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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女地 屠格涅夫 4250 字 14天前

C省的省長是一個性情溫和、無憂無慮、善於交際的將軍,像這一類的將軍照例都是身體洗得非常白淨,心地也幾乎是一樣乾淨,生在上等人家,受過高等教育,他們可以說是用上等白麵粉做的,雖然他們從來沒有打算好好地做一個“人民的牧人”,可是他們卻也顯出相當不錯的行政才乾;他們並不做什麼事情,卻老是懷念彼得堡,整天同當地的漂亮女人糾纏,結果他們對本省倒也有了貢獻,還留下好的名聲。他剛剛起床,穿了一件貼身的襯衫和一件綢睡衣,鈕扣大敞開,坐在化妝鏡台前麵,他先把脖子上掛的那些聖像和護身符全取了下來,然後用摻著香水的水擦他的臉,擦他的脖子。這個時候有人來報告說,西皮亞金和卡洛梅伊采夫為了緊急的事情來見他。他同西皮亞金很熟,並且用“你”互相稱呼,他從年輕時就認識他,他們過去經常在彼得堡的那些客廳裡遇見,最近他隻要一想到西皮亞金的名字,他心裡就會尊敬地叫一聲:“啊!”好像聽到什麼未來的大政治家的名字似的。他同卡洛梅伊采夫不熟,更不尊敬他,因為不久以前有過一些控告他的“不好的”案子;可是他仍然把他當作一個qui fera son chemin(法語:將來會得意的。)人物。他吩咐把來客請進他的書房,他仍舊穿著那件綢睡衣馬上去見他們,他對自己穿這種便服會客的事連一句道歉的話也不說;他親切地同他們握了手。然而隻有西皮亞金和卡洛梅伊采夫兩人進了省長的書房,帕克林卻待在客廳裡。帕克林走下馬車的時候,含糊地小聲說他家裡有事,打算借故溜走;可是西皮亞金一定要他留下,(卡洛梅伊采夫跑過來在西皮亞金的耳邊悄悄地說:“Ne le chez pas! Tonnerre de tonnerres!(法語:不要放走他!真見鬼!)”)就帶他進去了。然而他並不帶他到書房裡去,卻又是那樣客氣地一定要他待在客廳裡,等著人來招呼他。在這兒帕克林還想溜走……可是卡洛梅伊采夫卻叫了一個身強力壯的憲兵來守在門口……帕克林便待下來了。“沃爾德馬爾,你一定猜到了我的來意吧?”西皮亞金首先說。“不,好朋友,我猜不到。”這個和藹的伊壁鳩魯的信徒答道,歡迎的微笑使他的玫瑰色的臉頰鼓得圓圓的,露出了一排發亮的、讓絲一樣的小胡子半掩住的牙齒……“怎麼?……你不知道馬爾克洛夫的事情?”“你說什麼——馬爾克洛夫?”省長仍然帶著同樣的表情問道。第一,他記不清楚昨天抓來的那個人叫馬爾克洛夫;第二,他完全忘記了西皮亞金夫人的哥哥也姓那個姓。“可是你為什麼老站著呢,鮑裡斯?坐下吧;你要喝茶嗎?”可是西皮亞金卻沒有喝茶的心思。等到後來他對省長說明了事情的真相、並且講出他和卡洛梅伊采夫的來意以後,省長苦惱地驚叫一聲,伸手拍著自己的前額,臉上也現出憂慮的表情。“是的……是的……是的!”他反複地說著,“多不幸啊!他現在——今天——在這兒還要待一會兒;你知道我們從來不把留在衙門裡過一夜以上的;可是憲兵隊長不在城裡,所以你的內兄就留下來了……不過明天就要把他押解走的。我的天!真不幸!你太太不知道會怎樣難過啊!!你要我怎麼辦呢?”“要是不違反法律的話,我倒想在這兒當著你的麵跟他談談。”“得啦吧,好朋友!法律並不是製定出來限製你這樣人的。我同情你!……C'est affreux, tu sais!(法語:你知道,這是可怕的!)”他用一種特彆的方法按了按鈴。一個副官進來了。“親愛的男爵,請您安排一下。”