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克洛夫的客人們還在睡覺的時候,他的妹子西皮亞金夫人差人送了一封信來。在信裡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對他講了一些家庭瑣事,並且向他要回他借去的一本書,——末了她在“又及”裡順便告訴他一段“有趣的”新聞:他的舊愛瑪麗安娜愛上了家庭教師涅日丹諾夫,家庭教師也愛上了她,她,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並不是在傳播彆人的閒言閒語,她是親眼看見、親耳聽見的。馬爾克洛夫的臉色變得像黑夜那樣的陰沉……可是他不說一句話;他吩咐把書交給來人,他看見涅日丹諾夫下樓來的時候,照常向他問好,甚至把他答應過的一包基斯利亞科夫的書信給了他;不過他並不留下來陪伴涅日丹諾夫,卻出去“料理事務”去了。涅日丹諾夫也就回到自己的屋子裡翻看剛剛拿到的這些信。那個年輕的宣傳家在信裡老是講他自己,講他緊張的活動;據他自己說,他在最近一個月裡走了十一個縣,到過九個縣城,二十九個村子,五十三個小村莊,一個田莊和八個工廠;他在乾草棚裡睡了十六個夜晚,在馬房裡睡了一夜,甚至在牛棚裡睡過一夜(他在這兒還打了括弧,標上“不要愛我,請愛理想!”涅日丹諾夫暗暗地驚訝起來,與其說是為了基斯利亞科夫先生的自吹自擂,倒不如說是為了馬爾克洛夫的忠厚的好心腸……可是他馬上就這樣想道:“去他的美學!基斯利亞科夫先生也許倒有用處。”用早茶的時候三個朋友聚在飯廳裡,不過前一夜的爭論他們不再提了。誰都不想講話,隻有索洛明一個人很安靜地沉默著;涅日丹諾夫和馬爾克洛夫好像內心十分激動。他們用過早茶以後便動身到城裡去;馬爾克洛夫的老仆人坐在門口帶台階的小平台上,用他平日愁悶的眼光送他的舊主人。涅日丹諾夫要去結識的那個商人戈盧什金是一個有錢的、做化學品雜貨的商人(一個費多謝派(分離派教徒中有兩大派:有教士派和無教士派。無教士派中又分若乾小派,其中較大的共有四派,第一派是海岸派,由於教徒最初的住地北方海岸得名;第二派就是費多謝派,十八世紀初從海岸派分離出來,比前一派更拘泥形式。)的“舊教派”)的兒子。他自己並沒有把父親遺留的財產加多,因為他是個一般人所謂隻知享樂的人,一個俄國式的伊壁鳩魯的信徒,他沒有一點兒經營商業的機靈。他是四十歲的人,相當肥胖,相貌不好看,一臉麻子,還有一對小小的豬眼睛;他說話很快,常常顛三倒四,並且時時手舞足蹈,發出大笑聲……總之,使人感覺到他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嬌生慣養的、有些傻氣的人。他自以為是一個很有學問的人,因為他穿德國服裝,雖然他家裡並不乾淨,卻很好客,又有些有錢的朋友——他常去看戲,並且保護一些遊樂場的女演員,他跟她們講一種古怪的半吊子的法國話。他有一種非常想出名的欲望,就是說,讓戈盧什金的姓名傳遍世界!蘇沃羅夫和波將金(亞·瓦·蘇沃羅夫(1730—1800),俄國元帥,傑出的軍事家;格·亞·波將金(1739—1792),俄國元帥,葉卡捷琳娜二世的寵臣。)從前就是這樣的,那麼為什麼卡皮通·戈盧什金現在又不行呢?