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穆什卡和菲穆什卡——即福瑪·拉夫連季耶維奇·蘇博切夫和葉夫菲米婭·帕夫洛夫娜·蘇博切娃,兩個人都是從同一個古老的俄羅斯貴族血統傳下來的,他們被一般人認為差不多是C城最老的居民。他們結婚很早,多年以前就在這兒郊外他們祖傳的木頭房子裡定居下來,始終沒有搬動過,並且無論在哪一方麵都從沒有改變過他們的生活方式和習慣。對他們來說,時間似乎是靜止不動的;從來沒有什麼“新鮮事物”跑進他們的“綠洲”裡來過。他們的財產並不大;可是他們的農民仍然按照老規矩,一年裡麵總要送幾次家禽和糧食來。在規定的日期裡村長便送來地租,還送來一對鬆雞,說是在他們的領地上樹林裡打的,其實這樣的樹林早就沒有了。他們照例在客廳門口招待他喝茶,送他一頂羊皮小帽和一副綠色麂皮手套,並且祝他一路平安。蘇博切夫的家裡仍然像從前那樣,養了不少家奴。老仆卡裡奧培奇穿了一件高領小銅鈕扣的、用極厚的布做的無袖上衣,照例拉長了聲音報告道:“飯菜擺好了,”然後就站在太太的椅子背後打瞌睡。他照管食器櫃,兼管“各種乾果,小豆蔻和檸檬”。有人問他有沒有聽見講過所有的農奴都給解放了的事情,他總是這樣回答:“誰有工夫注意這種事情?比方說,土耳其人給解放了,可是,謝謝上帝,我逃掉了這種事情!”年輕姑娘普夫卡是一個矮子,她是雇用來專門讓主人開心的,還有一個老奶媽瓦西裡耶夫娜常常在吃午飯的時候走進飯廳來,頭上包一塊深色頭帕,用她那含糊不清的聲音講各種新聞——講拿破侖,講一八一二年的戰爭(指拿破侖一世於一八一二年侵略俄國的戰爭。),講“反基督者”(指在所謂“世界末日”到來之前出現的基督的敵人。)和白色的黑人;不然,她就拿手支著下巴,帶著痛苦的麵容,述說她做了一個什麼樣的夢,這又是什麼預兆,又說她怎樣用紙牌占運氣。蘇博切夫一家的宅子本身就跟城裡所有的房屋不同;它是完全用櫟木修建的,窗戶都是正方形。雙層玻璃窗框從來沒有拉動過。這所宅子裡有各種各樣的穿堂、小屋、正房、單房、圍著欄杆的台階、旋柱上的鴿子窩、還有各式的後廊和小屋。宅子前麵有一個小花圃,後麵是一個花園,園子裡有種種的小房間,如穀倉、酒窖、冷藏室等等……真正一大堆!這些屋子裡並沒有貯藏多少東西;有的已經塌了;可是它們全是年代久遠的建築物,因此也就照樣保存了下來。蘇博切夫家隻有兩匹很老的、背上有凹處的、毛茸茸的馬;其中一匹老得身上現出了白點,他們便給它起了個名字叫“不動”。這兩匹馬每月至多一次套上一輛樣式特彆的馬車,這輛馬車全城的人都認得,樣子像一個地球儀,前麵部分截去了四分之一,裡麵蒙了一層黃色的外國料子,料子上到處都是大的線團,看起來就像一個一個的小硬瘤。這種料子最早也是在伊麗莎白女皇時代(伊麗莎白·彼得羅夫娜(1709—1761),彼得一世的女兒,俄國女皇(1741—1761)。)在烏德勒支或者裡昂(烏德勒支是荷蘭的城市,裡昂是法國的城市,這兩個地方的絲織毛織物都很有名。)織成的。蘇博切夫家的馬車夫也很老了,身上老是有鯨油和柏油的氣味;他的胡須是從眼睛底下生起的,他的一對眉毛就像小瀑布似地垂下來,跟他的胡須連在一起。