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人把涅日丹諾夫引進一間很清潔又很寬敞的屋子,它的窗戶是朝著花園開的。這個時候窗戶大開,一陣微風輕輕地吹起白色的窗帷,它們脹得像帆一樣,微微向上升起,接著又落了下去。金色的反光緩緩地在天花板上滑動;整個屋子裡充滿了春天的新鮮而微帶濕意的香氣。涅日丹諾夫遣開了仆人,取出箱子裡的東西,洗了臉,換好了衣服。這次旅行使他倦得要命;整整兩天的功夫他始終同一個陌生人坐在一塊兒,就跟這個人談了許多各種各樣的、毫無用處的話,他的神經受到了刺激;一種痛苦(這並不全是煩悶,也不全是怨恨)偷偷地鑽進了他的靈魂的深處;他惱恨自己沒有勇氣,可是心裡還是不舒服。他走到窗前去看下麵的花園。這是一所很古老的園子,土壤是富饒的黑土,像這樣的園子在莫斯科附近是很難見到的。花園築在一座微斜的小山的長長斜坡上,園內分成四個明顯的部分。在宅子前麵兩百步的光景,有一個花圃,還有幾條筆直的沙土的小徑,有大叢的洋槐和丁香,又有幾個圓形的花壇;左麵,穿過馬房的院子一直到打穀場的是果樹園,密密地種著蘋果樹、梨樹、李樹、紅醋栗樹和覆盆子;正對著宅子高高地聳起一條菩提樹林陰路,兩邊枝杈相交,成了一個大的正方形。右麵的視線讓種著兩排銀色白楊的大路擋住了;在一叢垂樺的後麵現出來一座溫室的斜頂。整個園子披上了一層初春的嫩綠;夏天有的昆蟲的喧囂在這個時候還聽不見;嫩葉輕輕地發響,燕雀在什麼地方歌唱,兩隻斑鳩在同一棵樹上咕咕地叫起來,一隻孤單的布穀鳥每叫一聲便要換一個地方;從水車貯水池的那一麵遠遠地傳來一陣白嘴鴉的噪聲,好像許多大車車輪在一塊兒軋軋地滾動,在這一切新鮮、幽靜、和平的生活上麵,明亮的白雲緩緩地飄浮著,露出它們豐滿的胸脯,很像一些懶惰的大鳥。涅日丹諾夫凝視著,傾聽著,張開他的涼涼的嘴唇吸著新鮮的空氣……他的心輕鬆多了;他感到了寧靜。這個時候在樓下的寢室裡彆人正在談論他。西皮亞金告訴他的妻子他怎樣認識涅日丹諾夫,Г公爵對他講了一些什麼,還有他同涅日丹諾夫在路上談了些什麼話。“是個聰明的家夥呢!”他反複地說,“學問倒不錯;固然他是個赤色分子,可是你知道,我是不在乎的;至少這種人是有抱負的。而且科利亞又太小,還不會學到他那些胡話。”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帶著溫柔的、同時又有一點兒嘲笑味道的微笑,聽她的丈夫講話,好像他在向她承認自己做了什麼古怪而有趣的惡作劇似的;她想她的“seigneur et matre(法語:君主和主人。)”,這樣一位堂堂的紳士和大官,居然能夠像二十歲的年輕人那樣突然想起做一件調皮的事,她甚至感到滿意。西皮亞金站在鏡子前麵,他穿著一件雪白的襯衫,掛著一副淺藍色絲吊帶,正照著英國人的習慣用兩把刷子分刷他的頭發;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卻縮起她那雙穿皮鞋的腳坐到一張矮矮的土耳其式橫榻上,告訴他家裡的各種消息。她講到紙廠的事,說紙廠——真不幸!——並不像所期望的那樣辦得好;她又講到廚子,說他們早就該換廚子了;她講到教堂牆壁上的灰泥脫落了;她還講到瑪麗安娜,也講到卡洛梅伊采夫……在這對夫婦之間有一種真正的和睦與信任;他們確實過著古時候人所說的“愛與和睦”的生活;西皮亞金梳好頭發,便學著古騎士的樣子要求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把她的“小手”伸給他,她把兩隻手都伸給他了,一麵帶著柔媚的得意看他依次地吻了她的雙手,——這個時候兩人臉上表露的感情都是善良的、正直的,不過在她一方麵這種感情反映在那雙值得拉斐爾的畫筆的美目裡,而在他一方麵卻是從一對普通將軍的“眼睛”裡映出來的了。