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婆(1 / 1)

時間臨近深夜。教堂誦經士薩韋利·蓋金在教堂看守人的小屋裡一張大床上躺著。雖然他養成習慣,素來跟雞同一個時辰睡覺,可是今天他卻沒睡著。他那條被子是用五顏六色的花布片縫成的,已經很臟。他那紅褐色的硬頭發從被子的這一頭鑽出來,被子的另一頭呢,伸出他那雙很久沒有洗過的大腳。他在聽……他的小屋嵌在教堂圍牆當中,隻有一扇窗子對著曠野。曠野上正在進行一場真正的廝殺。誰都難於聽明白這是誰要結果誰的性命,究竟為了消滅誰才鬨得天翻地覆,不過根據那種險惡而又經久不息的喧囂聲來判斷,必是有誰打了很大的敗仗。得勝的一方正在曠野上窮追敵人,咆哮著衝進樹林,竄上教堂的房頂,舉起拳頭凶狠地敲打窗子,大發雷霆,敗北的那一方卻在哀號,痛哭……淒厲的哭聲時而就在窗外響,時而升高,到房頂上去了,時而又鑽進火爐裡。那哭聲不是求救的呼喊,而是悲悲切切,知道大勢已去、無法挽救的哀號。雪堆蒙上薄薄的一層冰殼,雪堆上,樹木上都有淚珠顫抖,大路和小徑上泛濫著由泥土和溶化的雪水合成的黑色泥漿。一句話,大地正在解凍,可是夜色太黑,天空看不清這一點,卻用儘全力把大片的新雪撒在解凍的大地上。風在空中遊蕩,像醉漢似的……它不讓雪落在地麵上,卻在黑暗裡由著性兒把它卷來卷去。蓋金傾聽著這種音樂,皺起眉頭。問題在於他知道,或者至少已經猜出窗外這場動亂會鬨出什麼事來,而且是誰在操縱這場動亂。“我知道!”他嘟噥說,在被子裡舉起手指威脅著一個什麼人,“我全知道!”誦經士的妻子賴薩·尼洛夫娜在窗旁的凳子上坐著。一盞鐵皮小燈放在另一個凳子上,仿佛膽怯而且不相信自己的力量似的,灑下微弱而閃爍的亮光,照在她寬闊的肩膀上,照在她美麗誘人的身體輪廓上,照在她那根垂到地麵的粗辮子上。她正在用粗麻布縫麻袋。她的雙手很快地活動著,然而她的整個身體、眼神、眉毛、厚嘴唇、白淨的脖子,卻一動也不動,專心乾那種單調而機械的工作,仿佛睡著了似的。她隻偶爾抬起頭來,讓她那疲乏的脖子休息一下,瞟一眼窗外,看看風雪怎樣在那兒逞威,然後又對著那塊粗麻布低下頭去。她美麗的臉上生著一個獅子鼻,兩邊有兩個酒窩,然而那張臉卻一無表情,既沒有願望,也沒有憂傷,更沒有歡樂。美麗的噴泉在不噴水的時候,也總是這樣一無表情的。不過後來她總算做完一個麻袋,把它丟在一旁,舒暢地伸懶腰,把昏花呆板的目光停在窗子上……窗玻璃上淌著水珠,粘著些白色的、短命的雪花。那些雪花落在玻璃上,看一眼誦經士的妻子,就溶化了……“你過來睡吧!”誦經士嘟噥說。誦經士的妻子一聲不響。可是突然,她的睫毛動彈一下,眼睛裡流露出注意的神色。薩韋利本來一直躺在被子裡觀察她臉上的表情,這時候就伸出頭來,問道:“怎麼了?”“沒什麼……好像有人來了……”誦經士的妻子輕聲回答說。誦經士就用胳膊和腿撩開被子,爬起來,在床上跪著,呆瞪瞪地瞧著他的妻子。小燈那膽怯的亮光照亮他滿是胡子的麻臉,從他蓬鬆的硬發上滑過去。“你聽見了嗎?”他的妻子問。在風雪單調的呼嘯聲中,他隱約聽見玎玲玲的尖細的哀叫聲,像是一隻蚊子想要落到人的臉上來,卻受到阻撓,於是生氣了,就嗡嗡地叫起來似的。