他的動作非常緩慢,聞一撮鼻煙要花五分鐘,將馬鞭插在他的腰帶上,也要花兩分鐘,單單把“不動”套在車上,就得花他兩小時。他的名字叫彼爾菲什卡。要是蘇博切夫夫婦偶爾坐他們的馬車出去,遇到車子上小坡的時候,他們總是嚇得厲害(下坡的時候他們也一樣害怕),便緊緊抓住馬車的吊帶,兩個人同時大聲反複地說:“請賜馬——馬……以參孫的氣力……讓我們——比羽毛還要輕……比靈魂還要輕!!……”全C城的人都把蘇博切夫夫婦當作怪人,差一點兒當他們是一對瘋子;他們自己也明白他們跟現代社會風氣不相適應……可是他們並不十分介意:他們始終保持著他們出生、成長、以至結婚的那個時代的生活方式。那些習俗中隻有一樣他們沒有遵守:就是他們出世以來從沒有責罰過什麼人,也沒有鞭打過誰。要是他們的仆人裡麵,有人成了一個無可救藥的小偷或者酒鬼,他們起初忍耐著,對他容忍了好些時候,就像人忍受壞天氣一樣;後來他們便設法弄走他,讓他去伺候彆的主人。“讓彆人也來忍受一下吧。”他們會這樣說。可是他們很少遇到這樣的災難,少到這種事居然成了他們一生中的劃時代的地步。例如,他們會這樣說:“已經很久了;還是那個胡作非為的阿爾多什卡在我們這兒的時候;”或者說:“我們祖父那頂帶狐狸尾巴的皮小帽給偷走的時候。”在蘇博切夫家這樣的小帽現在還在用著。還有一種顯著的舊習俗的特征在他們身上也找不出來:不論福穆什卡也好,菲穆什卡也好,兩個人對宗教都沒有多大的信仰。福穆什卡甚至遵守伏爾泰(弗·伏爾泰(1694—1778),十八世紀法國著名的啟蒙運動者,哲學家,作家。他猛烈抨擊天主教和僧侶主義,但是又承認神的存在和宗教的必要性。)的信條;菲穆什卡看見教士怕得要死;她相信教士們都長著凶眼。她常常說:“神甫到我家裡來坐一會兒,看!奶油就變酸了!”他們很少到教堂去,他們按照天主教的規矩持齋,就是說,隻吃雞蛋、牛油和牛奶。這件事城裡的人都知道,不用說這對他們的名聲沒有好處。可是他們的好心腸博得了眾人的好感;這一對古怪的蘇博切夫夫婦雖然被人嘲笑,被人當作瘋子和“帶點傻氣的人”,但事實上他們還是受人尊敬的。不錯,他們是受人尊敬的……可是並沒有人拜訪他們。不過他們也並不介意。他們兩人在一塊兒從來沒有感到無聊,因此也從沒有分開過,並且也不想同彆人來往。福穆什卡和菲穆什卡兩個人從來沒有生過病;倘使他們中間有一個人感到有點兒不舒服,兩個人都要喝菩提花茶,用暖油擦擦腰,或者滴一點兒燒燙的脂油在腳掌上,那麼很快地就好了。他們每天的生活都是同樣的。他們起身遲,早晨用研缽形的小杯子喝可可;他們肯定地說:“茶是在我們那個時代以後才流行的。”他們兩個人麵對麵地坐著,或者閒聊(話題是永遠有的!),或者讀點《娛閒錄》《世界鏡》或《阿奧尼德》(《娛閒錄》《世界鏡》《阿奧尼德》都是十八世紀後半期出版的刊物。(阿奧尼德是希臘神話中司文藝、美術、科學等的九女神繆斯的彆名。)這裡說明這一對夫婦讀的都是一個世紀以前的古老期刊。),或者翻看一本古老的紀念冊,這本紅色山羊皮封麵帶金邊的冊子,據上麵的題詞看來,是一位M-me Barbe de Kabyline(法語:瓦爾瓦拉·科貝林夫人。)的遺物。