涅日丹諾夫五點鐘準時下樓吃午飯,通知開飯的信號不是搖鈴,卻是敲中國的“銅鑼”。全家的人已經在飯廳裡麵了。西皮亞金的腦袋在高領結上麵搖動,又一次對涅日丹諾夫表示歡迎,請他在安娜·紮哈羅夫娜同科利亞中間的坐位上坐下。安娜·紮哈羅夫娜是一個老處女,她是西皮亞金亡父的妹妹;她的身上有一股樟腦的氣味,就像在箱子裡放了很久的舊衣服的氣味一樣,而且她老是帶著焦躁、憂愁的樣子。她在這個家裡擔任科利亞的保姆或者家庭教師一類的職務;因此涅日丹諾夫給指定在她同她照管的孩子中間坐下的時候,她那張起皺紋的臉上露出了不高興的表情。科利亞斜起眼睛偷看他的新鄰人;這個聰明的孩子很快地就看出來教師有點兒不好意思,局促不安;他不抬起眼睛,也不大吃東西。這使得科利亞很高興;在這以前他一直擔心他的教師是一個脾氣暴躁而且很嚴厲的人。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也在看涅日丹諾夫。“他看來像個大學生,”她想道,“他還沒有進過交際場呢,可是他一張臉倒生得漂亮,他頭發的顏色也特彆,跟一個使徒的頭發一樣,古代意大利的畫家總是把那個使徒畫成紅頭發的;他的手也很乾淨。”的確在座的每個人都在看涅日丹諾夫,而且他們好像憐憫他,起初一個時候不去打擾他;他自己也感覺到這個,心裡暗暗地高興,可是不知道為了什麼緣故,他同時又有點兒生氣。桌上卡洛梅伊采夫同西皮亞金兩個在談話。他們談到地方自治會,談到省長,談到修築道路的勞役,談到贖回土地的契約,他們又談到他們在彼得堡同莫斯科兩個地方的共同的朋友,談到剛剛得勢的卡特科夫先生的學校(卡特科夫的學校就是在這一年(1868)開辦的。),談到招募工人的困難,談到罰款和牲畜對田地的損害,他們還談到俾斯麥(奧托·俾斯麥(1815—1898),普魯士和德國的政治家,頑固的保皇黨人和“鐵血宰相”。),談到六六年的戰爭(指一八六六年俄國對布哈拉統治者的戰爭。布哈拉現在是烏茲彆克斯坦的一個重要城市。),談到拿破侖三世(拿破侖三世即路易·拿破侖(1808—1873),拿破侖一世的侄兒。他是一個反動的政治家。一八四八年底當選法國總統,一八五二年底發動政變,自封為皇帝,一八七○年戰敗,讓普魯士軍隊俘虜,後被廢。),卡洛梅伊采夫恭維拿破侖三世是一個非常的人物。這個年輕的“侍從”居然隨意發揮他的最反動的見解;他甚至於提議為他認識的一位紳士的榜樣(顯然他是在開玩笑)乾杯,據說這位激昂的地主在某一家命名日的宴會上大聲嚷著:“我隻為我所承認的惟一的原則乾杯,為笞刑乾杯,為羅德列爾(彼·路·羅德列爾伯爵(1754—1835),法國經濟學家和政治家。)乾杯!”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皺了皺眉頭,她說他引用的這幾句話——de très mauvais got(法語:太煞風景。)。然而西皮亞金卻發表了極端自由主義的見解,他客氣地反駁了卡洛梅伊采夫,他講話沒有顧忌;甚至稍微挖苦了他幾句。“您對於農奴解放的恐懼,親愛的謝苗·彼得羅維奇,”西皮亞金談了一些彆的事,又對卡洛梅伊采夫說,“叫我想起了我們那位可尊敬的、最善良的朋友阿列克謝·伊萬內奇·特韋裡季諾夫在一八六〇年寫的請願書。他拿著它,在彼得堡漂亮的客廳裡不斷地朗誦。裡麵有一句挺妙的話講到解放後的農奴一定要拿著火把走遍全國。