫出力就是了!不過讓我說一句,他並不是他的血統親屬,隻是由他太太的關係成了親戚的——可是您……”“帕克林先生,我求您!”“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可是我不能不覺得惋惜,因為西皮亞金先生是一位很有勢力的人。”“那麼您自己就一點兒也不害怕嗎?”索洛明問。帕克林挺起胸來。“在這種時候人不應當想到自己。”他驕傲地說。可是這半天他就隻想到他自己。他(這個可憐的脆弱的矮子!)也隻想像俗話所說,溜之大吉了。他希望西皮亞金因為他這次出了力,將來要是用得著的話,或者會替他講一句好話。因為,不管怎樣說!他也給牽連在裡麵了,——他在場聽過他們談話……而且他自己也講過話。“我覺得您的想法並不壞,”索洛明最後說,“可是說實在話,我不大相信它會成功。不過您也不妨試一下。要說糟——您也不會把事情弄糟的。”“當然不會。好吧,就算碰到挺倒黴的事:他們掐著脖子把我趕出來……那有什麼害處呢?”“的確沒有什麼害處……”索洛明這樣講的時候,帕克林心裡想“Merci!(法語:謝謝!)”索洛明接著說下去:“現在幾點了?五點。我們不要浪費時間了。我馬上叫人給您套馬。帕維爾!”可是在門口出現的人並不是帕維爾,卻是涅日諾丹夫。他站立不穩,一隻手支在門框上,有氣無力地張著嘴,帶著遲鈍的眼神茫然望著他們。他什麼也不明白。帕克林第一個走到他跟前。“阿廖沙!”帕克林叫道,“你認得我嗎?”涅日丹諾夫望著他,慢慢地眨眼睛。“帕克林嗎?”他末了說。“是的,是的;是我。你不舒服嗎?”“是……我不舒服。可是……你在這兒做什麼?”“為什麼我在這兒……”可是就在這個時候瑪麗安娜輕輕觸了一下帕克林的胳膊肘。他回過頭來正看見她在對他做手勢……“啊,是的!”他小聲含糊地說。“是的……不錯!哦,你瞧,阿廖沙,”他又大聲說,“我到這兒來有件要緊的事,馬上就要到彆處去……索洛明會全告訴你的——還有瑪麗安娜……瑪麗安娜·維肯季耶夫娜。他們兩位都完全讚成我的計劃。那是關係著我們大家的;那是,不,不,”他看見瑪麗安娜又對他做了一個手勢,並且遞了一個眼色,便連忙改口說……“那是關係著馬爾克洛夫,我們的同共的朋友馬爾克洛夫的;是他一個人的事。可是現在我們再見吧!每分鐘都很寶貴,再見,朋友……我們還會見麵的。瓦西裡·費多特奇,您可以跟我一塊兒去叫人套馬嗎?”“請吧。”索洛明又對瑪麗安娜說,“瑪麗安娜,我本來要對您說,要堅強!可是這是用不著的。您是——不錯的!”“哦,是的,哦,是的!”帕克林附和道,“您是個加圖時代的羅馬女人!烏提卡的加圖!(加圖(公元前95—前46),古羅馬共和派,以性格堅強和英勇著名。他反對愷撒,擁護龐培。公元前四六年被愷撒打敗,在非洲烏提卡防地自殺。)可是我們走吧,瓦西裡·費多特奇,——走吧!”“您不用著急。”索洛明懶洋洋地微笑道。涅日丹諾夫稍微向旁邊移動一下,讓他們兩個過去……可是他的眼裡仍然露出茫然的表情。隨後,他又朝前走了兩步,在瑪麗安娜對麵的一把椅子上靜靜地坐了下來。“阿列克謝,”她對他說,“一切都給人發現了;馬爾克洛夫讓那些他要去煽動的農民捉住了,他給關在城裡;同你一塊兒吃過飯的那個商人也給逮捕了;看來警察就要到這兒來抓我們。帕克林到西皮亞金那兒去。”“為什麼呢?”涅日丹諾夫用了差不多聽不見的小聲問道。可是他的眼光漸漸地明亮了,他的臉上也恢複了它平日的表情。他一下子就沒有酒意了。“去看看他是不是願意出來講情。”涅日丹諾夫伸直了腰……“替我們嗎?”“不;替馬爾克洛夫講情。他也想替我們求情……可是我沒有答應。我做得對不對,阿列克謝?”“對不對?”涅日丹諾夫低聲說,他並不站起來,卻把兩隻手伸給她,“對不對?”他又說了一遍,他拉她到他身邊,把他的臉靠在她的身上,突然哭了起來。“你怎麼啦,你怎麼啦?”瑪麗安娜大聲說。