這本紀念冊是怎樣和什麼時候落到他們手裡來的,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這裡麵有幾首法文詩,還有許多俄文詩和像下麵關於西塞祿(西塞祿(公元前106—前43),古羅馬雄辯家,政治家。)的“簡短的”感想這一類的文章:“西塞祿就任執法官(古羅馬有即決裁判權的官吏。)時之心境,本人曾作如下之說明:彼已往受任官職,必呼籲上帝證明其心地之清白,此時更以最神聖之約束加諸己身,以求擔任此職不致隕越,凡刑律所禁之遊樂彼固不致耽溺,即常人所需之娛樂彼亦力求避免。”下麵注明:“作於西伯利亞饑寒交迫中。”有一首題名《契爾西斯》的好詩,裡麵有這樣的詩句:“全宇宙一片寧靜,”“朝露閃耀著喜悅的光輝,”“它用清涼撫慰自然界,”“給大自然帶來新的生命!”“契爾西斯獨自懷著愁煩的心,”“他憂鬱,寂寞,痛苦萬分。”“親愛的阿涅塔已經遠去,”“契爾西斯怎能獨自歡欣?”還有一首即興詩是一七九○年一位路過的上尉寫的,日期是“五月第六日”:“我永遠不能忘記”“你這可愛的鄉村!”“我將牢牢記住”“時間過得多甜蜜!”“在您這高貴主人的府上”“我有幸受到殷勤的款待!”“這可紀念的五天的幸福生活”“我和最可敬的人一塊兒度過!”“這兒有許多漂亮的太太小姐,”“還有彆的一些逗人欣愛(這位上尉把“喜愛”誤寫成了“欣愛”。)的人兒。”紀念冊的最後一頁並沒有詩,卻寫上一些治胃病、痙攣、還有——唉!治蛔蟲的藥方。蘇博切夫夫婦在正午十二點鐘準時吃午飯,吃的全是舊式烹調的飲食:奶渣餅、酸味黃瓜湯、牛肉白菜湯、醃黃瓜湯、麵粉粥、雞蛋麵包、果子羹、果醬、蕃紅花燒雞、蜂蜜油餅。吃過飯他們便睡午覺,隻睡短短一小時,一點兒不多;他們起來了,又麵對麵坐著,喝一點兒越橘水,有時候也喝一種叫做“四十的智慧”的汽水,不過差不多每次都是全跑到瓶外來,主人夫婦因此大笑不止,卻給卡利奧佩奇添了許多煩惱:他得把“各處”揩乾淨。他又把廚子和管家埋怨了好久,好像他們就是這種飲料的發明人似的……“這種東西有什麼好處?它隻會弄臟‘假具’(他口齒不清,把“家具”說成了“假具”。)!”這以後蘇博切夫夫婦又讀點兒什麼書,或者跟那個矮子姑娘普夫卡開玩笑,或者兩個人一塊兒唱一首古老的抒情歌。他們的聲音完全一樣,高而弱,有一點兒顫抖,還帶一點兒嘶啞(特彆是在午睡以後),但也不是沒有悅耳的成分。後來他們也打打紙牌,他們總是依照舊的打法,譬如“克列勃斯”、“拉穆希”(都是紙牌戲的名稱。)或者甚至打雙夢家的波士頓(按照紙牌戲“波士頓”的打法,四個人使用兩副五十二張的紙牌,現在隻有兩個人打,因此有雙夢家。)!隨後茶炊端出來了;他們在晚上喝茶……他們對時代精神的讓步,不過他們每次都說這是一個弱點,這種“中國草藥”使得俄國人的身體一天一天地衰弱起來。然而他們一向都很注意不攻擊新時代,也不讚美舊時代;他們生下來就隻過著這一種生活方式;隻要彆人不強迫他們改變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也願意讓彆人去過另外一種方式的,甚至更好的生活。到八點鐘卡利奧佩奇把晚飯端出來,老是有一樣冷雜拌湯(冷雜拌湯是用克瓦斯飲料、蔬菜、肉丁或魚肉做成的冷湯。);在九點鐘,脹得高高的條紋鴨絨被已經把福穆什卡和菲穆什卡的肥胖的身體抱在它鬆軟的懷裡了,安靜的睡眠便毫不遲延地落到他們的眼皮上。