可惜您沒有看見我們那位親愛的好阿列克謝·伊萬內奇鼓起兩腮,眼睛睜得圓圓的,張開孩子似的小嘴說:‘火—火把!火—火把!拿著火—火把到處走!’現在解放(指一八六一年宣布廢除俄國農奴製度的事實。)已經成了事實……拿著火把的農民又在哪兒呢?”“特韋裡季諾夫隻講錯了一點兒,”卡洛梅伊采夫帶了憂鬱的調子說,“拿著火把到處走的並不是農民,卻是另外一種人。”在這以前涅日丹諾夫簡直沒有注意到那位坐在斜對麵的瑪麗安娜,現在聽了這句話,他突然把眼光射到她的臉上,她也正把眼光射了過來,他們對看了一眼,他立刻覺得這個愁眉苦臉的姑娘和他是有同樣的信仰、同樣的主張的。西皮亞金把她介紹給他的時候,她沒有給他留下一點兒印象;那麼為什麼他單單要同她交換這一瞥眼光呢?他暗暗地這樣問他自己:坐在這兒靜靜地聽這種意見,也不出聲反駁,他的沉默可能讓人誤會他自己讚成它們,這是不是卑鄙可恥的事呢?涅日丹諾夫又看了瑪麗安娜一眼,他覺得在她的眼裡看到了對他的疑問的一個答複,她的眼睛仿佛在說:“等一等吧;現在還不是時候……不值得這樣……以後吧;總來得及的……”他想到她了解他,覺得高興。他又去聽他們談話。現在是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接替她的丈夫講話了,她講得比她的丈夫更自由,更進步。她不明白,“簡直不明白,”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年紀又輕,怎麼會擁護這種陳腐的觀念!“不過我相信,”她接著又說,“您隻是拿它當俏皮話說的!至於您,阿列克謝·德米特裡奇,”她掉過臉對著涅日丹諾夫殷勤地笑了笑(他暗暗地奇怪她怎麼知道他的教名同父名),“我知道您不會有謝苗·彼得羅維奇的那種擔心,鮑裡斯已經對我講過您跟他在路上談了些什麼話。”涅日丹諾夫紅了臉,低頭望著他麵前的盤子,低聲含糊地說了幾句聽不清楚的話;他這樣做並不是由於害怕,倒是因為他還沒有習慣同這種上流社會的太太交談。西皮亞金娜仍然對他微笑,她的丈夫帶著保護人的神氣表示讚成她的意思……卡洛梅伊采夫不慌不忙地把他那單眼鏡嵌在他的眉毛和鼻子的中間,不轉睛地望著這個敢於不同意他的“擔心”的大學生。可是用很難窘住涅日丹諾夫;剛剛相反,他馬上挺起腰來,也照樣盯著這個上流社會的官僚:就像先前突然感覺到瑪麗安娜是他的同誌那樣,現在他突然覺得卡洛梅伊采夫是一個敵人了!卡洛梅伊采夫也有這樣一種感覺;他讓他的單眼鏡落了下來,把腦袋掉向一邊,他想勉強笑一笑……可是他笑不出來;隻有那個一向暗中崇拜他的安娜·紮哈羅夫娜在心裡擁護他,她因此更加憎恨這個把她跟科利亞隔開了的討厭的鄰人了。午飯不久便吃完了。大家都到陽台上去喝咖啡;西皮亞金同卡洛梅伊采夫點燃了雪茄煙。西皮亞金敬了涅日丹諾夫一支真正的古巴出產的上等雪茄煙,可是他推辭了。“啊!不錯!”西皮亞金大聲說,“我忘了:您隻抽您自己的紙煙。”“古怪的嗜好。”卡洛梅伊采夫哼出了這句話。涅日丹諾夫差一點兒要發作了。他幾乎要說出這樣的話來:“我很清楚上等雪茄和紙煙的兩種不同的味道,不過我不想領旁人的情罷了。”……可是他極力忍住了,不過他馬上把這第二次的侮辱記在他的仇人的賬上。“瑪麗安娜!”西皮亞金娜突然大聲說道,“你用不著在這位生客麵前客氣……你儘管抽你的紙煙吧。並且,我聽說,”她掉過頭對涅日丹諾夫說,“您的朋友裡麵年輕小姐都抽煙嗎?”“太太,的確是這樣。”涅日丹諾夫淡淡地答道。這是他對西皮亞金娜說的第一句話。“我卻不抽,”她接著說,溫柔地微微眯縫起她那雙天鵝絨般的眼睛,“我落伍了。”瑪麗安娜好像故意要氣氣她的舅母似的,慢慢地、小心地取出了一支紙煙同一小盒火柴,開始抽起煙來。