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日丹諾夫的心境是十分奇怪的。最近兩天來這麼多新的感受,新的麵孔……他生平第一次同一個少女接近了,這個少女他十之八九是愛上了;另一方麵,他參加了事業的開始工作,這個事業又是他十之八九願意集中全副精力去進行的……那麼又怎樣呢?他快樂嗎?不……他動搖嗎?他害怕嗎?煩惱嗎?啊,當然不是。那麼他至少感到了那種全身心的緊張,那種爭先上陣的渴望,像一般戰士在戰爭逼近的時候所常常感到的嗎?也不是。那麼他真正相信這個事業嗎?他相信他自己的愛情嗎?“啊,該死的美學!懷疑派!”他的嘴唇沒有聲音地輕輕說。為什麼他不叫不吼的時候就有這種厭倦、甚至這種不想說話的心情呢?他想用叫吼來壓製的是什麼樣一種內心的聲音呢?可是瑪麗安娜,那個非常好的忠誠的同誌,那個純潔而熱情的人兒,那個完美的少女,難道她不愛他嗎?他遇見她,得到了她的友情,她的愛,這不是很大的幸福嗎?而且現在走在他前麵的這兩個人,這個馬爾克洛夫,這個索洛明(他同他還不熟,可是他已經對他很有感情了),他們不都是俄國人、俄國生活的優秀的典型嗎?認識他們,同他們接近不也是幸福嗎?那麼為什麼會有這種模糊、不安、痛苦的感覺呢?為什麼會有這種煩悶,它又是怎樣來的呢?“如果你是個考慮太多的人,是個害憂鬱病的人,”他的嘴唇又悄悄地說起來,“你會做個什麼樣的革命者呢?你應當去寫你的詩,去無聊地混日子,忙你自己那些無聊的思想和感觸,去埋頭分析種種心理的幻想和微妙,最重要的是不要把你那病態的、神經質的激動和怪想當作男性的憤怒,當作一個有堅強信仰的人的真誠的忿恨!啊,哈姆雷特,哈姆雷特,丹麥王子,怎樣才可以擺脫你的鬼影呢?怎樣才可以不事事都摹仿你,連那種可恥的自怨自艾的樂趣也要摹仿呢?”“阿列克西斯!朋友!俄羅斯的哈姆雷特!”一個熟悉的尖細的聲音像是這些思想的回聲似地突然響了起來,“我看見的真是你嗎?”涅日丹諾夫抬起眼睛,——他吃驚地看見帕克林站在他麵前!帕克林打扮得像一個牧羊人,穿著肉色的夏季衣服,脖子上沒有打領帶,一頂配了淺藍色絲帶的大草帽扣在後腦勺上,腳上穿了一雙漆皮鞋!帕克林馬上一瘸一拐地走到涅日丹諾夫跟前,抓住他的兩隻手。“第一點,”他說,“我們雖然在公園裡頭,也得照老習慣,擁抱……接吻……一!二!三!第二點,你知道,要是我今天沒有碰到你,你明天也一定會看見我的,因為我知道你的住處,而且我還是專為看你到這個城裡來的……我怎麼到這兒來,以後再談吧;第三點,請你把我介紹給你的朋友。你簡單地對我說他們是誰,對他們說我是誰就成了,以後我們還是好好地玩我們的!”涅日丹諾夫按照這個朋友的願望,把他(帕克林)同馬爾克洛夫、索洛明的姓名介紹了,再對他們彼此說明他們是什麼樣的人,住在什麼地方,做什麼事情等等。“很好!”帕克林大聲說,“讓我引你們離開人群(雖然說老實話,這兒並沒有什麼人),到一個偏僻的座位去,我沉思的時候常常坐在那兒欣賞自然界的美麗。那兒望出去,景致非常美:省長公署,兩座漆著條紋的崗亭,三個憲兵,一條狗也沒有!對我這些話不要太驚怪了,我是白費力氣說來逗你們發笑的!據我的朋友們說,我是俄國式機智的代表人物……無怪乎我要成了瘸子了。”帕克林把朋友們引到“偏僻的座位”跟前,他趕走了兩個討飯女人以後,便請他們坐下來。這幾個年輕人開始“交換思想”,這通常是一件相當討厭的事,尤其是在初次會麵的時候,並且總是毫無結果的。“等一等,”帕克林突然向著涅日丹諾夫嚷起來,“我得跟你說明我為什麼在這兒。你知道,我每年夏天總要帶我妹子到什麼地方走一趟;我聽說你在這個城的附近,我便記起來有兩個非常好的人住在這個城裡,是一對夫婦,他們是我們的親戚……是我母親方麵的。我父親是個小市民,(涅日丹諾夫已經知道這個事實,帕克林是說給聽的)可是我母親是貴族。他們老早就邀請我們到他們家做客!我想——好吧!……這正合我的意思。他們是心腸挺好的人,對我妹子隻有好處;還有什麼能比這個更好呢?所以我們就到這兒來了。正好跟我想的一樣!我說不出我們在這兒多舒服!可是他們是多好的人!多好的人啊!你們的確應當認識他們!你們在這兒乾什麼呢?你們在什麼地方吃午飯呢?你們為什麼單單跑到這兒來呢?”“我們到一個叫做戈盧什金的人那兒吃午飯……他是這兒的一個商人。”涅日丹諾夫答道。“幾點鐘?”“三點。”“你們去看他是為著……為著……”帕克林留意地看了索洛明一眼,索洛明微微一笑,他又看了看馬爾克洛夫,馬爾克洛夫的臉色越來越陰沉了……“喂,阿廖沙,你告訴他們……你做一個什麼共濟會會員的暗號吧……告訴他們用不著提防我……我是你們的……你們裡頭的人……”“戈盧什金也是我們的人。”