在這所古老宅子裡一切都靜止了;神像前的小燈發著微光,散發著麝香和香膏的氣味;蟋蟀叫著——這一對好心的、可笑的、純樸的老夫婦睡得很甜。現在帕克林正是把他的朋友們帶到這兩個怪人,或者照他的說法,這兩個“鸚鵡”的家裡來,他的妹子就寄居在這兒。帕克林的妹子是一個聰明的少女,相貌也不難看。她的眼睛很漂亮,可是她那不幸的駝背毀了她,使她失去一切自信心和快樂,並且變成一個多猜疑的、幾乎是凶惡的姑娘。她碰巧取了這個怪名字:斯南杜裡婭!帕克林想給她改為索菲雅,可是她一定要保留她這個古怪的名字,說一個駝背的女子正應該叫做斯南杜裡婭。她是一個出色的音樂家,鋼琴彈得不錯。“應該感謝我的長手指,”她帶了點兒苦味地說,“駝背的人都有這樣的手指。”客人來的時候,福穆什卡和菲穆什卡剛剛午睡醒來,正在喝越橘水。“我們走進十八世紀裡來了。”他們剛剛跨進蘇博切夫家的門檻,帕克林便大聲嚷起來。的確他們在穿堂裡就遇到了十八世紀,這是貼在淺藍色矮屏風上麵的盛裝的貴婦和騎士們的黑色剪影。拉瓦德爾(約翰·拉瓦德爾(1741—1801),瑞士作家和神秘家,相麵術的創始人。他的著作《相麵術》當時很出名。)的這種剪影,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在俄國很流行。這麼多的客人——一共四個——突然來拜訪,在這個少有賓客的宅子裡引起了騷動。他們聽見了紛擾的腳步聲,穿鞋的和赤足的都有;幾個女人從門裡探出腦袋來,但一下子又不見了;有人給推出門來,有人哼哼唧唧,有人哧哧地笑,有人慌慌張張地小聲說;“去你的!”後來卡利奧佩奇穿著他那件粗布的無袖上衣出現了,他打開“大廳”的門大聲通報道:“老爺,西拉·參孫內奇跟彆的幾位老爺一塊兒來了!”主人夫婦比他們的仆人鎮靜多了。他們的客廳雖然相當大,可是看見四個大人一塊兒闖了進來,他們的確也有點兒吃驚。帕克林立刻使他們安靜下來,他用了種種俏皮話把涅日丹諾夫、索洛明、馬爾克洛夫三個人逐一介紹了,說他們都是溫和的人,跟“衙門”沒有關係。福穆什卡和菲穆什卡特彆討厭“衙門”的人,那就是說,官場中的人。斯南杜裡婭被她哥哥喚了進來,她比蘇博切夫老夫婦更慌張,更拘謹。夫婦兩人一齊說著同樣的話請客人坐下,問他們要喝茶還是喝可可,或者喝帶蜜餞的汽水?可是他們聽說客人什麼都不要,因為不久前在商人戈盧什金家中吃過早飯,過一會兒又要到那兒去吃午飯,他們也就不勉強客人吃什麼,兩個人把兩隻手完全一樣地、交叉地放在肚子上,跟客人談起話來。起初大家談得沒精打采,不過很快談話就活躍起來了。帕克林講起果戈理的有名的故事,說一位市長居然擠進了那個已經擠得水泄不通的教堂,一塊大餡餅也像這位市長那樣地擠進了他的肚皮裡,引得兩位老人大笑,他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他們的笑法也是完全一樣的:起先發出很尖的聲音,最後便是咳嗽,臉也掙紅了,並且冒出一臉的汗。