他把他的意思對他講了。男爵便退了出去。“你想象看,mon cher ami,(法語:我親愛的朋友。)農民差一點兒把他弄死。反剪地綁著兩隻手,扔在一輛大車上,帶了到這兒來!他——你想象看!——他一點兒也不生他們的氣——也沒有一點怨憤的意思。說實在話!總之,他是那麼鎮靜……我都有點兒吃驚!不過你自己就會看見的。C'est un fanatique-tranquille.(法語:這是一個鎮靜的狂熱者。)”“Ce sont les pires.(法語:這種人最壞。)”卡洛梅伊采夫帶點兒諷喻地說。省長瞪了他一眼。“哦,我得跟您講一句話,謝苗·彼得羅維奇。”“什麼?”“是這樣;不好的事。”“究竟什麼事?”“好,您知道,那個拖欠了您的債跑到我這兒來訴冤的農民……”“又怎麼呢?”“您知道,他吊死了。”“什麼時候?”“什麼時候是沒有關係的;不過這是不好的事。”卡洛梅伊采夫聳了聳肩,像一個闊少似地把他的身子擺了兩擺,走到窗前去了。在這個時候副官帶了馬爾克洛夫進來。省長講的關於他的話是真的:他鎮靜到了不自然的地步。連他臉上平日常有的那種憂鬱現在也不見了,卻另外有了一種淡漠的倦容。他看見他妹夫的時候,他的臉色也沒有改變;隻有在他看那個押他進來的德國副官的時候,他對那種人的舊恨才在他的眼裡亮了一下。他的大衣給撕破了兩個地方,又匆匆地用粗線縫了起來;他的額上、眉毛上、鼻梁上有一些帶著乾了的血跡的小傷痕。他沒有洗臉,不過頭發卻梳好了。他把兩手齊腕塞在袖筒裡,站在離門不遠的地方。他的呼吸是很平穩的。“謝爾蓋·米哈伊洛維奇!”西皮亞金激動地說,他朝著馬爾克洛夫走了兩步,伸出他的右手來,好像他在準備著,要是馬爾克洛夫前進一步,他的手就可以挨到他,或者阻擋他似的。“謝爾蓋·米哈伊洛維奇!我不僅是到這兒來向你表示我們的驚愕,我們的深切的悲痛——這是你一定明白的!是你自己把你毀掉!你果然毀掉了!!可是我願意來看你,以便對你說……唉……唉……以便給你……以便讓你有機會聽到常識、榮譽和友情的聲音!你還可以減輕你的罪名;相信我,我也要儘我的力量!並且本省的可敬的首長也會向你證實我的話。”到這裡西皮亞金又提高聲音說下去,“在主管機關裡老老實實地認罪服罪,一點兒也不隱瞞,完完全全地供出來……”“閣下,”馬爾克洛夫突然掉轉身向著省長說,他的聲音雖然有點兒嘶啞,卻還是很冷靜的,“我以為您找我來,還要問我什麼事……不過倘使您隻是按照西皮亞金先生的願望把我帶出來的話,就請您叫人把我帶走吧;我們是無法彼此了解的。他講的話……在我聽來就像拉丁文一樣。”“對不起……拉丁文!”卡洛梅伊采夫傲慢地、尖聲地插嘴說,“可是用來煽動農民暴動的也是拉丁文嗎?那也是拉丁文嗎,嗯?那也是拉丁文嗎?”“閣下,這是您的什麼東西?什麼秘密警察的官員嗎?嗯?就這麼儘職嗎?”馬爾克洛夫問道,一種微弱的、滿足的微笑在他的蒼白的嘴唇上現了出來。卡洛梅伊采夫頓著腳,小聲罵起來……可是省長阻止了他。“這是您自己的錯,謝苗·彼得羅維奇。跟您不相乾的事,您為什麼要插進來呢?”“跟我不相乾的事……跟我不相乾的事……我倒要說這是公眾的事……是我們全體……貴族的事!……”馬爾克洛夫冷冷地、慢慢地把卡洛梅伊采夫打量了一會兒,好像這是最後一次看他似的,然後他稍微轉過身來朝著西皮亞金。“妹夫,既然去找他們;不是他們來找我。至於政府,要是它把我送到西伯利亞去……雖然我不承認我有罪,我也沒有怨言。政府行使它的職權,因為它在保護自己。這些話使您滿意了嗎?”西皮亞金把兩隻手高高舉起。“滿意!!這是什麼話!