現在就和那一天他帶著一陣突然爆發的激情,顫栗著,喘息著,跪在她麵前一樣,她也把兩隻手放在他的顫抖的腦袋上。可是現在的感覺卻跟她那個時候感到的完全不同了。那個時候她願意把整個自己交給他,她順從他,隻等待他對她講什麼話。現在她憐憫他,並且隻是想著怎樣安慰他。“你怎麼啦?”她又說,“你為什麼哭呢?是不是因為你回家的時候那種有點兒……古怪的樣子?那是不會的!或者你是在憐惜馬爾克洛夫吧,你是在替我、替你自己擔心吧?再不然,你是在惋惜我們那些破滅了的希望吧?其實你也並沒有期望一切事情都會順利進行的……”涅日丹諾夫突然抬起頭來。“不,瑪麗安娜,”他止住哭聲說,“我並不替你擔心,也不替我自己擔心……可是不錯……我在憐惜……”“憐惜誰呢?”“你,瑪麗安娜!我憐惜你把你的命運同一個配不上你的人結合在一塊兒。”“為什麼這樣呢?”“那就單單說因為這個人在這種時候會哭!”“這並不是你在哭;是你的神經在哭。”“我的神經和我還不是一個東西!好吧,你聽我說,瑪麗安娜,你看著我的眼睛:難道你現在能對我說你不後悔……”“後悔什麼呢?”“後悔你跟我一塊兒逃了出來。”“不!”“你還肯跟我一塊兒再朝前走嗎?不論到哪兒都去?”“是的!”“是的?瑪麗安娜……你說是的嗎?”“是的。我已經答應了你,隻要你還是我愛過的那個人,我就不會把話收回來。”涅日丹諾夫仍然坐在椅子上;瑪麗安娜站在他麵前。他的兩隻胳膊摟住她的腰;她的一雙手放在他的肩頭。“是的;不,”涅日丹諾夫想道,“上一次我像現在這樣摟住她的時候,她的身子動也沒有動一下;可是現在我卻覺得她的身子輕輕地——也許還是不由她自主地——要從我的懷抱裡掙開!”他鬆開了胳膊……的確:瑪麗安娜差不多覺察不出來地往後退了退。“我說!”他大聲說,“要是我們必須在警察捉住我們之前……逃走的話……我想我們先結婚也好。我看在彆的地方我們恐怕找不到像佐西瑪這樣一個肯給我們方便的教士了。”“我同意。”瑪麗安娜說。涅日丹諾夫注意地望著她。“一個羅馬女人!”他帶了點兒譏諷地微笑道,“多大的責任心啊!”瑪麗安娜聳了聳肩頭。“我們應當告訴索洛明。”“是的……索洛明……”涅日丹諾夫拉長聲音慢慢地說,“不過我想他也有危險。警察會抓他的。我看他對這回事情比我參加得多些,也比我知道得多些。”“那我一點兒也不知道,”瑪麗安娜說,“他從來不談他自己的事。”“他和我不同!她這句話的意思就是這樣。”涅日丹諾夫心裡想道。“索洛明……索洛明!”他停了好一會兒又說道,“瑪麗安娜,你知道嗎,要是同你這一生永遠結合在一塊兒的人是像索洛明那樣的人……或者就是索洛明本人,那麼我就不會憐惜你了。”瑪麗安娜這一回也注意地望著涅日丹諾夫。“你沒有權利說這樣的話。”她後來說。“我沒有權利!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你這是說你愛嗎?或者是說我根本就不應當談到這個問題嗎?”“你沒有權利。”瑪麗安娜又說了一遍。涅日丹諾夫埋下頭來。“瑪麗安娜!”他稍微改變了聲調喚她一聲。“什麼?”“要是我現在……要是我向你問那個問題,你知道我的意思!……不,我什麼也不問你了……再見吧。”他站起來,走出去了;瑪麗安娜並沒有留他。涅日丹諾夫在長沙發上坐下,把臉埋在手裡。他自己的思想使他害怕起來,他不敢再想下去。他隻有一種感覺,他覺得好像有一隻黑暗的、神秘的手緊緊抓住他的生存的根,不肯放鬆似的。他知道隔壁屋子裡那個很好的、親愛的女人不會出來找他;他也不敢再到她那兒去。那又有什麼用處?他對她講些什麼呢?一陣急急的、堅定的腳步聲使他睜開眼來。索洛明走過他的屋子,敲了瑪麗安娜的房門,走進她的屋子去了。“非常歡迎!”涅日丹諾夫痛苦地小聲自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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