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波(1 / 1)

瑪申卡·帕夫列茨卡婭是個非常年輕的姑娘,剛剛在貴族女子中學畢業,這一天她在外麵散步後,回到庫什金家,她是在那兒做家庭教師的。不料她正碰上一場非同小可的風波。給她開門的看門人米哈伊洛神情激動,臉紅得跟大蝦一樣。樓上傳來一片嘈雜聲。“多半是女主人發病了……”瑪申卡暗想,“要不然就是她跟丈夫吵架……”她在前廳和過道裡都遇見了使女。有個使女在哭。隨後瑪申卡瞧見從她自己的房間裡跑出一個人來,正是男主人尼古拉·謝爾蓋伊奇。他是個身材矮小的男人,年紀還不算老,臉上卻已經皮肉鬆弛,頭頂禿了一大塊。他臉色通紅,渾身發抖……他沒看見這個女家庭教師,徑自從她身旁走過去,舉起雙手,叫道:“啊,糟透了!多麼魯莽!多麼愚蠢,野蠻!太可惡了!”瑪申卡走進她的房間,在這兒,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極其尖銳地體驗到凡是寄人籬下、聽人擺布、靠富貴人家的麵包過活的人所熟悉的那種心情。原來她的房間正遭到搜查。女主人費多西婭·瓦西裡耶夫娜在她桌子旁邊站著,把她的毛線球、布塊、紙片……放回她的針線袋裡。那女人是個體態豐滿、肩膀很寬的太太,沒戴頭巾,生著兩道烏黑的濃眉,顴骨突出,嘴唇上生著隱約可見的唇髭。她那兩隻通紅的手、她那張臉和她那姿態,都像是一個普通的村婦和廚娘……女家庭教師的出現分明出乎她的意外,因為她回頭一看,見到女家庭教師蒼白而驚訝的臉容,就有點慌了手腳,支支吾吾地說:“Pardon(法語:對不起。)。我……無意中弄撒了這些東西……是我的袖子碰翻的……”庫什金娜太太又說了幾句彆的話,就把她的長衣裙弄得沙沙地響,走出去了。瑪申卡用驚愕的眼睛掃一眼她的房間,一點也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該怎樣想才好,隻是聳起肩膀,害怕得渾身發涼……費多西婭·瓦西裡耶夫娜在她的袋子裡找什麼呢?如果確實像她說的那樣,她是一不小心讓衣袖碰翻了袋子,把東西弄撒的,那末尼古拉·謝爾蓋伊奇為什麼從她房間裡跑出去,臉那麼紅,神情那麼激動呢?為什麼書桌上的一個抽屜略微拉開了一點?女家庭教師有個貯錢盒,原是用來收藏十戈比銀幣和舊郵票的,現在卻打開了。人家把它打開後,雖然想關上,而且把鎖抓得滿是指痕,卻還是關不上。書架、桌麵、床鋪都帶著新搜查過的痕跡。裝內衣的筐子也是如此。本來那些內衣疊得整整齊齊,然而現在卻不像瑪申卡出門的時候那麼井然有序了。可見這次搜查是認真的,極其認真的,然而這是什麼意思,什麼緣故呢?出了什麼事呢?瑪申卡回想看門人的激動,回想目前還在延續的紛亂,回想淚痕斑斑的使女,莫非這一切都同剛才在她房間裡進行的搜查有關?莫非她牽連到一件可怕的事情裡去了?瑪申卡臉色煞白,周身發涼,身不由己地往那個裝內衣的筐子上坐下。有個使女走進房間來。“麗莎,您知道他們為什麼……搜查我的東西嗎?”女家庭教師問她說。“太太丟了一個值兩千盧布的胸針……”麗莎說。“哦,可是為什麼搜查我呢?”“他們,小姐,把所有的人都搜查遍了。我的東西也統統搜查過……他們把我們身上的衣服剝得精光,搜我們……上帝作證,小姐,我……從來也沒有到她的梳妝台跟前去過,更彆說拿她的胸針了。就是到了警察局我也要這麼說。”“可是……為什麼要搜我的東西呢?”女家庭教師仍然大惑不解。“我跟您說過,有個胸針讓人偷去了……太太親手把所有的東西都翻遍。就連看門人米哈伊洛她都搜過。簡直是丟臉!尼古拉·謝爾蓋伊奇光是瞧著,呱呱地叫一通,就跟母雞似的。不過您,小姐,用不著這麼發抖。在您這兒什麼也沒找著!要是您沒拿那個胸針,就用不著害怕。”“可是要知道,麗莎,這是卑鄙……欺負人,”瑪申卡說,憤懣得上氣不接下氣,“要知道這是下流,卑鄙!她有什麼權利懷疑我,翻我的東西?”“您是住在彆人家裡,小姐,”麗莎歎道,“雖然您是位小姐,不過也還是……跟仆人差不多……這跟在爹娘家裡住著可不一樣……”瑪申卡撲在床上,傷心地放聲痛哭。