帕克林一向就看出來,果戈理的一段故事對於像蘇博切夫夫婦這類的人會產生一種十分強烈的、而且還帶有爆發性的效果;不過他現在的目的還不在於使他們兩位開心,倒是想拿他們來向他的朋友們誇耀,因此他改變了戰法,使得這一對老人不久就談笑自若,不感到拘束了。福穆什卡把他心愛的那個木雕鼻煙壺拿出來給客人們賞鑒,在這上麵從前還可以看出三十六個人像,有著種種的姿態;這些像早已完全磨掉了,可是福穆什卡還看見他們,並且能夠把他們指著一一地數出來。“看,”他說,“這兒的一個正在看窗外;看,他把腦袋伸了出去……”他用他那根帶長指甲的肥短指頭指著的地方跟鼻煙壺蓋上的其他地方沒有什麼不同,都是一樣的平坦。隨後他又讓客人看他頭上掛的一幅油畫,畫上一個獵人(側麵)騎著一匹淺黃色的馬(也是側麵)在積雪的平原上飛奔。獵人戴一頂淺藍帔的白羊皮高帽,穿一件天鵝絨滾邊的駱駝毛無領長袍,束一條鍍金的腰帶,一隻繡花緞子的連指手套插在腰帶下麵,一把插在黑金鑲嵌的銀鞘裡的匕首掛在腰帶上。這個獵人顯得很年輕,身體肥壯,他一隻手裡拿著一個飾著紅穗子的大號角,另一隻手捏著韁繩和馬鞭。馬的四隻腳全懸在空中,畫家很小心地在每隻腳上畫出了蹄鐵,連釘子也不曾漏掉。“請注意,”福穆什卡說,一麵用他那根肥短的手指指著白色背景上馬腿後麵四個半圓形的點子,“雪上的足印——連這些也畫進去了!”可是為什麼隻有四個足印——為什麼再往後些就連一個也不見呢——對於這一點福穆什卡就避而不談了。“您知道這就是我。”他停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加上一句。“真的!”涅日丹諾夫叫起來,“您還是獵人嗎?”“是的……不過並不久。有一回馬跑得很快,把我從馬頭上摔下來,傷了我的‘庫爾彼依’。嘿,菲穆什卡嚇壞了……她不許我再去打獵。我從此就不再乾了。”“您傷了什麼呢?”涅日丹諾夫問道。“庫爾彼依。”福穆什卡壓低聲音再說了一遍。客人們默默地互相望著,沒有人知道這種“庫爾彼依”是什麼東西;隻有馬爾克洛夫知道哥薩克人或者契爾克斯人的帽子上毛茸茸的穗子叫做“庫爾彼依”,可是福穆什卡不可能傷到這個!然而誰也沒有勇氣問他這個“庫爾彼依”指的究竟是什麼東西。“好,你已經吹噓過自己了,”菲穆什卡突然說,“我也要來誇一誇自己。”她從一張小小的“包涅爾久茹拉(是用俄國腔講的法國話bonheur dus jour(目前的幸福)。)”(這是一種古老的書桌,書桌的腿又小又彎,桌麵上有一個活動的圓拱形蓋子,打開的時候可以推進桌背裡去)裡,拿出一幅嵌在橢圓形銅框子裡的微型水彩畫像。畫的是一個完全裸體的四歲小孩,肩上掛著一個箭袋,胸前束了一根淺藍色絲帶,小小手指的指尖在摩弄箭頭。孩子有一頭很好的鬈發,有一點兒鬥眼兒,臉上帶著笑。菲穆什卡把水彩畫拿給客人們看。“這是——我……”她說。“您?”“是的,我。我小時候的。那個時候有一個法國畫家,一位很出色的畫家!經常來拜望先父。他在先父的命名日給我畫了這個像。他是個多好的法國人!以後他還常到我們家來。他進來的時候,碰碰他的鞋跟,然後扭動腳,扭動腳,還要吻你的手,他走的時候,總要吻吻他自己的手指尖,的確是這樣!他還要向右,向左——向後,向前鞠躬!他是個多好的法國人!”