涅日丹諾夫說。“這就好極了!現在離三點還有很長時間。聽我說,我們一塊兒到我親戚那兒去吧!”“什麼,你瘋了!怎麼可以……”“你不用擔心!完全由我負責。你想想看:沙漠裡的一塊綠洲!無論是政治、文學、或者任何現代的東西都沒有到這裡頭來看過。那座大肚皮的小宅子,你現在在任何地方都看不到。宅子裡頭全是——古香古色;人是古的,空氣也是古的……沒有一樣東西不是古的,葉卡捷琳娜二世(葉卡捷琳娜二世(1729—1796),沙皇彼得三世的皇後,後來舉行宮廷政變,推翻了她的丈夫,做了俄國的女皇。),發粉,箍骨(從前女人用來張開裙子的有彈性的張裙圈。)裙,十八世紀!主人同主婦……你想想看:一對夫妻,兩個都老了,很老了,一樣的年紀,沒有一點兒皺紋;圓圓的,肥肥的,乾乾淨淨的,真正的一對小鸚鵡;善良到了愚蠢的地步,到了聖潔的地步,真是無限的!有人對我說‘無限’善良的人往往缺乏道德情感……可是我懂不了這種奧妙;我隻知道我那兩位親愛的老人就是善良的好人!他們從沒有生過兒女。這一對‘帶點傻氣的人’!城裡的人就叫他們做‘帶點傻氣的人’。兩個人穿一樣的衣服,就是條紋的寬袍,料子非常好,這種料子現在什麼地方也找不到了。他們彼此像得很,隻是一個頭上戴著包發帽,另一個卻戴小帽,這頂小帽跟女人的包發帽一樣,也有一種縐邊,不過沒有帶子罷了。要是不靠這根帶子,你就分不出誰是誰了;尤其因為男的沒有胡須。他們一個叫福穆什卡,一個叫菲穆什卡。我對你說,我們應當像看古董一樣地花錢去看他們才是。他們相愛到了極點;不過要是有人去訪問他們,真是非常歡迎!這樣好脾氣的人:他們馬上玩起他們所有的小戲法來討你歡喜。隻有一件事:在他們家不許抽煙。這不是說他們是分離派教徒(分離派教徒反對抽煙。),隻是因為他們受不了煙味……自然,在他們那個時代什麼人抽煙呢?他們也不養金絲雀,因為那個時候這種鳥是很少見的……這是很好的運氣,你也會承認的!好吧?你們去嗎?”“說真話,我不知道。”涅日丹諾夫說。“等一等:我還沒有講完呢。他們的聲音也是很像的,要是閉上眼睛,你就不知道哪一個在講話。隻是福穆什卡講話更溫和些。各位,你們要去進行一個偉大的工作——也許還是一場激烈的鬥爭……那麼,你們跳進大風大浪之前,為什麼不先去泡一下……”“到死水裡去泡嗎?”馬爾克洛夫打岔道。“那有什麼關係呢?不錯,那是死水;不過卻不是腐朽的。草原上就有這樣的小池子,雖然水不是活水,可是池子裡從來不長青苔,因為池子底下有噴泉。我這兩位老人家也有噴泉——在那兒,在他們的心底,很乾淨,非常乾淨。現在的問題就是:你們想不想知道一百年,一百五十年以前人們怎樣生活?要是想知道,就請趕快跟我去。說不定突然有一天,有一個鐘點——他們兩個人一定是在同一個鐘點——我那對鸚鵡會從他們的架子上摔下來,那一切古風馬上就會跟著他們絕跡了,那座大肚皮的小宅子也會消失了,在原地方會長出來我祖母常常對我講的、凡是從前有過‘人跡’的地方常常生長的那些——那就是蕁麻、牛蒡、苦菜、苦艾、馬蹄草,連那條街也不會有了,以後人們來來去去,永遠看不見這樣的東西了!”“怎麼樣?”涅日丹諾夫大聲說,“我們馬上就去吧?”“我非常高興,”索洛明說,“這種事情我並不喜歡,不過它有趣味;要是帕克林先生真的能夠保證我們的拜訪對彆人沒有什麼不便的地方,那麼……為什麼不去呢……”“您不用懷疑!”帕克林接著也大聲說,“他們隻會高興的——再沒有彆的了。一點兒也用不著客氣!我告訴您,他們是好脾氣的人;我們還可以要他們唱歌。您呢,馬爾克洛夫先生,您也去嗎?”馬爾克洛夫生氣地聳了聳肩頭。“我不要一個人待在這兒!請您給我們帶路吧。”這幾個年輕人從坐位上站了起來。“跟你一塊兒的那位先生很凶,”帕克林指著馬爾克洛夫在涅日丹諾夫的耳邊低聲說,“跟吃蝗蟲的先驅者約翰(先驅者約翰——即“施洗約翰”,耶穌以前的傳道者,死於公元二十七年左右。《聖經·新約》《馬太福音》第三章和《馬可福音》第一章中都有這樣的敘述:“這約翰身穿駱駝毛衣服,腰束皮帶,吃的是蝗蟲、野蜜。”)一模一樣……單吃蝗蟲,不加一點兒蜂蜜!可是這一位,”他接下去又說,一麵朝索洛明的方向點了點頭,“倒很不錯!他笑得多好!我看出來,隻有那種自己比彆人優越卻並不覺得的人才笑得像這樣。”“真有這樣的人嗎?”涅日丹諾夫問道。“很少;不過有卻是有的。”帕克林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