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1 / 1)

阿德裡安同文德爾·克雷齊馬爾的關係從未有過中斷或淡散。這個年輕的神學大學生每個假期都會和他中學時代的音樂指導見麵,如果他回凱澤斯阿舍恩的話,他就會去登門拜訪這位管風琴師,在他那安在大教堂的家裡和他促膝長談,他也在伯父萊韋屈恩的小樓裡同他見麵,而且,他還促使他的父母有一兩個周末邀請他去過布赫爾農莊,在那裡,他和他長距離地散步,還說服約拿坦·萊韋屈恩向他的客人展示克拉尼圖形和那滴吞食的液體。克雷齊馬爾和布赫爾農莊的這位已顯老態的莊主相處得十分融洽,但和艾爾絲貝特太太的關係則顯得有些拘謹,儘管這種關係絕對不是那種真正的緊張,原因也許在於他的口吃嚇壞了後者,而恰恰又是由於這個緣故,每逢她在場,尤其是直接和她說話的時候,他的口吃就變得更厲害了。不管怎樣,這都是很奇怪的:在德國受到廣泛尊崇的是音樂,在法國則是文學,在我們這裡,不會有人被一個人是音樂家的事實驚著、嚇著,也不會有人會因此而感到不舒服或者對此進行諷刺挖苦。我也堅信,艾爾絲貝特·萊韋屈恩對阿德裡安的這位年長的朋友是充滿敬意的,更何況人家還是在教堂裡供職呢。儘管如此,在那次,在我同時和他與阿德裡安共同度過的那一個兩天半裡,我仍然發現,她的友善並不能完全掩飾她對這位管風琴師的難免有些勉強、冷淡和排斥的態度。而後者則如前所述的那樣,用變得更為嚴重的、有時甚至是災難性的口吃來回答她的問題——很難說是不是隻是因為他覺察到了她的不悅、她的不信任或者彆的什麼,抑或是麵對這個女人的天性,他心甘情願地暴露出一定的膽怯和尷尬。就我而言,我不懷疑克雷齊馬爾和阿德裡安的母親之間的這種奇怪的張力的根源在於他是屬於她的,我覺察到了這一點,因為對於發生在這裡的這場無聲的爭奪,我是懷著自己的感受站在兩個對手之間的,是搖擺不定的,是時而偏向這一邊,時而又偏向另一邊的。克雷齊馬爾想要什麼,他和阿德裡安散步的時候都說了些什麼,我心裡清楚得很,我私下裡是支持他的想法的。他,一如既往地,堅決地、甚至是迫切地主張他的學生負有成為音樂家、成為作曲家的使命,甚至在和我交談的時候也不例外,而我也認為他的這個主張不無道理。“他有,”他說,“作曲家的眼光,是那種內行的,而非那種稀裡糊塗找樂的外行。他能夠揭示彆人看不見的動機聯係,用問答的形式發現一個短小片段的結構,總之他看問題的方式,從內部看問題的方式,使我確信自己的判斷不會有錯。至於說他還沒有開始去寫,還沒有顯露創作的願望,還隻是幼稚地動手搞一些小青年的習作,但是,這又有何妨,這相反會給他帶來榮譽。這和他的驕傲有關,這種驕傲不讓他去模仿彆人的音樂。”對於他所說的這些話,我隻能表示讚同。不過,出於這個原因,我也十分理解一個母親保護孩子的良苦用心,所以我常常覺得自己是站在她這一邊而敵視那個宣傳員的。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發生在布赫爾小樓客廳裡的那一幕,我們四個人,母親和兒子,克雷齊馬爾和我,碰巧都坐在那裡,艾爾絲貝特一邊和那個因為口吃而不停地咕隆和喘息的音樂家說話——這是一種純粹的絕口不提阿德裡安的閒聊——一邊以其特有的方式把坐在她那邊的兒子的頭攬進她的懷裡。