涅日丹諾夫也拿了一支煙,向瑪麗安娜借了火來點燃了。這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傍晚。科利亞同安娜·紮哈羅夫娜到花園裡去了;其餘的人還在陽台上坐了一小時的光景,領略清新的空氣。談話相當活躍……卡洛梅伊采夫攻擊文學;西皮亞金在這方麵也表現出自己是一個自由主義者,他維護文學的獨立性,並且證明文學的效用,他還講到夏多布裡昂(弗·勒·德·夏多布裡昂(1768—1848),法國作家,浪漫主義者。),講到亞曆山大·巴甫洛維奇皇帝(亞曆山大·巴甫洛維奇皇帝(1777—1825),即沙皇亞曆山大一世。)賜給他(夏多布裡昂)聖安德列勳章(聖安德列勳章——這種勳章通常隻賜給王族(並且限於男人),偶爾還贈給外國的君主。)的事!涅日丹諾夫沒有參加辯論;西皮亞金娜在旁邊望著他,她的神情仿佛表示她一方麵讚許他這種謙虛的克製,可是另一方麵她又覺得有點兒出乎意外。後來大家到客廳裡去喝茶。“我們有個很不好的習慣,阿列克謝·德米特裡奇,”西皮亞金對涅日丹諾夫說,“我們每晚都打紙牌,而且——您瞧……還是一種犯禁的打法!我不邀您參加……不過瑪麗安娜也許高興給我們彈鋼琴。您喜歡音樂吧,我這樣希望,不是嗎?”西皮亞金沒有等著回答,就拿出一副紙牌來。瑪麗安娜坐到鋼琴前麵去,她不好不壞地彈了幾首門德爾鬆的《無詞歌》(非·門德爾鬆—巴托爾迪(1809—1847),德國作曲家,指揮家。《無詞歌》是他的鋼琴曲集。)。“Charmant!Charmant!quel touché!(法語:妙極了!妙極了!彈得真好!)”卡洛梅伊采夫離得遠遠地叫起來,好像他給燙傷了似的;不過這種叫喊倒還是為了禮貌的緣故。至於涅日丹諾夫,雖然西皮亞金說過希望的話,可是他對音樂並沒有一點兒愛好。這時西皮亞金和他的妻子、卡洛梅伊采夫同安娜·紮哈羅夫娜已經坐下來打紙牌了……科利亞來道了晚安,他受了父母的祝福,並且拿一大杯牛奶代替茶喝了以後,便去睡了;他的父親還在後麵大聲吩咐,說明天他要開始跟著阿列克謝·德米特裡奇上課。過了一會兒,西皮亞金看見涅日丹諾夫無所事事地待在屋子的當中,帶著緊張的表情在翻一本照片簿,便對涅日丹諾夫說,他不用客氣,他可以到自己的屋子去休息,因為他路上一定很疲倦了;西皮亞金又告訴涅日丹諾夫,他家裡的第一個原則便是:自由。涅日丹諾夫得到這個許可,便跟每個人道了晚安,走出去了;他走到門口,正碰上瑪麗安娜,他又看了看她的眼睛,雖然她沒有對他微笑,反而皺起了眉毛,他還是相信她會是他的同誌。他回到自己的屋子裡,滿屋都是帶香味的清新空氣;窗戶開了一整天了。花園裡,正對著他的窗口,一隻夜鶯一聲一聲響亮地歌唱;在菩提樹圓圓的樹梢上,夜晚的天空裡有一片溫暖而朦朧的紅光;月亮要升上來了。涅日丹諾夫點燃一支蠟燭;夜間的灰色飛蛾紛紛從黑暗的園子裡飛進來就火光,繞著燭光飛舞擠在一起,可是一股一股的微風又把它們吹散,還吹得青黃色的燭光閃爍不停。“多古怪!”涅日丹諾夫在床上躺下以後,這樣想道……“主人夫婦看來都是善良、開通,甚至於仁慈的人……可是我卻覺得心裡非常不痛快。一位宮中高級侍從……一位宮中低級侍從……好吧,還是早晨去想它聰明些……傷感有什麼用。”這個時候,在花園裡巡夜的更夫接連地大聲敲著他的梆子,一麵拉長了聲音喊:“聽——聽——著!”(這是沙俄時代哨兵夜裡互相呼應時的用語。所以涅日丹諾夫說這是一座監牢。)“注——意!”另一個淒涼的聲音回答。“呸!我的天!這簡直是一座監牢!”涅日丹諾夫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