“那是郵車……”薩韋利蹲在自己的腳後跟上,嘰咕說。離教堂三俄裡遠有一條驛道。遇到刮風的天氣,如果風從大路刮到教堂來,那麼在這小屋裡住著的人就能聽見車鈴聲。“主啊,這樣的天氣還有這種興致趕著車出來!”誦經士的妻子歎道。“這是公事。你高興也罷,不高興也罷,反正得趕著車上路……”哀叫聲在空中響了一陣,停了。“車子過去了!”薩韋利躺下去,說。可是他還沒來得及蓋上被子,清楚的車鈴聲卻又傳到他耳朵裡來。誦經士不安地看一眼妻子,從床上跳下地,搖晃著身子,在火爐旁邊走來走去。小鈴鐺略微響了一會兒,又停了,仿佛破裂了似的。“聽不見了……”誦經士嘰咕一句,站住,眯細了眼睛瞧著妻子。可是就在這時候,風敲打窗子,又把尖細清脆的哀叫聲送來了……薩韋利臉色煞白,喉嚨裡乾咳一聲,又光著腳在地板上走來走去。“有人在叫那輛郵車兜圈子!”他聲音沙啞地說,惡狠狠地斜起眼睛瞧著妻子,“你聽見嗎?郵車給擺布得不住兜圈子!我……我知道!我怎麼會不……不明白?”他嘰嘰咕咕說,“我全知道,你這該死的!”“你知道什麼?”誦經士的妻子輕聲問道,眼睛沒離開窗子。“我知道這都是你乾出來的,女妖魔!都是你乾出來的,你這該死的!不管是這場風雪還是那輛郵車兜圈子……一概都是你乾出來的好事!都是你!”“你發瘋了,糊塗蟲……”誦經士的妻子平靜地說。“我早就看穿你這一手了!當初結婚的時候,我頭一天就看出你身子裡流著母狗的血!”“呸!”賴薩驚愕地說,聳了聳肩膀,在胸前畫個十字,“你快點在胸前畫個十字,傻瓜!”“巫婆就是巫婆,”薩韋利繼續用一種要哭出來的低沉聲調說,撩起襯衫的底襟匆匆地擤一下鼻子,“雖然你是我的老婆,雖然你是教會裡的人,然而就是到了舉行懺悔禮那天,我也還是要照直說出你是個什麼東西……沒錯兒!主啊,保佑我,寬恕我吧!去年,先知但以理與三少年(“但以理與三少年”為《聖經》中人物,參閱《舊約·但以理書》。)節的前夜,起過一場暴風雪,結果怎麼樣呢?那個工匠跑到我們這兒來取暖了。後來,到阿曆克塞聖徒節,河上的冰剛裂開,那個鄉村警察突然跑到這兒來了……他跟你這個該死的聊了個通宵,早晨他走的時候,我瞧他一眼:嘿,他的眼睛周圍起了黑眼圈,連兩個腮幫子都凹下去了!啊?八月齋期當中有過兩次暴風雨,每一回都有個獵人到我們家裡來過夜。我什麼都看見了,他這該死的!我全看見了!啊,她的臉漲得比大蝦都紅了!啊哈!”“你什麼也沒看見……”“哼,是啊!去年冬天聖誕節前,在克利特十殉教徒節那天,暴風雪鬨了一天一夜……你記得嗎?首席貴族的文書迷了路,跑到我們這兒來了,那條狗……你貪圖他什麼呀!呸,區區一個文書罷了!為他也值得鬨出這麼樣的天氣來!一個臭文人,老是擤鼻涕,身材矮極了,滿臉的粉刺,歪著個脖子……要是他長得漂亮倒也罷了,可是,呸,一副鬼相喲。”誦經士歇口氣,擦了擦嘴唇,仔細聽著。鈴聲已經聽不見了,然而房頂上猛然刮來一陣風,窗外的黑暗裡就又響起了鈴聲。“現在那一套又來了!”薩韋利繼續說,“郵車不是平白無故轉圈子的!要是郵車不是找你,你就朝著我的眼睛吐唾沫好了!啊,魔鬼真會辦事,倒是個好幫手呢!他讓郵車轉來轉去,臨了就領到這兒來了。