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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女地 屠格涅夫 2087 字 2天前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涅日丹諾夫在大車裡帕維爾身邊坐下的時候,他突然興奮起來;車子剛剛出了工廠的院子,轉上去T縣的大路,他馬上大聲喚住過往的農民,向他們發表簡短而荒唐的演說:“喂,你們為什麼還在睡覺?起來!時候到啦!取消捐稅!打倒地主!”有些農民驚愕地望著他,另一些人並不理睬他的叫嚷就走過去了;他們當他是個醉鬼;裡麵有一個人回到家裡還對彆人說,他在路上碰到一個法國人跟他叫嚷了些“什麼發音不正的、聽不懂的話”。涅日丹諾夫的頭腦還很清楚,他自己也知道他的這種行為是多麼愚蠢,簡直是荒唐;可是他漸漸地“激昂”起來,後來他竟然分辨不出是非來了。帕維爾想使他靜下來,對他說,這樣乾下去是不行的;他們過一會兒就會到一個大村子,那是T縣境內的頭一個村子,叫做“婦女泉”;在那兒他們可以打聽一下……可是涅日丹諾夫不肯停下來……這個時候他的臉色顯得十分悲戚,差不多帶著絕望的神情。給他們拉車的是一匹活潑的、圓圓的小馬,剪得短短的鬃毛披在它那壯健的脖子上;它邁開結實的小腿不停地奔跑,時時拉緊韁繩,好像它知道自己是拉了重要人物趕去參加活動似的。他們還沒有到“婦女泉”的時候,涅日丹諾夫看見就在路邊一座倉門大開的穀倉前麵站著八個農民;他馬上跳下大車,向他們跑過去,他一麵叫嚷,一麵使勁地揮動胳膊,對他們急急忙忙地講了五分鐘光景。在他那許多含糊不清的話中間,隻有他的嘶啞聲音叫出來的“為著自由!前進!挺起胸膛向前!”這些句子聽得見。那些農民聚集在穀倉前麵,正在商量怎樣才可以把穀倉再裝滿,即使隻是做個樣子敷衍一下也行(這是公倉,所以它是空的),他們不轉眼地望著涅日丹諾夫,好像非常注意地在聽他的演說;可是他們也許懂得並不多,因為等他末了嚷出最後一聲“自由!”從他們那兒跑開的時候,他們裡麵一個最聰明的便帶著深思的神氣搖搖頭說:“多厲害的人!”另一個接嘴說:“一定是一位長官!”那個聰明的農民又說:“不錯——他不會白白地把他的喉嚨喊啞的。現在要掏我們的腰包了!”涅日丹諾夫爬上大車坐回到帕維爾身邊的時候,他心裡想道:“天啊!真是胡說八道!可是我們裡麵沒有一個人知道怎樣煽動老百姓起來造反——也許這倒是好辦法吧?現在可不是考慮的時候。乾吧!你的心在痛嗎?讓它去吧!”他們到了大街上。街中間一家小酒館門前圍著一大群人。帕維爾想拉住涅日丹諾夫;可是他一個翻身一下子跳下來,口裡大叫一聲“同胞們!”便跑到人叢中去了……那一堆人稍微讓開一點兒路;涅日丹諾夫又演說起來,他並不看人,好像在生氣,又好像在哭。可是在這兒,結果和在穀倉前麵完全不同了。一個高大的年輕人,沒有胡須,卻帶著一臉凶相,穿了一件短短的油膩的皮襖和一雙長靴,頭上戴了一頂羊皮帽子,走到涅日丹諾夫跟前,使勁地在他的肩頭拍了一下,聲音響亮地嚷起來:“好!你是個好小子!不過停一下!你知道,乾的調羹要劃破嘴嗎?到這兒來!在這兒講話更方便。”他把涅日丹諾夫拖進小酒館裡去;其餘的一群人都跟著擠進去了。“米赫伊奇!”這個年輕人大聲嚷道,“喂,快!十戈比的酒!我愛喝的那個!我要招待一個朋友!他是誰,他是什麼出身,隻有鬼知道!可是他把有錢人臭罵了一頓。你喝!”他說,便轉身向著涅日丹諾夫,遞給他滿滿一大杯,杯子外麵全濕了,好像在出汗似的。“你要是真的為我們這種人悲傷,你就喝!”