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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女地 屠格涅夫 2555 字 2天前

一所石頭建築的大公館,有著圓柱和希臘式的正門,這是西皮亞金的父親(那個以農學家和“喜歡動手打人”出名的地主)在本世紀二十年代中修建的,在這所公館的客廳裡坐著西皮亞金的妻子,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這個十分美貌的夫人,現在正在這兒等待她的丈夫隨時到來,她已經得到丈夫動身的電報了。根據這間客廳的布置可以看出最新流行的講究的趣味的影響:所有的陳設都是很好看的而且討人喜歡的——所有的陳設,從令人悅目的花花綠綠的印花棉布窗簾、桌布、帷幔,一直到散放在桌上和架子上的形式各種各樣的細瓷的、青銅的、水晶玻璃的小擺設——它們在一起顯得很柔和、很和諧,而且映著從大開的高窗外麵自由流進來的五月的陽光,更顯得融合了。客廳的空氣裡充滿鈴蘭的香味(這種非常美麗的春花一大束、一大束地在這間屋子裡到處現出悅目的白色),時時有一股輕輕掠過園中茂盛的樹木吹進來的微風拂動了它。這是一幅多美的畫麵!這一家的女主人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西皮亞金娜本人就把這幅畫完成了——她給它添上了意義和生命。她是一個三十歲光景的高身材的女人,有著深褐色的頭發,臉色淺黑、光潔而鮮豔(它使人想起了《西施庭的聖母》(《西施庭的聖母》是意大利畫家拉斐爾的傑作。)),她還有一對非常深而又像天鵝絨的、美妙的眼睛。她的嘴唇稍微厚一些,有些蒼白,她的肩頭高了一些,她的手也略嫌大一些……可是不管這一切,無論誰看見她優雅地信步在客廳裡走來走去,時而彎下她那苗條的、但是腰束得稍微緊一些的身子去看花,帶著微笑去聞花香;時而重新安放一隻中國花瓶;時而急急到鏡子前麵去整理她的光澤的頭發,微微眯起她那對長得很好看的眼睛——我們可以這樣說,誰都會小聲甚至大聲稱讚道,他從未見過這麼迷人的女人!一個長得好看的鬈頭發的九歲男孩,穿著蘇格蘭式的服裝,光著兩隻大腿,鬈曲的頭發上擦了不少發油,正急急忙忙地跑進客廳來,看見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便突然站住了。“科利亞(科利亞是尼古拉的小名。),你要什麼?”她問道。她的聲音同她的眼睛一樣,是柔和的,像天鵝絨一樣的。“媽媽,是這樣,”孩子慌張地說,“太姑姑(指安娜·紮哈羅夫娜,西皮亞金的姑姑。)叫我到這兒來的……她要我拿點兒鈴蘭……到她的屋子裡去……她一點兒也沒有……”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捏著她的小兒子的下巴,把他那個擦了不少發油的腦袋抬起來。“你去對太姑姑說,她向園丁要鈴蘭去;這些花是我的……我不願意彆人動它們。去對她說,我布置好的東西,不喜歡彆人弄亂它們。我這幾句話你能夠照樣對她講嗎?”“我能夠……”孩子小聲說。“好吧,那麼,……你講一遍。”“我會說……我會說……你不願意。”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笑了起來。她的笑聲也是很溫柔的。“我知道叫你傳話是不中用的。好吧,這也不要緊,隨你怎樣講好了。”孩子匆匆地親了一下母親的戴滿戒指的手,又急急忙忙地跑開了。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用眼光送他出了客廳,歎了一口氣,信步走到包金的鳥籠跟前,籠裡一隻綠鸚鵡正爬在柱上,小心地用它的嘴和爪鉤住籠柱,她用指尖把鸚鵡逗弄了一會兒;然後坐到一張矮小的長沙發上,從一張雕花的圓桌上拿起最近一期的《兩世界評論》(《兩世界評論》(《Revue des Deux Mondes》),從一八三一年起在巴黎出版的法國資產階級的刊物。),隨手翻看起來。一聲很恭敬的咳嗽使她抬起頭往後看。門口站著一個穿號衣、打白領結的、相貌端正的聽差。“你有什麼事,阿加豐?”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仍然用她那溫柔的聲音問道。“太太,謝苗·彼得羅維奇·卡洛梅伊采夫來了。要請他進來嗎?”“請他進來;當然請他進來。叫人去告訴瑪麗安娜·維肯季耶夫娜,要她到客廳裡來。”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把《兩世界評論》扔到小桌上,她靠在長沙發靠背上,抬起眼睛,做出沉思的樣子——這個姿勢對她非常適合。