我知道!我看得出來!你瞞不了我,你這魔鬼的玩具,邪心思的騷娘們兒!這場暴風雪剛一開頭,我馬上就明白你安的什麼心。”“好一個蠢貨!”誦經士的妻子冷笑說,“怎麼,按你那糊塗想法,這種壞天氣都是我搞出來的?”“嗯……你笑吧!是你搞出來的也罷,不是你搞出來的也罷,反正我看得出來:你身上的血一沸騰,天氣就變了,天氣一變,就準有個瘋子跑到這兒來。每一次都這樣!可見就是你在作怪!”誦經士要說得動聽些,就把一個手指按住額頭,閉上左眼,用唱歌般的聲調說:“啊,瘋魔!猶大的罪惡呀!如果你真是人而不是巫婆,你就該用你的腦筋好好想一想:倘或來人不是工匠,不是獵人,不是文書,而是個化了裝的魔鬼,那怎麼得了!啊?你該好好想一想呀!”“你也真是糊塗,薩韋利!”誦經士的妻子歎道,憐憫地瞧著她的丈夫,“當初我爸爸在世,住在這兒的時候,有很多人來求他治熱病,那些人各式各樣,有從鄉村裡來的,有從移民村來的,有從亞美尼亞人的田莊上來的。差不多每天都有人來,誰也沒有把他們說成魔鬼。可是現在,一年當中,遇上壞天氣,有個把人到我們這兒來取暖,你這個蠢貨就大驚小怪,馬上生出各式各樣的想法來了。”妻子的道理打動了薩韋利的心。他劈開兩隻光腳,低下頭,沉思了。他還沒有堅定地相信自己的揣測,他妻子那種誠懇冷靜的聲調使他茫然失措,不過話雖如此,他稍稍沉吟一下,又搖著頭說:“來人可不是老頭子或者羅圈腿,到這兒來要求過夜的都是年輕人嘛……這是為什麼?光是取暖,倒還罷了,可是實際上他們是來找樂子的。不,娘們兒,天下再也沒有一種活物比你們娘們兒更狡猾的了!講到真正的頭腦,你們一丁點也沒有,比椋鳥都不如,可是講到魔鬼的狡猾,哎呀呀!聖母啊,保佑我們吧!喏,郵車的鈴響了!這場暴風雪剛一開頭,我就知道你的滿肚子壞水!你在施展你的巫術,母蜘蛛!”“你乾什麼跟我過不去,該死的?”誦經士的妻子失去耐性,發脾氣說,“你乾什麼跟我過不去,粘焦油?”“我揪住你不放,是因為今天晚上如果出了什麼事……求上帝保佑彆出事才好……你聽著!……如果出了什麼事,那麼明天天一亮我就到佳科沃村去找尼科季姆神甫,把事情全說穿。我一五一十告訴他:‘尼科季姆神甫,請您寬宏大量,原諒我說這種話,不過她真是巫婆。’他就問:‘怎麼見得?’我說:‘嗯……您想知道這裡頭的緣故嗎?行……’我就原原本本講出來。那你就要遭殃,娘們兒!慢說到世界末日審判那天,就是在現世生活中你也要受到懲罰!《聖禮書》上那些咒你們這種人的禱告辭,可不是白寫的!”忽然,有人敲窗子,聲音那麼響,那麼蹊蹺,薩韋利嚇得臉色發白,蹲下去。誦經士的妻子跳起來,也臉色慘白。“看在上帝麵上,放我們進去吧!”一個顫抖而粗重的男低音說,“誰住在這兒呐?行行好吧!我們迷路了!”“你們是什麼人?”誦經士的妻子問,不敢看窗子。“郵車!”另一個聲音說。“你那套鬼招數靈驗了!”薩韋利說,擺一下手,“果然如此!我說得千真萬確……哼,你給我小心點!”誦經士三躥兩跳上了床,在褥墊上躺下,憤懣地喘著氣,翻過身去,臉對著牆。不久他的背上吹來一股冷氣。房門吱吜一聲開了,門口出現一個高大的人影,從頭到腳沾滿了雪。他身後閃出另一個人影,也那麼白……“要把郵包抬進來嗎?”