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1 / 1)

處女地 屠格涅夫 2338 字 2天前

“怎麼樣?”帕克林第一個開口說,“我們已經到過十八世紀了,現在讓我們直接跳進二十世紀去!戈盧什金是那麼進步的人,我們不好把他算在十九世紀裡麵。”“怎麼,你認識他嗎?”涅日丹諾夫問道。“他是個名滿全球的人;我說:‘讓我們跳進’,我的意思是跟你們一塊兒去。”“這是什麼意思?你不認識他嗎?”“是這樣嗎!你們難道認識我那對‘鸚鵡’嗎?”“可是你給我們介紹了的!”“那麼你給我介紹就成了。你們同我之間是不可能有什麼秘密的——戈盧什金又是個爽快的人。你瞧著,他看見一個新麵孔,一定很高興。在我們這兒C省裡,不大講究禮節!”“不錯,”馬爾克洛夫咕嚕道,“你們這兒的人的確不客氣。”帕克林把腦袋搖晃了兩下。“您這大概是說我吧……沒有辦法!我是應當挨罵的。不過我說,我的新相識,請您把您那暴躁脾氣引起的憂鬱思想暫時拋開一下!最主要的……”“我的新相識先生,”馬爾克洛夫急躁地打岔道,“讓我也給您……一個警告:我從來沒有跟人開過任何玩笑,今天更受不了!您怎麼會知道我的脾氣呢?(他特彆用力說出這個“氣”字。)明明在不久以前我們才第一次見麵。”“好,等一等,等一等,不要動氣,不要發誓。不用這樣我也相信您,”帕克林說,他又向著索洛明:“喂,您,”他提高聲音說,“您,連那位有洞察力的菲穆什卡也說您是個冷靜的人,您的確有一些令人安心的作用,請問我是不是有一點兒叫人不愉快、或者亂開玩笑的心思?我隻要求跟你們一塊兒到戈盧什金那兒去,而且我對彆人也不會有害的。馬爾克洛夫先生臉色發黃,又不是我的錯。”索洛明起初聳了聳一隻肩頭,隨後又聳另一隻肩頭,這是他的習慣,他不能夠馬上決定怎樣回答彆人問話的時候,他總是這樣做的。“不用懷疑,”他後來說,“您,帕克林先生,您不會對彆人有害,您也沒有那樣的心思;您為什麼不能到戈盧什金那兒去呢?我想,我們在那兒也會跟在您親戚家裡一樣地過得很愉快,而且還是一樣地有益處。”帕克林伸著手指頭指點他。“啊!我看您也是不懷好意的!不過您也要到戈盧什金那兒去吧,是嗎?”“我當然去。反正今天這一天是完了。”“好吧,那麼,en avant,mars!(法語:向前,開步走!)到二十世紀去!到二十世紀去!涅日丹諾夫,你是個進步的人,你帶路!”“很好,我們走吧;不過你不要老是講同樣的俏皮話,省得我們以為你的俏皮話快說光了。”“不會光的,還有很多給你們留著呢!”帕克林高興地答道,他急急地走到前麵去了,據他自己說,他不是在跳躍,他是在“瘸著走”。“這位先生倒很有意思,”索洛明說,他挽著涅日丹諾夫的胳膊走在帕克林的後麵,“要是他們把我們全送到西伯利亞去——千萬不要這樣!——還有一個人來給我們開心的!”馬爾克洛夫默默地走在最後。這個時候在戈盧什金的家裡人們正在用儘方法安排一頓“闊氣的”或者“考究的”午飯。做了一樣很油膩的、味道很壞的魚湯;還準備了種種的“熱餡餅和醬汁肉”——(戈盧什金雖是“舊教派”,他卻是一個站在歐洲文化頂點上的人,喜歡吃法國菜,還雇了一個俱樂部的廚師,這個廚師因為不愛乾淨被那兒開除了出來);最重要的是拿出了幾瓶香檳酒用冰鎮起來。主人用他特有的那些笨拙的裝腔作勢、匆忙的樣子和接連的傻笑來歡迎我們這幾個年輕人。果然不出帕克林所料,他見到帕克林非常高興;他問起:“他是我們的人嗎?”可是他不等回答,自己又嚷起來,“啊,不用說!他一定是的!”隨後他便告訴他們,他剛剛從那個“怪物”省長那兒回來,省長老是拿什麼鬼知道的慈善機關的事情麻煩他……戈盧什金究竟是在誇耀他晉見了省長的光榮呢,還是高興自己居然在進步的年輕人麵前罵了省長,這個卻是無法斷定的。隨後他又把他先前講過的那個新同誌介紹給他們。這個新同誌究竟是誰呢?