謝苗·彼得羅維奇·卡洛梅伊采夫,一個三十二歲的年輕人進來了,從他從從容容、隨隨便便、懶洋洋地走路的神氣,從他臉上突然現出喜色,微微側身鞠躬,然後好像有彈性似地挺起腰來的姿態,從他像是帶鼻音又像是獻殷勤的講話的調子,從他很有禮貌地拿起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的手很大方地吻一下的態度——從這一切便可以猜想到這位新來的客人並不是外省的居民,也不是偶然來拜訪的鄉下的有錢的鄰居,卻是一個真正的彼得堡上流社會的顯貴。他穿了一身最漂亮的英國式服裝:花呢上衣的平平的邊袋裡露出彩色繡邊的白麻紗手絹兒的一個角兒,是折成小小的三角形的;單眼鏡吊在一根稍微寬一些的黑絲帶上麵;沒有光澤的白色瑞典手套,跟他那條銀灰色方格子的褲子恰好相配。卡洛梅伊采夫先生的頭發是剪得短短的,胡須是剃得光光的;他的麵貌略帶幾分女性,一對小眼睛靠得很近,鼻子瘦小扁平,嘴唇又厚又紅,這一切表示出一個有教養的貴族的閒適放縱的生活。他的相貌溫和可親……卻也很容易現出不高興的、甚至粗暴的表情:要是有什麼人或者什麼事情冒犯了他謝苗·彼得羅維奇,或者觸犯了他那保守的、愛國的、宗教的原則——啊!那麼他便是殘酷無情的了!他的全部優雅立刻化為烏有了;他那柔和的眼睛裡露出一種不懷好意的眼色;他的漂亮的嘴裡吐出難聽的話來——並且呼籲——尖聲呼籲長官給他幫忙!謝苗·彼得羅維奇的祖先原是普通的菜園主。他的曾祖拿自己出生的地名(出生的地名指柯洛姆納,屬莫斯科省。)做本人的姓,叫做科洛緬佐夫;他的祖父卻改作科洛梅伊采夫;他的父親又改了一個字,寫作卡爾洛梅伊采夫,最後謝苗·彼得羅維奇再改為卡洛梅伊采夫,他認真地把自己當作純粹的貴族了;他甚至暗示說他們一家是三十年戰爭(三十年戰爭——德國各新教諸侯同天主教諸侯和皇帝間的戰爭。這次新舊兩教派間的戰爭後來演變成全歐洲範圍的戰爭。德國是主要戰場,也是參戰者的軍事掠奪和侵略的對象。戰爭從一六一八年開始,到一六四八年結束,共繼續三十年之久。)中奧地利元帥馮·加倫美依爾男爵家族的子孫。謝苗·彼得羅維奇在宮廷部任職,官銜是低級宮中侍從。經常有人要他進外交界服務,而且他所受的教育、他對社交的擅長、還有他容易博得婦女歡心的事實,以及他本人的相貌都使他適宜做外交官,可是他的愛國心阻止他進外交界……“mais quitter Russie?——jamais!(法語:可是離開俄國嗎?——絕不!)”卡洛梅伊采夫有一份不小的財產,還有許多有勢力的朋友。有人說他是一個忠實可靠的人——“urop…féodal dans ses opinions(法語:他的見解裡多了點兒封建的氣味。)”,這是彼得堡官場中一位重要人物,著名的Б公爵對他的評語。卡洛梅伊采夫請了兩個月的假回到С省來料理他的產業,這就是說,來“嚇唬一些人,壓榨一些人”。因為不這樣做是不成的!“我以為鮑裡斯·安德列伊奇已經到了。”他說,客氣地微微搖晃身子,兩隻腳先後動了兩下,忽然向旁邊看了一眼,他這是在摹仿某一位非常重要人物的姿態。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微微眯縫起眼睛。“不然您就不會來嗎?”卡洛梅伊采夫甚至把腦袋朝後一仰,他覺得西皮亞金夫人的問話太不公平,而且太不合理了。“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他嚷起來,“天啊!您怎麼會以為……”“得啦,好,好,坐下吧。鮑裡斯馬上就要到了。我已經派了馬車到車站接他去了。稍微等一會兒吧……您就會看見他的。現在幾點鐘了?”“兩點半,”卡洛梅伊采夫答道,他從背心的袋裡掏出一隻鑲琺瑯的金表,拿給西皮亞金娜看了看,“您見過我的表嗎?這是米哈伊爾,您知道嗎……就是塞爾維亞的公爵……奧布列諾維奇(奧布列諾維奇王朝是當時塞爾維亞公國(1815—1842和1858—1882)和以後塞爾維亞王國(1882—1903)的朝代。米哈伊爾·奧布列諾維奇即米哈伊爾三世。),他送給我的。請看,這兒有他的名字縮寫的花字。我們是很好的朋友。我們一塊兒出去打獵。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他具有統治者所少不了的鐵腕。啊,他不肯讓人捉弄他!不……絕……絕不!”卡洛梅伊采夫坐到一把扶手椅上,交叉著兩隻腿,安閒地取下他左手的手套。“要是我們這兒,我們省裡有一個像米哈伊爾那樣的人,多麼好!”他說。“為什麼?有什麼事情叫您不滿意嗎?”卡洛梅伊采夫皺了一下鼻子。“還不是那個地方自治會!那個地方自治會!