第二個人用沙啞的男低音問。“丟在那兒不管可不行!”說完這話,第一個人就動手解開風帽,可是沒等解完,就把它連同製帽一齊從腦袋上扯下,氣呼呼地往火爐那邊一扔。隨後他脫下身上的大衣,也往那邊一丟。他也沒有打一聲招呼,就開始在小屋裡走來走去。這人是個年輕的郵差,生著淡黃色頭發,上身穿一件舊的製服上衣,腳上穿一雙沾著泥的紅褐色皮靴。他走了一陣,身子暖和過來,就靠著桌子坐下,把兩隻沾著泥的靴子往口袋那邊伸過去,用拳頭支著腦袋。他那張泛起紅暈的白臉仍然帶著剛才經曆過的痛苦和恐懼的痕跡。儘管他的臉氣憤得變了樣子,帶著不久以前生理方麵和精神方麵的痛苦所留下的鮮明痕跡,而且眉毛上,唇髭上,圓形的胡子上都掛著正在溶化的雪,然而那張臉還是很漂亮。“狗一般的生活!”郵差抱怨說,抬起眼睛望著四壁,仿佛不相信他已經到了暖和的地方似的,“我們差點完蛋!要不是你們的燈光,我真不知道會出什麼事……鬼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能了結!這種狗一般的生活簡直沒完沒了!我們這是來到什麼地方了?”他壓低喉嚨問道,抬起眼睛看著誦經士的妻子。“這兒是古裡亞耶夫斯基山崗,歸卡利諾夫斯基將軍的莊園管。”誦經士的妻子打個冷戰,回答說,臉漲紅了。“你聽見沒有,斯捷潘?”郵差轉過身去對馬車夫說,馬車夫正背著一個大皮袋,卡在房門口,“我們跑到古裡亞耶夫斯基山崗上來了!”“是啊……真遠!”馬車夫用若斷若續的沙啞歎息聲吐出這幾個字,走出去,過一會兒背來一個小一點的袋子,然後又走出去,這一回拿來一把郵差用的長刀,是係在寬皮帶上的,刀的樣子頗像民間木板畫《奧羅費爾恩床邊的尤季芙》(即古希伯來傳說,尤季芙殺死了巴比倫統帥奧羅費爾恩,從而拯救了被圍困的猶太人。——俄文本編者注)上畫的那把又長又薄的利劍。他把皮袋子堆在牆邊,走出去,在前堂坐下,點上他的煙鬥。“跑了這麼多路,也許您想喝點茶吧?”誦經士的妻子問。“眼下哪有心思喝茶!”郵差皺起眉頭說,“我們得趕快暖和一下就動身上路,要不然就會誤了郵務列車。我們坐上十來分鐘就走。不過,求你們行行好,給我們領路吧……”“上帝用這種天氣懲罰人啊!”誦經士的妻子歎道。“嗯,是啊……請問你們是什麼人?”“我們嗎?我們是本地人,在教堂裡作事……我們是教會裡的人……喏,我的丈夫就躺在那兒!薩韋利,你快起來,跟人家打個招呼嘛!從前這兒是教區,一年半以前這個教區取消了。當然,從前地主們住在這兒的時候,人很多,也就值得立一個教區,如今呢,地主們不在這兒了,那麼您想想看,教會裡的人靠什麼生活?離這兒最近的一個村子叫馬爾科夫卡,可是就連它也在五俄裡以外喲!現在薩韋利成了編製以外的人員……改當看守了。他奉命看管這個教堂……”郵差馬上又聽到那個女人說,假使薩韋利肯到將軍夫人那邊去一趟,求她給主教寫一封信,他就會得到好差事,可是他沒有到將軍夫人那兒去,因為他懶,而且怕見人。“不過我們仍舊算是教會裡的人……”誦經士的妻子補充了一句。“那你們靠什麼生活呢?”郵差問。“教堂有一片草場和一個菜園。