問題並不在這兒——我們不應當批評政府的行動;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覺得——呢?我可以替你擔保——在某種程度以內替你擔保,謝爾蓋!”馬爾克洛夫皺起了他的濃眉。“我的話已經講完……我不想重講了。”“可是悔過!你的悔過在哪兒呢?”馬爾克洛夫突然不耐煩了。“啊,收起你的‘悔過’吧!您還想爬進我的靈魂裡麵來嗎?至少讓我自己來管吧。”西皮亞金聳了聳肩。“看你總是這樣;你從來不肯傾聽理性的聲音!你現在還有可能悄悄地、體麵地脫身出來……”“悄悄地、體麵地……”馬爾克洛夫陰沉地重複說,“我們知道這些話!它們永遠是用來教人去做丟臉的事情的。這就是它們的意義!”“我們同情你們,”西皮亞金繼續規勸馬爾克洛夫道,“你們卻恨我們。”“好漂亮的同情!你們把我們送到西伯利亞,送去做苦工,——這就是你們對我們的同情。啊,您不要糾纏我……看在上帝麵上,不要糾纏我吧!”馬爾克洛夫把頭低垂下來。他外表上雖然很安靜,他的心裡卻十分激動。他最痛心的是他讓人出賣了!就是讓果洛普略克村的葉列梅出賣了!那個葉列梅正是他那樣盲目地相信的。“繃著臉”緬傑列伊沒有跟隨他,其實這是毫不足怪的……緬傑列伊喝醉了,因此膽子小了。可是葉列梅!!在馬爾克洛夫看來,葉列梅就是俄國老百姓的化身!……葉列梅卻欺騙了他。那麼他馬爾克洛夫所為之努力工作的一切都錯了,都是錯誤的嗎?難道基斯利亞科夫是騙子,瓦西裡·尼古拉耶維奇的命令是胡鬨,所有那些社會主義者和思想家的著作、文章同書本(在他看來每個字都是天經地義的),這一切全是謊話嗎?這怎麼可能呢?熟了的膿瘡等著用柳葉刀來割——難道這個出色的比喻也隻是一句空話?“不!不!”他小聲自語道,他的青銅色臉頰上微微泛起磚灰的紅色來:“不,這一切都不錯……隻是做得不對,我沒有弄明白,我講的、做的都不成!本來我隻應當下命令的,要是有什麼人出來阻止我、反對我的話,就開槍打死他!還用得著什麼解釋呢?反對我們的人就沒有生存的權利……奸細不是讓人像狗一樣地殺掉嗎?有時比狗還不如!”他自己被捕的經過情形又在馬爾克洛夫的心上重現了……起初是沉默,大家互相使眼色,後排人叢中發出了叫聲……隨後一個人從側麵走過來,好像在對他行禮似的。於是發生了突然的騷動!他給摔倒在地上……他自己叫著:“小夥子們……小夥子們……你們在乾什麼?”他們卻嚷起來,“拿根腰帶來!綁住他!……”他的骨頭軋軋地響著……他那無能為力的憤怒……他嘴裡和鼻孔裡的氣味難聞的塵土……“扔……扔他……到大車上去。”有人大聲笑起來……呸!“沒有做對!……我沒有做對!……”這個思想特彆折磨著他,他自己摔在車輪下麵,這隻是他個人的不幸,跟共同的事業沒有關係,這是可以忍受的……可是葉列梅!葉列梅!馬爾克洛夫這樣垂著頭站在那兒的時候,西皮亞金把省長拉到一邊小聲地談起話來,他稍微攤開兩手,又把兩根指頭在額上輕輕敲了兩下,好像在說那個可憐人的這個地方有點兒毛病,因此他希望對那個狂人即使不能表示一點兒同情,至少也請給幾分恩典。省長聳了聳肩,把眼睛一張一闔的,抱歉他自己對這件事無能為力,可是末了也空泛地答應幫忙……“Tous les é gards……certai, tous les égards(法語:儘力照顧……一定,儘力照顧……)”這些文雅地發音不正的句子從他那香噴噴的小胡子中間輕輕地吐出來……“可是你知道……法律啊!”“當然:法律啊!”西皮亞金帶著嚴肅的恭順表情接著說。他們兩人在角落裡這樣交談的時候,卡洛梅伊采夫簡直不能夠在原地靜靜地站下去了;他在屋子裡走來走去,輕輕地咂咂嘴,哼哼唧唧,做出種種不耐煩的表示。