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您原諒我,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她一邊說,一邊向著西皮亞金娜走去,“我正忙著走不開,耽擱了一會。”她向卡洛梅伊采夫鞠了一個躬,便退到一邊,在鸚鵡籠旁一個小軟凳上坐下,鸚鵡看見她,馬上撲起翅膀,並且向她伸過頭來。“瑪麗安娜,你為什麼坐得這麼遠呢?”西皮亞金娜說,她的眼光把瑪麗安娜一直送到小軟凳上,“你要跟你那個小朋友親近嗎?”她又掉轉頭向著卡洛梅伊采夫說,“謝苗·彼得羅維奇,您瞧,這隻鸚鵡愛上了我們的瑪麗安娜呢……”“我並不覺得奇怪!”“可是它不喜歡我。”“這就奇怪了!也許是您惹惱了它吧?”“從來沒有的事;恰恰相反。我給它糖吃。可是它不肯吃我拿給它的東西。不,……這也是喜愛……和討厭的問題呢……”瑪麗安娜板起臉看了看西皮亞金娜……西皮亞金娜也在看她。這兩個女人是彼此合不來的。瑪麗安娜跟她的舅母相比,幾乎可以說是一個“不好看的姑娘”。她有一張圓圓的臉,一個大的鷹鉤鼻,一雙灰色的非常明亮的大眼睛,一對細眉和兩片薄薄的嘴唇。她把一頭淡褐色的濃發剪得短短的,而且她看來還是一個落落寡合的人。可是她全身散發出一種壯盛、勇敢、活躍、熱情的氣息。她的手足都很小;她那健康、柔軟的小小身體使人聯想到十六世紀佛羅倫薩(佛羅倫薩是意大利佛羅倫薩省托斯卡納區的主要城市,意大利的一個文化中心。佛羅倫薩畫派是文藝複興時期意大利最大的現實主義藝術流派。)的雕像;她走起路來既輕快又優雅。西涅茨卡婭在西皮亞金夫婦家裡所處的地位是相當困難的。她的父親是一個很聰明、很愛活動的人,他有一半波蘭人的血統,他已升到將軍了,突然因為盜用巨額公款被人告發垮了下來,革去了軍銜和貴族爵位,給流放到西伯利亞去。後來他遇到恩赦……又回到俄國本土;可是他沒有能夠再爬起來,便死在極端的貧窮裡。他的妻子是西皮亞金的親姐姐,瑪麗安娜的母親(她就隻有這一個女兒),她受不了這樣一個把她的幸福完全毀滅了的打擊,在丈夫死後不久便死去了。西皮亞金舅舅把外甥女接到他的家裡來;可是瑪麗安娜過不慣寄人籬下的生活;她憑著她那剛強的個性全力追求自由——她跟她的舅母一直進行著雖然並不明顯卻從來沒有間斷的鬥爭。西皮亞金娜把她看作虛無主義者和無神論者;而瑪麗安娜卻憎恨她這位舅母,把舅母當做她的不自覺的壓迫者。她躲避她的舅父,和她躲避所有彆的人一樣。她隻是躲避他們,她並不害怕他們:她的生性並不是膽怯的。“討厭,”卡洛梅伊采夫跟著她說,“不錯,這是很奇怪的事。舉個例來說,誰都知道我是一個虔誠地信仰宗教的人,一個名副其實的東正教派(東正教派是基督教的一派。信仰東正教的主要是希臘人、東斯拉夫人、羅馬尼亞人。俄羅斯人大都信奉東正教。);可是我卻看不慣教士的辮子、長頭發:我看見了就要作嘔,就要作嘔!”卡洛梅伊采夫捏緊拳頭接連舉了兩次,想表示他心裡作嘔。“我看就是一般的頭發也會使您厭煩的,謝苗·彼得羅維奇,”瑪麗安娜說,“我相信您也看不慣像我這樣把頭發剪短了的人吧。”西皮亞金娜慢慢地揚起眉毛,埋下頭去,好像她很驚訝現在的年輕姑娘們跟人談話時候那種自由隨便的態度似的;可是卡洛梅伊采夫卻體諒地微笑了。“不用說啦,瑪麗安娜·維肯季耶夫娜,”他說,“像您這樣漂亮的鬈發在無情的剪刀下剪掉了,我不能不覺得可惜;可是我並不討厭;而且不管怎樣……您這個例子會使我……我……改變看法的。”卡洛梅伊采夫找不出一個適當的俄國詞兒來(卡洛梅伊采夫在這裡用的是一個法國字。),可是因為女主人剛才說了那一番話,他也不想講法國話了。“幸好我的瑪麗安娜還不戴眼鏡,”西皮亞金娜插嘴說,“而且一直到現在她還沒有扔掉領子和袖口;然而我真可惜,她研究自然科學,對婦女問題也感到興趣……可不是嗎,瑪麗安娜?”這些話是故意說來窘瑪麗安娜的;可是她並不介意。“是的,舅母,”她答道,“凡是關於這方麵的著作,我都找來讀過了;我想知道婦女問題的要點在什麼地方。”