客人們都稱讚這個畫家的作品;帕克林甚至承認他看出了一些相似的地方。福穆什卡談起現在的法國人來,他發表意見說,他們一定都變壞了。“您為什麼這樣想呢,福瑪·拉夫連季奇?”“得啦吧!……您隻看他們目前起的那些名字就知道了!”“那麼舉個例吧?”“譬如諾讓·曾特·洛蘭(即諾讓·聖·洛蘭( Saint Lorraine),他用俄語腔調念法國名字。)!完全是強盜的名字!”福穆什卡好奇地順便打聽:“目前在巴黎當政的是誰?”他們告訴他是“拿破侖”,他似乎大吃一驚,並且現出不高興的神氣。“怎麼能這樣?一個這麼老的人!(他把拿破侖三世當作拿破侖一世了。)”他說,馬上又閉了嘴,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四周。福穆什卡的法文程度很差,他讀的是伏爾泰著作的譯本(他的床頭有一部《老實人》(伏爾泰的。)的手抄本,放在一個收藏珍貴物品的匣子裡麵),可是他有時候會講出這樣的話來:“親愛的先生,這是‘福斯巴爾蓋’!”(他的意思是:“這是可疑的”,“不確的”。)引起了許多人的嘲笑,後來他遇見一位有學問的法國人,才知道這是一七八九年以前法國最高審判機關的一句舊的習用語。菲穆什卡看見話題轉到法國和法國人上麵,便下決心把一個在她心裡憋了許多時候的疑問講出來。她起初想問馬爾克洛夫,可是他板起麵孔;她可以問索洛明……“可是不!”她這樣想道,“他是個普通人,他一定不懂法國話。”所以她向涅日丹諾夫發問。“親愛的先生,我想請教您一件事,”她說,“請不要見怪!我的親戚西拉·參孫內奇常常笑我,笑我這個老婦人沒有知識。”“什麼事呢?”“我說,倘使我要問:‘這是什麼?’用法國話說,是不是:‘凱塞—凱塞—凱塞—裡雅’?”“是的。”“也可以說:‘凱塞—凱塞—裡雅’嗎?”“可以。”“簡單說:‘凱塞—裡雅’行嗎?”“也可以這樣說。”“意思都是一樣的嗎?”“是的。”菲穆什卡沉思了一會兒,便攤開了兩隻手。“哦,西路什卡(西路什卡是西拉的愛稱。),”她後來說,“我錯了,你是對的。可是這些法國人!……真厲害!”帕克林開始要求這對老夫妻唱點什麼抒情短歌……兩位老人都笑了,他們奇怪他怎麼會有這樣的念頭;可是他們不久就同意了,隻是提出一個條件要斯南杜裡婭彈大鍵琴(一種類似鋼琴的樂器,風行於十六至十八世紀。)給他們伴奏,——她知道彈什麼。在客廳的一個角上有一架小小的鋼琴,客人們先前都沒有注意到。斯南杜裡婭在這架“大鍵琴”前麵坐下來彈了幾下……像這樣的沒有牙齒的、酸溜溜的、枯澀的、衰老的聲音,涅日丹諾夫一生從沒有聽見過;可是這對老夫妻馬上唱了起來。福穆什卡先唱道:“難道隻是為了感受”“愛情中的痛苦,”“上天才給了我們”“一顆求愛的心?”“菲穆什卡接著唱:”“難道在這個世界上,”“什麼地方有一顆熱愛的心,”“它完全脫離悲傷和痛苦?”福穆什卡接唱道:“沒有!沒有!沒有!”“菲穆什卡重唱一遍:”“沒有!沒有!沒有!”他們兩人合唱道:“痛苦和愛情連在一起,”“到處,到處,到處都是如此!”福穆什卡單獨重唱一遍:“到處,到處,到處都是如此!”“好!”帕克林大聲叫起來,“這是第一節;第二節呢?”“好吧,”福穆什卡答道,“隻是,斯南杜裡婭·參孫諾夫娜,顫音怎樣了?