不過我們從這兩塊地裡得到的收入卻很少……”誦經士的妻子歎道,“佳科沃村的尼科季姆神甫,那個貪心的人,每到夏天的尼古拉節和冬天的尼古拉節都要到這兒來主持禮拜,順便把收成幾乎全拿走了。沒有人給我們做主!”“你胡說!”薩韋利聲音沙啞地說,“尼科季姆神甫是個聖者,是教會的明星。如果他拿走什麼,那也是按規章該拿的。”“你那口子脾氣倒不小!”郵差含笑說,“你結婚很久了嗎?”“到今年大齋前最後一個星期日,已經滿三年了。從前我爸爸就在這兒當誦經士,後來,他老人家臨死以前,到正教管區監督局去,求他們派一個沒結過婚的誦經士到這兒來接替,好讓我就地成家。我就嫁給他了。”“啊哈,這樣說來,你倒一個拍子打死了兩隻蒼蠅呢!”郵差瞧著薩韋利的後背說。“既得了差事,又得了老婆。”薩韋利沒好氣地扭了一下大腿,越發往牆那邊挨過去。郵差從桌子旁邊站起來,伸個懶腰,在郵袋上坐下。他沉吟一下,就伸出手去揉揉郵袋,把他的長刀放在另一個地方,平躺下去,一條腿碰到了地麵。“狗一般的生活……”他嘟噥一句,把兩隻手墊在腦袋底下,閉上眼睛,“我甚至不希望凶惡的韃靼人過這樣的生活。”不久就萬籟俱寂。這兒隻能聽見薩韋利的喘息聲和睡熟的郵差平勻緩慢的呼吸聲,他每呼一口氣都要發出低沉而拖長的呼嚕呼嚕聲。偶爾,他的喉嚨裡,像車輪似的發出吱吜一聲,他的腿就抽動,碰得郵袋沙沙地響。薩韋利在被子裡翻個身,慢騰騰地回過頭來看一眼。誦經士的妻子正坐在凳子上,兩個手心托著臉頰,瞅著郵差的臉。她的目光呆呆不動,就跟滿心驚恐的人一樣。“喂,你乾嗎盯住他?”薩韋利生氣地小聲說。“這關你什麼事?你睡你的!”誦經士的妻子回答說,眼睛沒有離開生著淡黃色頭發的腦袋。薩韋利生氣地吐出他胸中的氣,猛地翻回身,臉對著牆。過了三分鐘光景,他又不安地翻個身,爬起來,在床上跪著,把兩隻手撐在枕頭上,斜起眼睛看他的妻子。他妻子仍然不動,瞧著客人。她的臉頰蒼白失色,目光裡燃著一種奇怪的火。誦經士乾咳了一聲,肚皮朝下,從床上爬下來,走到郵差跟前,用一塊手絹蒙上他的臉。“你這是乾什麼?”誦經士的妻子問。“免得燈光照他的眼睛。”“那你索性把燈吹滅!”薩韋利狐疑地看了看他的妻子,努出嘴唇湊到小燈上去,可是立刻醒悟過來,把兩隻手一拍。“哼,這不就是魔鬼的花招嗎?”他叫起來,“啊?哼,難道還有什麼活物比女人更狡猾?”“啊,長衣襟的惡魔(俄國教士的法衣是長衣襟的。)!”誦經士的妻子咬住牙,嘶嘶響地說,惱恨得皺起眉頭,“你等著就是!”然後她舒舒服服地坐好,又定睛瞧著郵差。郵差的臉給蒙上了,這倒沒什麼關係。引起她興趣的,與其說是他的臉,倒不如說是他的整個身體,這個男子的新奇之處。他的胸膛寬闊,有力,他的手瘦長,好看,他那兩條筋肉飽滿而勻稱的腿比薩韋利的那兩條“矮墩子”好看得多,挺拔得多。這兩個人甚至不能相比。“就算我是長衣襟的魔鬼吧,”薩韋利呆站了一會兒,說,“他們也不該在這兒睡覺呀……是啊……他們在辦公事,我們卻把他們留在這兒,我們就要負責。既是運郵件,那就去運,不該睡覺嘛……喂,你!”薩韋利朝前堂喊了一聲,“你,趕車的……你叫什麼名字來著?要我送你們一程還是怎麼的?起來,帶著郵袋可不能睡覺!”動了肝火的薩韋利跑到郵差跟前,拉一下他的衣袖。“喂,先生!要趕路就去趕路。