最後他走到西皮亞金跟前,急急地說:“Vous oubliez l'autre!(法語:您把另外一個忘了!)”“啊,是的!”西皮亞金大聲說,“Merci de me l'a voir rappelé.(法語:謝謝您提醒了我。)”他轉身向省長說,“我還有一件事要向閣下報告……(他故意用這種官場的稱呼來稱他的朋友沃爾德馬爾,隻是為了不要在革命黨人麵前損害當局的威信。)我有確實的根據相信我的beau-frère'a(法語:內兄。)這次的輕舉妄動一定有同黨;其中的一個,就是說,其中一個有嫌疑的人便住在離省城不遠的地方。叫人帶他進來吧,”他小聲補充說,“在你的客廳裡麵有一個……是我帶他來的。”省長看了西皮亞金一眼,尊敬地想道:“何等樣的人物!”他發出了命令。在一分鐘以後,“上帝的仆人”西拉·帕克林就站在他的麵前了。西拉·帕克林本來要對省長深深地鞠一個躬;可是他看見馬爾克洛夫在這兒,他就不把禮行完,隻是半彎著腰站在原地方,把他的便帽拿在手裡打轉。馬爾克洛夫漫不經心地朝他看了一眼,可是沒有認出他來,他又沉浸在自己的思想裡麵了。“這個就是——同黨嗎?”省長伸了伸他那根戴著土耳其玉戒指的又大又白的手指,指著帕克林問道。“啊,不是!”西皮亞金微微笑答道,“不過!”他想了一想又說,“閣下,這兒,”他又大聲說,“在您麵前的是一位帕克林先生。據我所知,他是住在彼得堡的,他同那個在我家裡做過教師的人是知己朋友,那個教師從我家裡不告而彆,還帶走一個年輕姑娘,說來慚愧,她是我的一個親戚。”“Ah! oui, oui,(法語:啊,是,是。)”省長含糊地小聲說,從上朝下地晃著他的腦袋,“我聽說過一點兒……伯爵夫人講過……”西皮亞金提高了他的聲音。“那是一位涅日丹諾夫先生,我非常懷疑他有著危險的思想和主張……”“Un rouge  tous s,(法語:一個徹頭徹尾的赤色分子。)”卡洛梅伊采夫插嘴說……“……有著錯誤的思想和主張,”西皮亞金更清楚地接下去說,“他和這一切的宣傳一定有關係;他現在躲在……帕克林先生對我說,在商人法列耶夫的工廠裡麵……”馬爾克洛夫聽到“帕克林先生對我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又看了帕克林一眼,不過也隻是緩慢地、淡漠地笑了笑。“對不起,對不起,閣下,”帕克林嚷了起來,“還有您,西皮亞金先生;我從沒有……從沒有……”“你說商人法列耶夫嗎?”省長對西皮亞金說,他一麵把手指朝著帕克林的方向扭動了一下,好像在說:“不要吵,老弟,不要吵”似的。“我們那些可敬的大胡子老板究竟怎麼啦?昨天才抓到一個,說也是同這個案子有關係的。你也許聽見過他的姓名:戈盧什金,一個有錢的人。好吧,他再也不敢鬨革命了。他已經跪下來求饒了。”“商人法列耶夫同這個案子沒有關係,”西皮亞金清清楚楚地說,“他的見解我並不知道;我說的隻是他的工廠,根據帕克林先生所說,涅日丹諾夫先生現在就在那個工廠裡麵。”“我並沒有說過!”帕克林又哀號起來,“是說的!”“對不起,帕克林先生,”西皮亞金還是那麼冷酷無情地講得清清楚楚,“我尊敬您那種使您‘矢口否認’的友情。”(“你瞧,真是一位基佐(弗·基佐(1787—1874),法國資產階級曆史學家和反動政治家,一八四○至一八四八年擔任法國內閣總理。)!”省長心裡想道。)“不過恕我冒昧拿我自己做一個例子。您以為我的親戚的感情還趕不上您的友情嗎?可是,親愛的先生,還有另一種更強的感情呢,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得受這種感情的指導——這就是責任感!”