我這一節詩後麵應當有顫音。”“好的,”斯南杜裡婭答道,“我就給您彈顫音。”福穆什卡又唱起來:“世界上可曾有戀愛的人,”“他不知道痛苦和愁悶?”“又有誰真誠熱愛”“而不悲哭呻吟?”菲穆什卡接下去唱道:“心在愁悶中搖蕩,”“像小舟漂在大洋,”“為什麼要給我們這一顆心?”“故意為難!故意為難!故意為難!”福穆什卡叫起來,他停了一下,讓斯南杜裡婭彈出顫音。斯南杜裡婭彈出了顫音。福穆什卡又唱了一遍:“故意為難!故意為難!故意為難!”然後是二人合唱:“上天啊,請把心收回去,”“收回去,收回去,收回去!”“收回我這一顆心!”“最後又用顫音收尾。”“好!好!”除了馬爾克洛夫外,客人全叫起來,他們甚至鼓掌。“難道他們不覺得自己在充當逗人笑……的角色嗎?”掌聲停了以後涅日丹諾夫馬上想道,“也許他們不覺得,也許他們覺得,不過他們以為:‘這有什麼害處呢?我們又不害人,我們甚至是做來讓彆人開心的!’要是好好地想一想,他們是對的,完完全全對的!”他這樣一想,便突然對他們表示了謝意,他們隻是欠身答禮,並沒有離開他們的椅子……可是在這個時候從隔壁屋子裡(也許是一間寢室,或者是女仆房,早就有小聲講話和沙沙的聲音從那兒傳出來了)矮子姑娘普夫卡意外地出來了,老保姆瓦西裡耶夫娜跟在後麵。普夫卡尖聲叫起來,並且做出種種怪相,老保姆時而製止她,時而又鼓動她。馬爾克洛夫早已現出不耐煩的神情(索洛明卻笑得比平時更開朗),現在馬爾克洛夫突然對福穆什卡發作起來。“我想不到您,”他仍然板著臉粗暴地說,“以您那種開明的見識(我聽說,您不是一位伏爾泰的信徒嗎?)居然能夠把一個應當作為憐憫對象的東西——我是說:殘廢人——拿來取樂……”說到這裡他記起了帕克林的妹子,便把話咽下去了;可是福穆什卡臉通紅,結結巴巴地說:“您看……我沒有……她自己……”普夫卡跑到馬爾克洛夫麵前。“你怎麼敢講我們老爺、太太的壞話?”她口齒不清、唧唧呱呱地說,“他們收養像我這樣一個無依無靠的窮人,給我住,給我吃,給我喝,你就眼紅嗎?未必你看見彆人的麵包,眼睛就不舒服嗎?你這個討厭的黑麵孔的下賤東西,你看你的胡子,就跟蟑螂一樣,你是從哪兒鑽出來的?”普夫卡說到這兒,便用她肥短的手指做出他的唇髭的模樣。瓦西裡耶夫娜咧著她那張沒有牙齒的嘴笑起來——隔壁屋子裡響起了一陣回聲。“當然我沒有資格評論您,”馬爾克洛夫對福穆什卡說,“收養窮人和殘廢人是一件好事。不過讓我對您說,過著奢侈的生活,貪圖舒服,縱使不曾加害彆人,卻不肯伸起一根指頭去幫助您的同胞……這也不是好事;說老實話,我就瞧不起您這種德行!”這個時候普夫卡震耳地尖叫起來。她不懂馬爾克洛夫在講些什麼;不過她知道這個“黑麵孔”在罵她的主人……他怎麼敢!瓦西裡耶夫娜也喃喃地講了些什麼。福穆什卡兩手抄在胸前,臉朝著他的妻子,差不多帶哭聲地說:“菲穆什卡,親愛的,你聽見這位先生的話嗎?你我都是罪人,惡人,偽君子……我們貪圖享受,啊!啊!……你我應當給趕到街上去,從家裡趕出去,每人給一把掃帚,叫我們自己去謀生。啊,哦!哦!”普夫卡聽見這些悲痛的話,便叫得更響了。菲穆什卡眯起眼睛,歪著嘴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準備大聲哭訴。