“年輕人就是這樣!”西皮亞金娜掉頭對卡洛梅伊采夫說,“您和我現在都不過問這些事情了,是嗎?”卡洛梅伊采夫表示讚同地微微一笑:他聽見這位可愛的貴婦人講愉快的玩笑話,覺得自己應當附和一下。“瑪麗安娜·維肯季耶夫娜仍然充滿了理想主義……”他說,“充滿了年輕人的浪漫主義……這個倒合乎時代……”“其實,我把我自己也罵到了,”西皮亞金娜打岔說,“我對這些問題也是感到興趣的。您知道,我還不算太老。”“我對這一切也感到興趣,”卡洛梅伊采夫連忙大聲說,“隻是我禁止彆人談論這個!”“您禁止彆人談論這個嗎?”瑪麗安娜反問道。“對啦!我要向公眾說:你們發生興趣,我並不妨礙你們……可是要談論……噓!”他把手指放到嘴唇上,“無論如何,談論——那是要禁止的!無條件禁止的!”西皮亞金娜笑了起來。“什麼?您主張由部裡成立一個委員會來解決這些問題嗎?”“成立一個委員會倒很好。您以為我們解決這個問題就不如那班餓肚皮的下等文人嗎?那班人除了自己鼻子底下的東西以外什麼都看不見,卻認為自己是……第一流的天才。我們要派鮑裡斯·安德列耶維奇做主任委員呢。”西皮亞金娜笑得更厲害了。“您瞧,您倒要小心;鮑裡斯·安德列耶維奇有時候還是這樣一個雅各賓派(雅各賓派是十八世紀末葉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的“雅各賓俱樂部”的成員,即左派共和黨。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在這裡美化了她的丈夫。)……”“沙各,沙各,沙各。”鸚鵡唧唧呱呱地叫著。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對它搖著手絹兒。“不要打擾聰明的人講話!……瑪麗安娜,管管它吧。”瑪麗安娜轉身向著鳥籠,用手指甲搔鸚鵡的脖子,鸚鵡馬上服服帖帖把頭伸給她。“對啦,”西皮亞金娜接著說,“鮑裡斯·安德列伊奇有時候也叫我吃驚的。他倒有點兒……有點兒……像保民官(保民官是古羅馬(公元前5世紀初起)的保民官,由平民選出,他們的職務是保護平民,防止貴族官吏的非法行為。最初隻有二人,後來增加為十人。)。”“C'est parce qu'il est orateur!(法語:這是因為他是演說家啊!)”卡洛梅伊采夫熱烈地說,他又講起法語了。“您的丈夫很有口才,誰也趕不上他;而且他又是出慣了風頭的;……ses propres paroles le grisent.(法語:他的話使他自己陶醉了。)……並且他又好名……可是近來他有點兒不痛快,可不是嗎?Il boude?Eh?(法語:他生氣?嗯?)”西皮亞金娜看了瑪麗安娜一眼。“我一點兒也沒有注意到。”她停了一下回答道。“是的,”卡洛梅伊采夫帶著沉思的調子說,“複活節沒有給他晉級。”西皮亞金娜又用她的眼光向他指著瑪麗安娜。卡洛梅伊采夫微微一笑,略略眯縫起眼睛,好像在說:“我懂了。”“瑪麗安娜·維肯季耶夫娜!”他突然用不必要的高聲叫起來,“您今年還打算再到學校裡教課嗎?”瑪麗安娜離開鳥籠掉轉身來。“您對也感到興趣嗎,謝苗·彼得羅維奇?”“當然啦;我的確很感興趣。”“您不會禁止嗎?”“那班虛無主義者,就是單單想學校的事,我也要禁止;可是在宗教界的指導——和監督下麵,連我自己也要辦學校呢!”“真的!可是我不知道今年應該怎麼辦才好。去年一切都很糟。而且夏天辦什麼學校呢?”瑪麗安娜講話的時候臉漸漸漲得通紅,好像她講這些話很費力,好像她是勉強說下去似的。她還有很強的自尊心。“你還沒有充分準備好嗎?”西皮亞金娜帶了一點兒譏諷的調子說。“也許沒有。”“怎麼?”卡洛梅伊采夫又嚷起來,“你們怎麼說?天啊!教鄉下丫頭念字母——還用得著準備嗎?”然而就在這個時候科利亞跑進了客廳,口裡嚷著:“媽媽,媽媽!爸爸來了!”在他的後麵一位頭發灰白的老太太顫巍巍地移動兩隻短小的胖腿走了進來。她頭戴一頂包發帽,披著一條黃色披肩,她也來通知大家,鮑連卡(鮑連卡是鮑裡斯的小名。)