“Le se du devoir。(法語:責任感。)”卡洛梅伊采夫解釋道。馬爾克洛夫把兩個講話的人打量了一番。“省長先生!”他說,“我重複一遍我的要求:請您叫人把我帶走吧,免得聽他們的嘰哩咕嚕。”可是省長有點兒不耐煩了。“馬爾克洛夫先生!”他大聲說,“我倒要勸告您,處在您現在這樣的地位,您應當少講話,多尊敬您的長上……尤其是他們在表示愛國的感情,像您的beau-frère'a(法語:妹夫。)剛才說那些話的時候。”他又轉身向著西皮亞金說,“親愛的鮑裡斯,我將榮幸地把你這高貴的舉動報告大臣知道。可是那位涅日丹諾夫先生在那個工廠裡究竟住在誰那兒呢?”西皮亞金皺起眉頭來。“他住在一位索洛明先生那兒,那是工廠裡的總工程師,這是帕克林先生對我說的。”西皮亞金對於折磨可憐的西盧什卡好像感到特彆的滿足似的;他為了自己在馬車裡給帕克林的一根雪茄煙,為了自己對他表示過的親密的態度,甚至為了自己對他說過的那麼一丁點兒恭維話,現在要向帕克林報複了。“而且這個索洛明,”卡洛梅伊采夫插嘴說,“還是一個十足的急進派,共和黨。要是閣下也注意他一下,那倒不錯。”“您知道這些先生嗎?……索洛明……還有他叫什麼!……叫……涅日丹諾夫嗎?”省長用了一種帶點兒官腔的鼻音問馬爾克洛夫道。馬爾克洛夫幸災樂禍地張大了鼻孔。“閣下,您知道孔夫子和蒂特·李維(蒂特·李維(蒂圖斯·李維烏斯,公元前59—公元17),羅馬曆史學家。)嗎?”省長把身子掉開了。“Il n'y a pas moyen de causer avec cet homme,”(法語:實在沒法跟這個人講話。)他聳了聳肩頭說,“男爵先生,請您到這兒來!”副官連忙到他跟前;帕克林趁這個機會一瘸一拐地走到西皮亞金的身邊。“您在做什麼事情?”他小聲說,“您想毀掉您的外甥女嗎?您知道,她同他住在一塊兒,同涅日丹諾夫住在一塊兒!……”“我並不要毀掉誰,親愛的先生,”西皮亞金高聲答道,“我不過服從我的良心的命令,還有……”“還有您的妻子,我的妹子,您完全聽她的命令。”馬爾克洛夫和他一樣大聲地插嘴道。西皮亞金像通常說的那樣,連眉毛也不動一下……這簡直值不得他理睬!“您聽我說吧,”帕克林仍舊小聲地繼續說,他激動得渾身打顫,這中間可能還夾雜得有害怕;他眼裡閃著憎恨的光,淚水使他的咽喉哽塞了——這是些可憐、惱恨自己的眼淚;“您聽我說吧,我對您講過她結了婚了——這不是真的,我對您撒了謊!可是他們現在就要結婚了——要是您阻止了這件事情,要是警察到那兒去抓他們,那麼您良心上的汙點就永遠洗不乾淨了——而且您……”“要是您剛才報告的消息是真的,”西皮亞金越發高聲地打岔道,“其實我覺得這很有可疑的地方,——那麼更應當儘快使用我認為是必要的手段,至於我良心的清白,親愛的先生,請您不必擔心。”“他的良心是油漆過的,老弟,”馬爾克洛夫又插嘴說,“上的是一層彼得堡的油漆;什麼液體都挨不到它!而你,帕克林先生,你儘管嘀嘀咕咕、儘管嘀嘀咕咕吧,可是,嘀咕也是白搭,辦不到!”省長覺得不應當讓他們再這樣吵下去了。“各位,我覺得你們的話也說夠了,”他說,“那麼,親愛的男爵,請您把馬爾克洛夫先生帶下去。 ce pas, Boris,(法語:鮑裡斯,是吧。)你用不著再……”西皮亞金把兩手一攤。“我能說的話全說過了!……”“很好!……親愛的男爵!……”副官走到馬爾克洛夫麵前,把他的踢馬刺一蹬,一隻手平舉起來,說了一聲“請!”馬爾克洛夫轉過身走出去了。帕克林抱著痛苦的同情和憐憫在想象中同他握了手。