就是這種欲望戰勝了他生就的吝嗇,把他(照他自鳴得意地所說的那樣)扔到反對派裡頭去(他起初把“反對派”這個字眼乾脆念成“對派”,後來才學會念了),使他同虛無主義者發生關係:他隨意發表最極端的見解,挖苦他自己的舊教派,在齋戒期吃葷食,打牌,喝香檳像喝水一樣。他從來沒有遇到麻煩,因為,據他說,“隻要用得著,我會買通一切衙門,每個漏洞都堵住了,每張嘴都閉上了,每隻耳朵都聾了。”他是一個鰥夫,又沒有兒女;他姐姐的幾個兒子奴顏婢膝、戰戰兢兢地在他身邊轉來轉去……可是他總是罵他們為沒有受過教育的傻瓜、野蠻人,他幾乎從不讓他們到他跟前。他住在一所大的、收拾得並不乾淨的磚砌的宅子裡;有一些房間裡放的全是外國家具,——可是另外一些屋子裡除了幾把油漆過的椅子和一張漆布麵長沙發外,什麼也沒有。到處都掛著畫,全是拙劣的;火紅色的風景畫,淡紫色的海景,莫勒的《接吻》(費·安·莫勒(1812—1875),俄國曆史畫家和肖像畫家,《接吻》(1840)這幅畫使他獲得院士的稱號。),膝和肘都是紅色的肥胖的裸體女人。戈盧什金雖然沒有家眷,可是他養了一大群家仆同各種各樣的寄食者;他收留他們並不是出於慷慨,卻又是由於他那個想出名的欲望,這些人可以由他指揮,他可以在他們麵前擺架子。“我的食客們,”他得意忘形的時候,就常常這樣說;他不讀書,可是他對一些學術上的話卻記得特彆牢。這三個年輕人在戈盧什金的書房裡見到他。他穿了一件長襟外衣,嘴裡叼著一根雪茄煙,裝作在讀報的樣子。他看見他們,馬上跳起來,轉來轉去,紅著臉,大聲叫人立刻送點兒吃的東西來,向他們問了幾句話,又為了什麼事在發笑——這些都是同時做出來的。馬爾克洛夫和索洛明是他認識的;涅日丹諾夫卻是一位生客。戈盧什金聽說涅日丹諾夫是一個大學生,便又笑起來,再跟他握一次手,說:“好極了!好極了!我們的人現在增多了……學問是光明,無知是黑暗——我自己沒有受過一個錢的教育,可是我明白,所以我也搞得不錯。”涅日丹諾夫覺得這位戈盧什金先生有點兒膽怯,有點兒局促不安……事實上正是這樣。“卡皮通老兄,當心啊!不要摔到泥裡去!”他凡是遇到生人的時候,他的頭一個想法就是這樣。然而他很快就恢複了常態,又用他那急促而口齒不清的、混亂的調子談起瓦西裡·尼古拉耶維奇來,談起他的性格,談起宣……傳的必要(宣傳這個字眼他很熟悉,不過他卻慢慢地念出來);又談起他戈盧什金怎樣發現了一個新的好青年,一個極其可靠的人;談起他認為現在到了使用……使用柳葉刀的時候了(他講到這裡,看了馬爾克洛夫一眼,然而馬爾克洛夫毫不理會);隨後他又向著涅日丹諾夫吹噓起自己來,他吹噓的本領跟那個偉大的通訊員基斯利亞科夫不相上下。他說他早已不跟那班任意胡為的人為伍了,他很了解無產階級(這個字眼他也記得很牢)的權利,又說他雖然的確離開了商業,從事銀行的業務(為了增加他的資本),但是這也隻是為了讓這個資本可以在一定的時候用到……公共事業上,這就是說用到人民的利益上麵;又說他戈盧什金實際上是最輕視錢財的!他說到這兒,仆人送小吃進來了,戈盧什金便故意咳嗽了兩聲,問他們要不要喝點兒什麼?他就自己帶頭,端起滿滿一杯胡椒浸的酒喝乾了。客人便吃起來。戈盧什金把一大塊黑魚子醬塞進嘴裡去,他認真地喝著酒,一麵說:“請吧,各位,請吧,上等的馬公酒(馬公酒是法國馬公(M)地方的名產,葡萄酒。)。”他又掉過臉向著涅日丹諾夫,問他從什麼地方來,住在哪兒,住了多久;他聽說他住在西皮亞金的家中,便叫起來:九九藏書“我知道這位老爺!他不成!”