到底有什麼好處!它不過是削弱行政當局的權力,而且引起……一些無用的思想(卡洛梅伊采夫揮動他那隻擺脫了手套壓迫的左手)……和一些無法實現的希望。(卡洛梅伊采夫在他的手上吹了吹。)我在彼得堡就講過這番話了……mais,bah!(法語:可是,唉!)風總是不朝這個方向吹。連您的丈夫……您想一想!不過他是一位著名的自由主義者!”西皮亞金娜在小的長沙發上挺起腰來。“怎麼,您,麥歇(法語音譯,先生。)卡洛梅伊采夫,您反對政府嗎?”“我?反對?絕不!完全不會!Mais j'ai mon franc parler.(法語:可是我直言不諱。)我有時候也下一點兒批評,不過我總是服從的!”“我跟您恰恰相反,我不下批評,我也不服從。”“Ah!mais c'est un mot!(法語:啊,這妙極了!)請您允許我把您這句話轉告我的朋友——Ladiss,vous savez,(法語:拉狄斯拉斯,您知道。)他正在寫一部關於上流社會的,(拉狄斯拉斯:這個虛構人物影射博列斯拉夫·馬爾凱維奇(1822—1884),他是描寫貴族社會的家,他的作品在卡特科夫的反動雜誌《俄國導報》上麵發表。)已經讀了幾章給我聽了。真出色!Nous aurons enfin le grand monde russe peint par lui-même.(法語:我們終於要有由自己人描寫的俄國上流社會了。)”“那部要在什麼地方發表呢?”“不用說,在《俄國導報》(《俄國導報》是米·尼·卡特科夫在一八五六年創刊的雜誌。在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卡特科夫的名字成了保皇黨反動派的象征。)上麵。那是我們自己的《Revue des Deux Mondes》。我看見您在看它。”“是的,可是您知道它越來越沒有意思了。”“可能是這樣……可能是這樣……就是《俄國導報》,最近一些時候,——用一句流行的話來說——好像也有點兒不行了。”卡洛梅伊采夫哈哈大笑起來;他覺得說了“不行”,甚至說了“有點兒”,都是怪有趣的。“Mais c'est un journal,qui se respecte,(法語:可是這份雜誌是知道自重的。)”他繼續說,“那是主要的事情。告訴您說,我……我對俄國文學沒有什麼興趣;如今在俄國文學裡出現的人物老是一些平民知識分子。一個女廚子居然做了的女主人公,一個普通的女廚子,parole,d'honneur!(法語:說老實話。)可是拉狄斯拉斯的我一定會讀到的。Il y aura lē petit mot pour rire……(法語:會有一點兒逗笑的地方。)還有主張!主張!虛無主義者要出醜了。拉狄斯拉斯在這方麵的思想我可以保證,qui est très correct.(法語:它是很正確的。)”“可是他的過去並不是這樣,”西皮亞金娜說。“Ah!jetons un voile sur les erreurs de sa jeunesse!(法語:啊!忘掉他年輕時候的錯誤吧!)”卡洛梅伊采夫大聲說,他把右手的手套也脫下來了。西皮亞金娜又微微眯起了眼睛。她有些在賣弄她這雙神妙的美目。“謝苗·彼得羅維奇,”她說,“我可以問您一句,為什麼您講俄國話要用那麼多的法語呢?我覺得……您不要見怪啊……這已經過時了。”“為什麼?為什麼?舉個例說,並不是每個人都像您這樣精通我們國語的。就拿我來說吧,我以為俄國話是詔書和政府命令的語言;我重視它的純粹性。我實在佩服卡拉姆辛(尼·米·卡拉姆辛(1766—1828),俄國作家和曆史學家,《俄羅斯國家史》(共12卷)的作者。他還寫了不少的文學作品。)!……可是俄國話就這樣說吧,作為日常用語……果然有這樣的東西嗎?那麼譬如我de tout  l'heure(法語:剛才。)說的那句:‘C'est un mot?!(法語:那個詞?)’您怎樣用俄國話講出來呢?您能照字麵直譯成‘這是一句話’嗎?!得啦吧!”“我可以說:‘這是一句恰當的話。’”卡洛梅伊采夫笑了。“‘一句恰當的話!’瓦連京娜·米哈伊洛夫娜!可是您不覺得那……帶了一點兒學究氣嗎?……一點兒趣味也沒有了……”“得啦,您不會說服我的。可是瑪麗安娜在做什麼呢?”她按了按鈴;一個仆人進來了。“我叫人去請過瑪麗安娜·維肯季耶夫娜到客廳裡來。是不是沒有通知她?”仆人還來不及回答,一個年輕姑娘就在他背後門口出現了。她穿了一件寬大的深色短衫,頭發是剪短了的。這是瑪麗安娜·維肯季耶夫娜·西涅茨卡婭,西皮亞金的外甥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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