“你喝!”大家響應地叫起來。涅日丹諾夫一把拿過酒杯(他好像在做怪夢似的),大聲叫著:“孩子們,祝你們健康!”一口就把酒喝光了。呀!他是懷著奮不顧身的勇氣來喝乾這杯酒的,就仿佛他準備投身到槍林彈雨中去一樣……可是他發生了什麼事情呢?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撞他的脊骨,從那兒一直到他的腳,它又在燒他的喉嚨、他的胸膛、他的胃,又從他的眼裡擠出淚水來……一陣厭惡的痙攣傳遍了他的全身,他幾乎控製不了它……他放開嗓子嚷著,也隻是為了製止這個痛苦。小酒館裡陰暗的屋子仿佛突然熱起來了,又發黏,又不透氣,並且滿屋都是人!涅日丹諾夫開始講起來,不停地講著,激烈地、憤怒地嚷著,同什麼人的闊大的、粗糙的手掌擊掌,吻著什麼人的粘了口水的胡須……那個穿短皮襖的高大的年輕人也同他接吻,差一點兒把他的肋骨壓斷了。這個家夥簡直是一個魔鬼。“我要扭斷他的喉嚨!”他吼道,“要是誰對我們兄弟不好,我要扭斷他的喉嚨!不然——我就把他的頭頂搗成泥漿……我要使他吱吱地叫起來!這是我的本行:我做過屠戶;做那種事,我很在行!”他舉起他那個布滿汗斑的大拳頭晃了兩晃……這個時候——哎呀!——什麼人又叫起來:“喝!”涅日丹諾夫又把那杯叫人惡心的毒汁吞下去了。可是這第二次就實在可怕了!好像有一些鈍的小鉤子在他的內臟裡亂鉤亂攪似的。他的腦袋旋轉起來,一些綠色的圓圈在他眼前轉來轉去。響起一陣吵嚷,一陣耳鳴……啊,可怕!第三杯……他真的也喝乾了嗎?好些紫紅色的鼻子朝著他爬過來,還有蓋滿塵土的頭發、太陽曬黑了的脖子同露出網一樣的皺紋的後腦勺。一些粗大的手抓住了他。“鼓起乾勁來!”瘋狂的聲音亂嚷著。“你講下去!前天還有個這樣的陌生人講得很漂亮。乾吧。沒出息的!”土地好像在涅日丹諾夫的腳底下慢慢地搖動起來。他的聲音在自己的耳朵裡聽來顯得很陌生了,好像是從外麵來的……這是死嗎,還是什麼呢?突然間……他覺得新鮮空氣撲到了他的臉上,再沒有推擠,沒有那些紅臉,沒有燒酒、羊皮、柏油和牛皮的臭氣……他又同帕維爾一塊兒坐在大車上了,起初他掙紮著,叫著:“到哪兒去?停下來!我還來不及對他們講點什麼,我得說明……”隨後他又說,“至於你本人,你這個鬼,你這個狡猾的人,你的見解是什麼呢?”帕維爾回答他說:“要是世界上沒有貴族,土地全歸我們,那當然是好事,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呢?可是這樣的命令還沒有發布過。”他悄悄地掉轉了馬頭,突然拿韁繩在馬背上打了一下,馬拚命地跑起來,離開了吵嚷和喧囂……向著工廠去了。涅日丹諾夫在打瞌睡,身子微微地搖晃,可是風舒適地吹到他的臉上,不讓他想起什麼不好的事情……隻有一件事情使他煩惱,他沒有機會把他的思想說個明白……可是風又來撫摩他的發燒的臉了。隨後瑪麗安娜在他的眼前出現了一下,他感到一下難堪的羞愧,——於是他睡著了,沉沉地、死一樣地睡著了……這一切是帕維爾後來告訴索洛明的。他也沒有隱瞞他不曾阻止涅日丹諾夫喝酒的事……他說,除了這個他便沒有彆的辦法把涅日丹諾夫弄出酒鋪。彆人不會把他(涅日丹諾夫)放走。“可是我看見他十分支持不了的時候,我便向他們鞠了多少個躬哀求他們,我說:‘你們諸位正直的先生,放這個孩子走吧;你們看,他還很年輕呢……’他們才放他走了;‘隻是你得給我們五十戈比的酬金!’他們還這樣說。我便把錢給了他們。”“做得好。”索洛明稱讚道。涅日丹諾夫還在睡;瑪麗安娜坐在窗前,望著下麵小園子。說也奇怪!