再不走,那可就不對頭了……睡覺是不行的。”郵差跳起來,又坐下,用茫然的目光掃了一眼小屋,又躺下去。“你到底什麼時候才去趕路?”薩韋利喋喋不休地說,拉他的衣袖,“要知道,辦郵務就是要把郵件按時送到,聽見沒有?我來送你們一程。”郵差睜開眼睛。他已經暖和過來,剛才酣暢地睡過一覺,正渾身發軟,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像在迷霧中似的看見誦經士妻子的白脖子和她那凝然不動的、油亮的目光,就閉上眼睛,微微一笑,仿佛在做夢似的。“哎,這樣的天氣怎麼能趕路!”他聽見一個柔和的女人聲音說,“自管睡吧,踏踏實實地睡吧!”“那麼郵件呢?”薩韋利不安地說,“誰來運郵件呢?莫非你去運?你?”郵差又睜開眼睛,看一眼誦經士妻子臉上兩個活動的酒窩,想起他是在什麼地方,明白了薩韋利的話。他想到他馬上就要到寒冷的黑暗當中去趕路,就不由得從頭到腳,周身起雞皮疙瘩,身子蜷縮起來。“還可以再睡個五分鐘……”他打著嗬欠說,“反正也是誤了……”“也許我們還趕得上!”前堂裡有個說話聲響起來,“瞧著吧,說不定我們走運,火車也誤了點呢。”郵差站起來,舒服地伸了個懶腰,開始穿大衣。薩韋利看見客人們準備動身,簡直高興得像馬嘶似的笑起來。“你倒是幫一幫忙啊!”馬車夫正從地板上抬起郵袋,對他嚷道。誦經士就跑到他跟前,跟他一塊兒把郵袋抬到外邊去。郵差動手解開風帽上的結子。誦經士的妻子凝神看著他的眼睛,仿佛要鑽進他的靈魂裡去似的。“應該喝點茶才對……”她說。“我倒無所謂……可是他們已經打點著動身了!”他同意說,“反正也已經誤了。”“那您就留下吧!”她小聲說,低下眼睛,碰碰他的衣袖。郵差終於解開結子,遲疑不決地把風帽搭在胳膊肘上。他站在誦經士的妻子身旁,覺得很溫暖。“你的脖子……多麼好看……”他伸出兩個手指碰了碰她的脖子。他看見她並不抗拒,就伸手摩挲她的脖子和肩膀……“嘿,真好看……”“您就留下吧……喝點茶。”“你這是往哪兒放?你這加了糖漿的蜜粥(罵教士的話,因為教士在出喪人家主持宗教儀式的時候總喝到蜜粥。)!”外邊傳來馬車夫的說話聲,“要橫著放。”“您就留下吧……瞧,風刮得多麼厲害!”郵差還沒醒透,還沒來得及抖掉青春惱人的睡意,這時候突然被一種欲望抓住,為這種欲望他忘了郵包,忘了郵務列車……忘了人間萬物。他驚慌地看一眼門口,仿佛打算逃跑或者藏起來似的,一把摟住誦經士妻子的腰,正低下頭去湊近那盞小燈,想吹滅,不料前堂裡響起了皮靴聲,馬車夫在門口出現了……薩韋利在他肩膀後麵往裡看。郵差趕快鬆開手,站住不動,仿佛在沉思似的。“都準備好了!”馬車夫說。郵差呆站了一會兒,猛地搖一下頭,好像終於醒過來了,跟著馬車夫走出去。屋裡隻剩下誦經士的妻子一個人了。“好,你坐上車,給我們領路吧!”她聽見外邊有人說。一個小鈴鐺懶洋洋地響起來,隨後另一個小鈴鐺又響了,接著一長串細碎的鈴聲從小屋這兒飄走了。等到鈴聲漸漸消失,誦經士的妻子就猛一轉身,離開原來的地方,煩躁地從這個牆角走到那個牆角。她先是臉色蒼白,後來又滿臉通紅。她的臉由於仇恨而變了樣,呼吸發抖,眼睛閃出瘋狂凶暴的怒火。