馬上就要到了。這位太太是西皮亞金的姑姑,名叫安娜·紮哈羅夫娜。客廳裡的人馬上全站起來,跑進穿堂,再從那兒走下台階,到了大門口。一條修剪過的樅樹林陰道從大路一直通到門前;一輛四匹馬拉的四輪馬車正沿著這條林陰道滾滾地跑過來。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站在最前頭,搖著她的手絹兒,科利亞用刺耳的尖聲叫起來;馬車夫敏捷地勒住出汗的馬,聽差慌慌張張地從駕車的座位上跳下來,匆匆打開了門,他差一點兒把鉸鏈和門扣都拉脫了——於是,鮑裡斯·安德列耶維奇,他的嘴唇上、眼睛裡以及整個臉上都露出謙和的微笑,他的肩頭靈活地動了一下,脫掉了大衣,他從車上走了下來。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又敏捷又漂亮地把兩隻胳膊繞住他的脖子,同他接連地親了三下。科利亞跺著一雙小腳,在後麵拉父親的常禮服的下擺……可是西皮亞金連忙摘下腦袋上那一頂既不舒適又不好看的蘇格蘭旅行帽,先跟安娜·紮哈羅夫娜接了吻,隨後又同瑪麗安娜和卡洛梅伊采夫(他們也出來站在門前了)兩個打了招呼(他同卡洛梅伊采夫來了一次熱烈的英國式的shakehands(英語:握手。),“搖搖晃晃”就像在拉繩打鐘一樣)——到這個時候他才轉過身看他的兒子;他的兩隻手插到兒子的胳肢窩下麵,把兒子舉了起來,讓兒子靠近他的臉。在他們做這些動作的時候,涅日丹諾夫像一個罪人似地悄悄從馬車裡爬出來,站在前麵車輪的旁邊,他不摘下帽子,隻是皺著眉頭看看他的四周……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跟丈夫擁抱的時候,她的銳利的眼光就從他的肩頭射到這個新人的身上了;西皮亞金早先告訴過她要帶一個家庭教師回來。所有出來迎接的人仍然在同這位剛到的主人寒暄、握手,一麵動身走上台階去,主要的男女仆人排成隊站在台階的兩旁。他們並不走上前去吻主人的手(這種“亞洲禮節”早已廢止了),隻是恭敬地彎下身子鞠躬;西皮亞金給他們還禮的時候,與其說是點頭,還不如說是略略動了一下鼻子和眉毛。涅日丹諾夫也慢慢地走上了寬闊的台階。他剛走進穿堂,西皮亞金已經在用眼光尋找他了,他把他介紹給他的妻子,給安娜·紮哈羅夫娜和瑪麗安娜;然後他又對科利亞說:“這是你的老師,你要聽他的話!快跟他握手!”科利亞膽小地把手伸給涅日丹諾夫,牢牢地望著他;可是他顯然覺得這位教師沒有什麼特彆有趣或者引人注目的地方,便又轉身纏他的“爸爸”去了。涅日丹諾夫覺得很尷尬,就跟那回在戲園子裡一樣。他穿了一件舊的、相當難看的大衣;他的臉上和手上都蓋滿了路上的塵土。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對他說了幾句親切的話,可是他沒有完全聽懂它們,也不曾回答她。他隻注意到她的一雙眼睛特彆明亮地、特彆溫柔地望著她的丈夫,而且緊緊偎在丈夫的身邊。他不喜歡科利亞的鬈曲的、擦了油的頭發;他看見卡洛梅伊采夫,便想道:“好一個會奉承的家夥!”對其餘的人他一點兒也不注意。西皮亞金威嚴地把頭掉轉了兩次,好像在打量他的家宅似的,他這種動作使他那長而下垂的連鬢胡子和小而略圓的後腦勺十分顯著。接著他便用他那有力的、好聽的聲音(這聲音顯不出一點兒旅行的疲乏)喚他的聽差道:“伊萬!把教師先生引到綠屋子去,把他的行李也拿去。”他又對涅日丹諾夫說,他現在可以休息,打開行李取東西,盥洗一下——午飯時間在這兒是五點整。涅日丹諾夫鞠了一個躬,便跟著伊萬走到二樓上那間“綠”屋子去了。所有的人都到客廳裡去。在那兒又是一番問候。一個半盲的老奶媽進來給主人行禮。西皮亞金尊敬她上了年紀,讓她吻了一下他的手,隨後他向卡洛梅伊采夫告個罪,便由他的妻子陪著,回到他的寢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