隨後他就罵起C省所有的地主來,因為,據他說,他們不但沒有公民的精神,就連他們自己的利益也不懂……隻是,說也奇怪!他雖然罵得很起勁,他的眼睛卻總是東張西望,露出驚慌不安的眼神。涅日丹諾夫不能夠判斷他是哪一種人,他對他們有什麼用處。索洛明照常地不做聲;馬爾克洛夫帶著十分愁悶的臉色,涅日丹諾夫終於問起他來,是不是有什麼心事?馬爾克洛夫回答說沒有什麼,可是他的腔調裡卻分明含著這樣的意思:的確有什麼事情,不過你用不著知道。戈盧什金又罵起什麼人來了,隨後他又換了口氣誇獎年輕人,他說:“現在這班聰明能乾的小夥子出現了!真聰明能乾!啊!”索洛明打斷了他的話,問他先前說的那個可靠的好青年是誰,他在什麼地方找到他的?戈盧什金哈哈地笑起來,他說了兩遍:“啊,您就會看見的,您就會看見的。”他便向索洛明問起他的工廠的情形,問起他的那個“滑頭”老板,對他這些問話,索洛明答得非常簡單。隨後戈盧什金給眾人斟了香檳酒;他又把腦袋俯到涅日丹諾夫的耳朵邊,小聲說:“為共和國乾杯!”就把酒一口喝乾了,涅日丹諾夫隻略略抿了一口。索洛明說他早晨不喝酒;馬爾克洛夫帶著氣憤和決斷的表情把杯裡的酒喝得一滴不剩。他好像忍耐不下去了;他似乎在說:“我們淨在這兒浪費時間,一點兒也沒有講到正經事情。”……他突然伸手在桌麵上打了一下,沉著臉叫起來:“各位!”他正要講話……就在這個時候,從外麵走進來一個頭發十分光滑、下巴朝前撅、帶著肺結核病患者病容的人,穿著一件商人穿的黃色土布的長袍,像張開兩隻翅膀似地伸著兩手。他向眾人鞠了一個躬,對戈盧什金小聲講了兩句話。“馬上,馬上,”戈盧什金急急忙忙地答道,“各位,”他又對眾人說,“我得請你們原諒……我的管事瓦夏有點兒小事情跟我商量(戈盧什金故意開玩笑地這樣講),我不得不向你們告一會兒假;不過盼望各位賞臉今天在我這兒用飯——在下午三點鐘;那個時候我更可以暢談!”索洛明也好,涅日丹諾夫也好,都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他;可是馬爾克洛夫仍然板起臉,聲音粗暴地馬上答道:“當然,我們要來的;不然,豈不成了滑稽戲嗎?”“那麼,太謝謝啦,”戈盧什金接下去說,他彎下身子向馬爾克洛夫補充了一句,“不管怎樣,我捐獻給事業‘千個’盧布……請放心!”他這樣說的時候,把右手揮動了三次(大指和小指都是豎起來的),表示:“決不食言。”他把客人送到門前,站在門口大聲說:“我三點鐘在家恭候。”“我們會來的!”馬爾克洛夫一個人答道。三個人剛到了街上,索洛明馬上說:“各位,我要雇車——回工廠去了。午飯以前這段時間裡我們乾嗎呢?在街上逛蕩嗎?老實說,我們這位商人……我看……從他身上就像從公羊身上那樣,既得不到毛,也得不到奶。”“不,毛倒是有一點兒的,”馬爾克洛夫不高興地說,“他剛才還答應出錢。您討厭他嗎?我們也不可以苛求。我們——又不是眼界太高的待嫁姑娘。”“我哪裡是討厭他!”索洛明安靜地說,“我隻是問我自己,我留在這兒有什麼用。不過,”他看了涅日丹諾夫一眼,帶笑地接下去說,“好吧,我留下就是了。‘有人做伴,就是災難也容易度過’(這是一句俄羅斯諺語。)。”馬爾克洛夫抬起頭來。“那麼我們到公園去吧;今天天氣好。我們還可以看看人。”“去吧。”他們去了;馬爾克洛夫和索洛明在前頭走,涅日丹諾夫跟在他們後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