要不是帕克林出來乾涉,事情不知道會怎樣了結。“這是什麼意思?好啦!”他說著,一麵揮手發出一陣大笑,“你們不害臊嗎?馬爾克洛夫先生不過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可是他的臉生成這樣嚴肅,因此他的話聽起來好像很厲害,你們便認真起來了!得啦!葉夫菲米婭·帕夫洛夫娜,親愛的,我們現在就要走了——您知道我們還有什麼要求嗎?請您給我們大家算算命……您在這方麵很有本領。妹妹!去把紙牌拿來!”菲穆什卡看了丈夫一眼,他坐在那兒已經完全安靜了,她也就靜下來了。“紙牌,紙牌……”她說,“可是我完全生疏了,親愛的先生,已經忘記了,我好久就沒有摸過它們了……”然而她還是親自從斯南杜裡婭的手裡拿過一副古怪的老式的、玩隆姆彆爾的紙牌(玩這種牌戲所使用的特殊紙牌,當時已很少見。)來。“我給哪一位算命呢?”“哦,給每個人算,”帕克林說;可是他心裡馬上想道:“你看,她真是一個沒有主見的老太婆!你可以隨便擺弄她……可愛極了!”他又大聲說,“給每個人算,好婆婆,給每個人算;給我們講我們的命運、我們的性格、我們的未來……給我們講一切的事情!”菲穆什卡剛剛動手擺開紙牌,可是她突然把整副牌拋開了。“我不用靠紙牌算命!”她大聲說,“我不要紙牌,也知道你們的性格。怎樣的性格就有怎樣的命運。這一位(她指著索洛明),是一個冷靜、堅定的人。這一位(她嚇唬地指著馬爾克洛夫),是一個激烈的、危險的人。(普夫卡對馬爾克洛夫伸了一下舌頭。)至於你,(她望著帕克林。)我不用對你說,你自己也知道——是一隻風信雞(這是說,他沒有定性,容易改變,就像隨風轉向的風信雞那樣。)!至於這一位……”她指著涅日丹諾夫,支吾起來。“怎麼樣呢?”他說,“請告訴我: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菲穆什卡拉長聲音慢慢地說,“你是一個可憐的人——就是這樣!”涅日丹諾夫打了一個寒噤。“可憐!為什麼這樣呢?”“因為!我可憐你——就是這樣。”“可是為什麼呢?”“為什麼!我的眼睛這樣告訴我的。你以為我是個傻瓜嗎?儘管你有一頭紅頭發,我還是比你聰明。我憐憫你……這就是我要對你講的!”眾人都不做聲……他們互相望了一會兒,沒有一個人講話。“好吧,再見,朋友們,”帕克林大聲說,“我們在府上坐得太久,一定把你們煩死了。這幾位先生現在要告辭了……我也要跟他們一塊兒去。再見吧,謝謝你們的款待。”“再見,再見,請再來。不要厭棄我們,”福穆什卡和菲穆什卡同聲說……隨後福穆什卡又突然唱道:“長,長,長生,長……”“長,長生。”卡裡奧培奇打開門讓這幾個年輕人出去的時候,他完全出人意外地用他那男低音跟著唱起來。四個人突然到了這所大肚皮房子門前的街上了;普夫卡的尖聲叫喊從窗裡送了出來。“傻瓜!”她叫道,“傻瓜!”帕克林大聲笑起來;可是沒有一個人響應他。馬爾克洛夫甚至輪流地看了每個人一眼,好像他希望聽見一兩句怒罵似的……隻有索洛明照常地微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