原來就是這天早晨報告什麼事情的那個頭發十分光滑、患肺結核病、下巴朝前撅的小個子,戈盧什金的管事,戈盧什金叫他做瓦夏。“他不善於講話,”戈盧什金同時把五根指頭伸出來指著他說,“可是對我們的事情是非常忠心的,”瓦夏隻是鞠躬,紅臉,眨眨眼睛,露出牙齒笑笑,他做得這麼難看,又是叫人無法斷定:他究竟是一個粗俗的傻瓜呢,還是——正相反——十足的騙子和滑頭。“好吧,請用飯吧,各位,請用飯吧。”戈盧什金口齒不清地說。他們先吃了不少的小吃,然後在席前坐下來。剛剛喝過了魚湯,戈盧什金就吩咐開香檳。凍過的酒像薄冰一樣地從瓶頸滴到舉著的酒杯裡。“為我們……我們的事業乾杯!”戈盧什金大聲說,他同時向著仆人眨眨眼,點點頭,好像在告誡他們,在外人麵前應當小心儘職!新同誌瓦夏還是不講話,他坐在他的椅子邊上,始終做出卑躬屈節的樣子,這同他的老板所說的他對他非常忠心的信仰完全不協調,不過他喝起酒來倒是拚命的!……彆的人都在談話,這其實是主人同帕克林兩個人講話;特彆是帕克林。涅日丹諾夫心裡很煩;馬爾克洛夫帶著惱怒和忿恨的表情,和他在蘇博切夫家裡的時候一樣地厲害,不過是另一種樣子;索洛明在旁邊觀察。帕克林很開心!他那聰明的談吐叫戈盧什金非常高興,戈盧什金一點兒也沒有想到就是這個“小瘸子”不停地在他鄰座的涅日丹諾夫的耳邊講著批評他戈盧什金的最惡毒的話!他還以為帕克林是一個老好人,可以讓他隨意“玩弄”……他喜歡他,一半是因為這個緣故。要是帕克林坐在他身邊,他就會用手指頭戳戳他的肋骨,拍拍他的肩頭;現在他隻好隔著桌麵對他點點頭,腦袋朝他的方向搖搖擺擺……可是在涅日丹諾夫和他的中間坐著的首先就是馬爾克洛夫,“那片烏雲”,其次還有索洛明。然而帕克林每講一句話,戈盧什金總要大笑一次,他甚至沒有聽見話就先笑起來,並且拍自己的肚皮,露出他那發青色的牙床。帕克林不久就看出來他要聽些什麼話,於是開口罵起一切來(這是他最擅長的),——任何事同任何人他都罵到了:保守派、自由黨、官吏、律師、行政長官、地主、地方自治會議員、國會議員、莫斯科、彼得堡!“是,是,是,”戈盧什金附和道,“不錯,不錯,不錯,不錯!譬如我們這兒的市長,就是不折不扣的驢子!一個十足的笨蛋!我跟他講了一兩件事情,可是他什麼也不懂;他跟我們那位省長一樣糟!”“您那位省長是個傻瓜嗎?”帕克林問道。“我對您說:他是驢子!”“那麼您注意到沒有,他講話用喉音,還是用鼻音?”“您這是什麼意思?”戈盧什金有點兒莫名其妙地問道。“您難道不知道嗎?在我們俄國高等文官全用喉音講話;我們的高等武官全用鼻音講話;隻有最高級的官員才同時用喉音和鼻音講話。”戈盧什金哈哈大笑起來,連眼淚都掉下來了。“是,是,”他口齒不清地說,“他用鼻音講話……他是個武官。”“哼,你這個笨蛋!”帕克林心裡想道。“在我們這兒什麼都是腐敗的,不管你到哪兒,都是一樣,”戈盧什金停了片刻又嚷起來九九藏書網,“什麼都是腐敗的,什麼都是!”“最尊敬的卡皮通·安德列伊奇,”帕克林加重語氣地說,——可是他剛才還對涅日丹諾夫小聲說過:“他為什麼老是動他的胳膊,好像他的上衣胳肢窩底下太緊了似的?”——“最尊敬的卡皮通·安德列伊奇,相信我的話,敷衍的辦法現在是不中用了!”“什麼敷衍的辦法!”戈盧什金突然止住笑,帶了一種凶狠的表情大聲叫起來,“現在隻有一件事情:全都連根拔起!瓦西卡,喝呀,你……你!”“我在喝呢,卡皮通·安德列伊奇。”管事答道,他把一杯酒倒下喉嚨去了。戈盧什金也“咕嘟一下子喝光了”。“他怎麼忍下去的?”帕克林低聲對涅日丹諾夫說。“習慣嘛!”涅日丹諾夫答道。可是喝酒的不止是管事一個人。漸漸地眾人都有了酒意。涅日丹諾夫、馬爾克洛夫,甚至索洛明都漸漸地參加了談話。涅日丹諾夫起初懷著一種鄙視的心情,一種惱恨他自己的心情,因為他不能堅持到底,白白地浪費了時間,他又發起議論來,他說現在不再是講空話的時候了,現在是“行動”的時候了;他甚至說起已經找到的地盤!!