在涅日丹諾夫同帕維爾回來之前使她焦急不安的那些不好的、差不多是惡的感情和思想現在一下子就消失了;涅日丹諾夫本人並不是她憎恨或者厭惡的對象:她憐憫他。她非常明白他不是一個浪子,也不是一個酒鬼——並且她已經在想他醒來的時候她應該對他講些什麼話:這應當是一些友愛親切的話,才可以使他不會太不好意思,不會太痛苦。“我得設法要他自己講出這個災難是怎麼來的。”她並不激動;可是她覺得愁悶……愁悶得沒有辦法。她感覺到她所努力追求的那個世界的真正氣息了……而且它的粗暴與暗影使她戰栗。她正要把自己奉獻給他的是一位什麼樣的太陽神(指古代腓尼基和迦太基等國供奉的太陽神,要焚燒活人(主要是兒童)作為祭品來供他。)呢?可是不!這是不可能的!這不算什麼;這隻是一件意外的事情,它馬上就會過去的。這隻是一時的印象,因為來得太突然,她才有這麼深的感觸。她站起來,走到涅日丹諾夫躺的長沙發跟前,掏出手絹兒,揩他那個慘白的、甚至在夢裡也痛苦地皺著的前額,又把他的頭發理向後麵……她又可憐起他來,就像一位母親憐憫她的生病的孩子那樣。可是她望著他,她心裡有些難受——她便輕輕地走進她的屋子裡,卻沒有鎖上房門。她什麼事都不想做,又坐了下來——種種的思想又湧上她的心頭。她覺得時間滑了過去,一分鐘跟著一分鐘飛跑了,這對她甚至是愉快的,她的心跳得急——她好像又在等待什麼了。索洛明到哪兒去了呢?房門輕輕地響了一下,塔季揚娜進來了。“您有什麼事情?”瑪麗安娜差不多帶著焦急地問道。“瑪麗安娜·維肯季耶夫娜,”塔季揚娜低聲說,“聽我說。您不要難過,這樣的事情是常有的。並且感謝上帝……”“我一點兒也不難過,塔季揚娜·奧西波夫娜,”瑪麗安娜打斷她的話道,“阿列克謝·德米特裡奇有點兒不舒服;這是不要緊的!……”“好的,那好極了!可是我剛才想:我的瑪麗安娜·維肯季耶夫娜沒有來;我想:她出了什麼事情嗎?不過就是這樣,我也還是不會來看您的。因為碰到這樣的事情,我的頭一個規則就是:不要乾涉彆人的事!隻是現在有個什麼人到我們工廠來了——誰知道他是什麼人?一個像這樣的矮子,腿又有點兒瘸,他一定要馬上見阿列克謝·德米特裡奇!這倒很古怪:今天早晨那個女人來找他……現在又是這個瘸子。他說,要是阿列克謝·德米特裡奇不在家——那麼就讓他見見瓦西裡·費多特奇!他說:‘不看見他,我是不走的,因為有一件很要緊的事情。’我們像對付那個女人一樣地趕他走。我們告訴他,瓦西裡·費多特奇不在這兒……他出門去了,可是這個矮子又說藏書網:‘我不走,就是等到夜裡也成……’他就在院子裡走來走去。您到這兒來,到過道裡來;您從窗戶裡可以看見他……您認得他是一位什麼樣的英雄嗎?”瑪麗安娜跟著塔季揚娜到過道裡去——她要走過涅日丹諾夫的身邊,她又注意到他的前額仍然痛苦地皺著,她又掏出手絹兒給他揩了一下。從布滿灰塵的玻璃窗裡,她看見了塔季揚娜所說的那個客人。她並不認識他。然而就在這個時候,索洛明從正屋的一個角後麵轉了出來。這個矮小的瘸子連忙走到他麵前,伸出手給他。索洛明握了這隻手。索洛明分明認得這個人。兩個人都不見了……可是他們的腳步聲現在就在樓梯上響了起來……他們到這兒來了……瑪麗安娜急急地回到她的房裡去,靜靜地站在屋子當中,她快透不過氣來了。她害怕……害怕什麼呢?她自己也不知道。索洛明從門外探了腦袋進來。“瑪麗安娜·維肯季耶夫娜,我可以進來嗎?我帶了一個客人來,他一定要見您。”瑪麗安娜隻是點一下頭作為回答,於是在索洛明的後麵,走進來——帕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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