“我們就要派得力的小夥子到工廠去,”省長繼續說,“可是有一件事情,鮑裡斯;我想——這位先生(他把他的下巴朝著帕克林動了一下。)對你講過你那個親戚的事情……也許她在那兒,在那個工廠裡麵……倘使是這樣的話……”“不過無論如何不能逮捕她,”西皮亞金沉吟地說,“也許她會明白過來,回家來的。要是你允許我的話,我想給她寫一個字條。”“那麼請寫吧。而且,不用說,你也可以放心……Nous coffrerons le quidam……mais nous sommes gants avec les dames……et avec celle-l donc!(法語:我們去抓某某人……可是對待太太小姐我們是講禮貌的……尤其是對待那一位!)”“可是您怎麼對那個索洛明並不采取什麼行動,”卡洛梅伊采夫哀痛地叫道。他這一陣子就一直豎起耳朵在聽省長同西皮亞金的短短的 parte(法語:私話。)。“我敢向您擔保,他是個主犯!我對那種事情倒有一種嗅覺……靈敏的嗅覺!”“Pas trop de zèle,(法語:不要太熱心了。)親愛的謝苗·彼得羅維奇,”省長咧嘴笑道,“您記住塔列蘭(查理·塔列蘭(1754—1838),法國外交家,是權變多詐、毫無原則的政客。“不要太熱心!”是他的“名言”。)吧!倘使那是事實,他也逃不掉法網的。您倒應該想想您那個……克克克……克!”省長拿手在自己的脖子上做了一個勒脖子的姿勢……“哦,再說,”他又轉身向著西皮亞金說,“et ce gailrd-l(法語:那個家夥。)(他又朝帕克林動動他的下巴),Qu'en ferons nous?(法語:我們拿他怎麼辦?)看樣子倒不像是個危險人物。”“放他走吧,”西皮亞金輕輕地說,接著他又添上一句德國話,“Lass' den Lumpen ufen!(德語:讓這個流氓滾蛋吧!)”不知道為什麼緣故,他以為自己引用了歌德的《鐵手騎士葛茲》(歌德所寫的五幕悲劇,劇中並沒有這樣的一句話。)裡麵的一句話。“您可以走了,親愛的先生!”省長大聲說,“我們用不著您了!以後見吧!”帕克林向大家一起鞠了一個躬,垂頭喪氣,並且很丟臉地走出去了。天啊!天啊!這場侮辱可真毀了他了!“我究竟算個什麼東西呢?”他帶著說不出的絕望想道,“膽小鬼和告密人嗎?可是不……不;各位,我還是一個清白的人,我並不是一點兒勇氣也沒有!”可是站在省長公署門前台階上,用了憂鬱的、責備的眼光望著他的那個熟悉的身形是什麼人呢?哦,這是馬爾克洛夫的老仆人。他顯然是進城來看他的主人,他始終不肯離開他的監牢……隻是他為什麼要用這樣的眼光看帕克林呢?並不是他帕克林把馬爾克洛夫出賣了的!“我為什麼要去管那些跟我不相乾的事情呢?”他繼續絕望地想道,“為什麼我不能安靜地坐在自己的店裡呢!現在他們會說,而且我想,會寫出來:‘有一位帕克林先生把什麼事情都講了,他出賣了他們……他把他的朋友們全出賣給敵人了!’……”他想到這裡又記起了馬爾克洛夫投向他的眼光,記起了他的最後那句話:“你嘀咕也是白搭,辦不到!”——還有現在這一對老年人的、憂鬱的、完全絕望的眼睛!他像聖經中所說的那樣“痛哭”(見《聖經·新約·馬太福音》第二十六章:“彼得想起耶穌所說雞叫以前你要三次不認我,他就出去痛哭。”)了,——他便動身到綠洲去,到福穆什卡同菲穆什卡那兒去,到斯南杜裡婭那兒去……99li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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