他說到這裡一點兒也不覺得自相矛盾,卻要求他們給他指出來目前存在的可以信賴的現實的要素,——他說他看不見它們。“不管你怎樣努力,社會沒有同情,人民沒有覺悟。”不用說,沒有人回答他;並不是因為回答不出來,卻是因為每個人都在發表自己的意見。馬爾克洛夫講起話來就像在打鼓,離不掉他那低沉的、含怒的、又固執、又單調的聲音(“完全像在砍卷心菜一樣,”帕克林說)。他究竟在講些什麼,這是不大容易懂的;在他短短地停頓一下的時候,可以聽見“炮兵”這個字眼從他的嘴裡出來……他大概在說他所發現的炮兵組織的缺點。德國人和副官也得到了處罰。連索洛明也說等待的方法有兩種:一種是什麼事也不做地空等,另一種是一邊等、一邊把事業向前推動。“我們不需要漸進派。”馬爾克洛夫不高興地說。“以前的漸進派都是從上麵來的,”索洛明說,“我們要試試從下麵做起。”“不需要,見他的鬼!不需要,”戈盧什金起勁地附和道,“應當一口氣乾,一口氣乾!”“就是說您想從窗裡跳出去嗎?”“我要跳!”戈盧什金喊叫起來,“我要跳!瓦西卡也要跳!隻要我發出命令,他就會跳出去!喂,瓦西卡?你要跳的,是不是?”管事喝光了一杯香檳。“卡皮通·安德列伊奇,您到哪兒,我也跟到哪兒。我怎敢有彆的想法?”“啊,這才好!不然我會叫你絕對服從的!”不到一會兒工夫,醉漢們說的話就出現了一片混亂。“巨大的”叫囂和呼喊響成了一片。各種各樣的詞句就像燦爛發光的初雪雪花在溫暖的秋空中回旋飄舞一樣,它們在戈盧什金家飯廳的燥熱空氣裡旋轉,起落,互相推擠,詞句就是這些:進步、政府、文學;租稅問題 、教會問題、婦女問題、法庭問題;古典主義、現實主義、虛無主義、共產主義;國際派、教權派、自由派;資本、行政、組織、團體、甚至結晶!這種叫囂正是戈盧什金非常喜歡的;在他看來這就是本質的東西。他勝利了。他好像在說:“我們在這兒!讓開路,不然我要殺掉你!……卡皮通·戈盧什金來了!”管事瓦夏後來喝得大醉,鼻子響個不停,並且對他麵前的盤子講話,突然像發狂似地大聲叫起來:“戈盧什金突然站起來,發紫的臉往後仰,在他這張臉上,粗暴、專製和得意的表情中還奇怪地摻雜了一種類似暗中疑懼甚至恐怖的表情,他叫吼起來:“我再貢獻他們到了露天裡,大家都覺得腦袋發暈,特彆是帕克林。“嗯,現在我們到哪兒去呢?”他吃力地說。“我不知道你們要到哪兒去,”索洛明答道,“不過我要回家了。”“到工廠嗎?”“到工廠。”“現在,在晚上,還步行嗎?”“為什麼不呢?這兒既沒有狼,沒有強盜,我的腿又沒有毛病,可以走路。夜裡走路倒涼快。”“可是有四裡路呢!”“就是五裡我也不在乎。朋友們,再見!”索洛明扣好上衣,拉下便帽蓋到前額,點燃一根雪茄,邁著大步順著大街走了。“你往哪兒去呢?”帕克林又問涅日丹諾夫。“我到他那兒去。”涅日丹諾夫指著馬爾克洛夫說,馬爾克洛夫抄著雙手,動也不動地站在一旁。“我們這兒有馬和車子。”“好吧,好極了……我呢,老弟,我到‘綠洲’去,到福穆什卡和菲穆什卡那兒去。老弟,你知道,我要對你講什麼話?這兒,那兒都是荒唐……隻是十八世紀的荒唐比二十世紀的荒唐更接近俄羅斯的現實生活。各位,再見;我喝醉了……請不要見怪。讓我再講一件事!世上再找不出……一個比我妹子斯南杜裡婭更好的女人;然而她是——一個駝背,並且叫斯南杜裡婭。世界上的事都是這樣!她應當起這樣的一個名字。你們知道聖斯南杜裡婭是誰嗎?這是一位有美德的女人,她經常探監牢,給犯人醫傷,給病人治病。好吧,再見!再見,涅日丹諾夫,——可憐的人!還有你,軍官……哼!孤僻的人!再見!”他搖搖晃晃地跛行著,朝著“綠洲”慢慢地走去。馬爾克洛夫和涅日丹諾夫一塊兒走到他們寄放馬車的驛站那兒,吩咐把馬套好,半個小時以後,他們便坐在車上沿著公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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