她走來走去,仿佛關在籠子裡似的,活像一頭雌老虎,受到燒紅的烙鐵的威脅。她停住一會兒,看一眼她的住處。那張床差不多占據半個房間,有整個後牆那麼長,床上鋪著肮臟的褥墊,有灰色的硬枕頭,有被子,有各式各樣叫不出名字來的破爛。那張床成了亂糟糟一團難看的廢物,幾乎跟薩韋利腦袋上的那堆頭發一樣,哪怕他特意用油抹平,卻仍然豎起來。有個烏黑的爐子,從那張床一直伸到通往寒冷的前堂的門口,上麵放些盆盆罐罐,掛著破衣爛衫。一切東西,包括剛剛出外的薩韋利在內,都出奇地肮臟,油汙,漆黑,在這樣的環境裡見到女人的白脖子和細嫩的皮膚是會感到奇怪的。誦經士的妻子跑到床跟前,伸出手,仿佛打算把那些東西統統丟掉,踩壞,撕得粉碎,可是後來,她一碰到那些臟東西,卻像嚇壞了似的,倒退回來,又開始走來走去……過了兩個鐘頭,薩韋利走回來,身上滿是雪,筋疲力儘了。可是她已經脫掉衣服,躺在床上。她的眼睛閉著,然而從她臉上肌肉的細微顫動來看,他猜出她沒睡著。他在歸途中本來已經打定主意一言不發直到明天,也不碰她,可是這時候他忍不住要挖苦她幾句。“你那套巫術算是白搭:他走了!”他說,幸災樂禍地笑著。誦經士的妻子沒有說話,隻是她的下巴在顫抖。薩韋利慢騰騰地脫掉衣服,從他妻子身上爬過去,貼著牆躺下。“瞧著吧,明天我就去對尼科季姆神甫講明,你這個老婆是個什麼東西!”他嘮叨著,把身子縮成一團。誦經士的妻子很快地朝他轉過臉來,兩眼炯炯有光地瞧著他。“你有這麼個差事就心滿意足了,”她說,“那你該到樹林裡去找老婆才是!我算是你的什麼老婆?巴不得你斷了氣才好!你這個糊塗蟲,懶骨頭,你把我磨得好苦,求主饒恕我吧!”“得了,得了……你睡吧!”“我好命苦啊!”誦經士的妻子哭著說,“要不是你,說不定我會嫁給一個商人或者貴族!要不是你,現在我就會愛我的丈夫!你怎麼就沒讓雪埋掉,怎麼就沒在那邊大路上凍死,你這個希律(根據基督教傳說,希律是個暴君,處死了耶穌。)!”誦經士的妻子哭了很久。最後她深深地歎口氣,止住哭泣。風雪仍然在窗外肆虐。不知什麼東西在火爐裡哭,在煙囪裡哭,在牆外哭。薩韋利覺得這個東西就在他身子裡哭,就在他耳朵裡哭。今天晚上他才徹底相信他對他妻子的揣測。他本來就認為他妻子由魔鬼幫忙,操縱風雪和郵車,現在關於這一點他已經毫不懷疑了。然而使他非常痛苦的是,這種神秘,這種超出常情的神通,反而給他身旁躺著的女人添上一種特殊的和不可理解的魅力,這卻是他以前從沒感到過的。他那種糊塗想法不知不覺把她美化,她好像變得更白淨,更光潤,更難於接近了……“巫婆!”他憤憤地說,“呸,真叫人惡心!”可是話雖如此,等到她止住哭聲,開始均勻地呼吸,他就伸出手指去摸一下她的後腦殼……把她的粗辮子放在手裡握一會兒。她沒覺得……於是他大起膽子,摩挲她的脖子。“躲開我!”她叫道,使勁用胳膊肘推開他,不料正巧戳在他的鼻梁上,弄得他的眼睛裡迸出了金星。他鼻梁上的疼痛不久就過去,然而他精神上的痛苦卻綿延不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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