她從來沒有遭到過這樣的迫害,也從來沒有受過像現在這樣深重的侮辱……她是個有良好教養而且敏感的姑娘,又是教師的女兒,可是現在人家居然懷疑她偷東西,搜查她,把她當做街頭女人一樣!比這再厲害的侮辱似乎都沒法想象了。而且除了這種受屈的感覺以外,還有沉重的恐懼:今後還會怎樣?!種種荒謬的想法鑽進她的頭腦裡。既然人家能夠懷疑她偷東西,那他們現在也可能拘禁她,把她的衣服脫光,把她裡裡外外搜查一番,然後派人押著她走過大街,把她關進又黑又冷而且滿是耗子和甲蟲的牢房裡,就跟幽禁塔拉卡諾娃郡主的牢房(塔拉卡諾娃郡主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在俄國女皇葉卡捷琳娜二世時期,自稱是故女皇伊麗莎白的女兒,後被捕,死在牢房裡。俄國畫家弗拉維茨基在一八六四年完成的畫《塔拉卡諾娃公主》描繪了她被關在牢房裡的情景。——俄文本編者注)一樣。誰會來給她作主呢?她父母住在遙遠的外省,他們沒有錢乘火車到她這兒來。她在這個京城孤身一人,就跟住在荒野上似的,既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人家要怎樣處置她就能怎樣處置她。“我要跑到所有的法官和辯護人那兒去……”瑪申卡想,不住地發抖,“我要向他們解釋清楚,我要起誓……他們會相信我不可能是賊!”瑪申卡想起她衣筐裡被單底下放著一些甜食,這是她按照在貴族女子中學裡養成的老習慣,吃飯時候藏在衣袋裡,帶回自己房間裡來的。她想到她這個小小的秘密已經被女主人識破,就不由得周身發熱,害臊起來。由於這一切,由於恐懼和羞臊,由於受屈,她的心猛烈地跳起來,弄得她的兩鬢、雙手、肚子深處也猛烈地跳動不已。“請您去吃飯!”仆人來請瑪申卡。“去不去呢?”她想。瑪申卡整理一下頭發,用濕手巾擦一把臉,走進飯廳。那兒已經開始吃飯……飯桌的一頭坐著費多西婭·瓦西裡耶夫娜,大模大樣,臉容死板而嚴肅。飯桌的另一頭坐著尼古拉·謝爾蓋伊奇。飯桌兩旁坐著客人和孩子們。伺候吃飯的是兩個聽差,身穿禮服,手上戴著白手套。大家都知道這個家庭起了風波,都知道女主人悶悶不樂,就都沉默不語。隻有嚼東西的聲音和湯匙碰響盆子的聲音。談話是由女主人自己開的頭。“我們的第三道菜是什麼?”她用懶洋洋的痛苦聲調問聽差說。“De l'esturgeon à russe,”(法語:俄式鯽魚。)聽差回答說。藏書網“這道菜是我點的,費尼婭(費多西婭的愛稱。)……”尼古拉·謝爾蓋伊奇趕緊說,“我想吃魚。要是你,ma chère(法語:我親愛的。),不喜歡吃,那就叫他們不用端上來了。反正我也是隨便點的……一時高興罷了……”費多西婭·瓦西裡耶夫娜不喜歡吃不是由她本人點的菜,這時候眼睛裡就含滿了淚水。“得了,您不要激動,”她的家庭醫師馬米科夫用甜蜜蜜的聲調說,輕輕碰一下她的手,而且同樣甜蜜蜜地微笑著,“就是沒有這件事,我們也已經夠煩惱的了。我們忘掉那個胸針吧!健康總比兩千盧布貴重!”“我倒不是心疼那兩千盧布!”女主人回答說,大顆的淚珠順著臉頰流下來,“惹我氣憤的是這件事本身!我不能容忍我家裡有賊。錢我倒不心疼,一點也不心疼,可是偷我的東西,未免太忘恩負義!我待人好心好意,人家卻這麼報答我……”人人都瞧著自己的菜碟,然而瑪申卡卻覺得女主人說完那些話後,大家似乎都瞧著她。她忽然覺得喉頭堵得慌,就哭起來,用手絹蒙上臉。“Pardon,”她喃喃地說,“我受不住了。我頭痛。我要走了。”她從桌旁站起來,笨手笨腳地碰響自己的椅子,越發心慌意亂,趕緊走出去了。“上帝才知道是怎麼回事!”尼古拉·謝爾蓋伊奇忍不住說,皺起眉頭,“何必去搜查她的房間!這件事,真的,……辦得多麼不得當。”“我並沒有說她拿了那個胸針,”費多西婭·瓦西裡耶夫娜說,“不過你能替她擔保嗎?我,老實說,對這些念過書的窮人是不大相信的。”“真的,費尼婭,這件事不得當……對不起,費尼婭,根據法律,你沒有任何權利進行搜查。”“我不懂你們那些法律。我隻知道我的胸針丟了,就是這麼的。而且我要把那個胸針找到!”她說著,把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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