她的胳膊似乎在摟著他,但摟的不是他的肩膀,而是他的頭部,她的一隻手則放在他的額前,而與此同時,她用她那烏黑的眼睛看著克雷齊馬爾,用她那好聽的聲音和他說話,同時讓阿德裡安的腦袋靠在她的胸前。——此外,師徒關係的維持靠的不僅僅隻是這種重逢式的會麵,他們還相當頻繁地通信,我想:這種來往於哈勒和凱澤斯阿舍恩之間的交流大約每十四天進行一次,阿德裡安時不時地會把有關的情況通報給我,並且還會把個彆的信件拿給我看。克雷齊馬爾為接手一個鋼琴和管風琴班而和萊比錫的哈澤私立音樂學院進行商談,那時,該市除了著名的國立音樂學校,就數這所學校有名,而且它的名氣還會越來越大,乃至在以後的十年裡如日中天,直至哈澤·克雷門斯這位優秀的教育家去世(當然,若是在今天的話,它也早就算不上什麼了)——這件事我是在1904年過米迦勒節(這個紀念天使長米迦勒的節日為每年的9月29號。民間迷信認為米迦勒節標誌著一個新階段的開始,是做出關乎未來的重大決定的時刻,但這個節日同時也不免帶有一些陰森和殺氣。)的時候知道的。第二年一開年,克雷齊馬爾便趕緊抽身離開凱澤斯阿舍恩,就任他的新職位去了,從此,他們之間的書信往來就在哈勒和萊比錫之間展開,克雷齊馬爾的信是一堆單麵寫的樂譜紙,字體粗大,筆力遒勁,龍飛鳳舞,阿德裡安的音訊則是寫在發黃的糙紙上,渦卷形字體既勻稱,又帶了那麼一點點古風,看得出來,他的這些信都是用鴨嘴筆寫的。其中有一封的草稿,寫得密密麻麻跟密碼似的,到處都是插入和改動——不過,我很早就非常熟悉他的寫法,所以隻要是他寫的東西,我總能毫不費力地認出來。他把這封信的草稿拿給我看,同時出示的還有克雷齊馬爾的回信。他這樣做顯然是想讓我在他真的決定邁出他打算邁出的那一步時不至於過度吃驚。不過,他當時還沒有作出決定,他甚至極其猶豫,他滿腹狐疑地審視自己,正如他在信中所說,他顯然也很想聽聽我的意見——天知道,他是更想聽我的警告呢,還是更想聽我的鼓勵。而我這邊,就算是有一天既成事實擺到我麵前,我也是不可能感到吃驚,也不應該有可能感到吃驚的。我知道即將發生什麼事情——至於這件事情是否能成,則是另外一個問題;不過,我同時也很明白,自從克雷齊馬爾搬到萊比錫之後,此事的成功概率是越來越高了。從他的這封信裡可以看出,寫信人具有非同尋常的妄自菲薄的能力,他那冷嘲熱諷的痛悔表白使我深受觸動。在這封信裡,阿德裡安向他從前的指導,也就是如今又希望,而且是態度堅決地希望再度成為他的指導的那個人,他向他闡明,是什麼樣的顧慮使得他遲遲不能下定決心改變職業,全心全意地投入音樂的懷抱。他一半對一半地向對方承認說,神學作為經驗主義的學習讓他感到失望——個中緣由當然不在於這門威嚴的科學,也不在於他學校裡的那些老師,而是應該從他自身找原因。他根本不知道除此之外他還應該有什麼樣更好的、更正確的選擇。這幾年裡,當他自己跟自己琢磨轉換的可能性的時候,他偶爾也想到過轉攻數學,上中學時他就一直十分喜歡這門課程。(這裡的“喜歡”是他信中的原話)可是,就算他選擇這門學科作為專業,獻身於它,和它融為一體,那他也仍然不免有些擔心,害怕自己很快就會清醒,就會失望,就會覺得它枯燥無聊,從而對它產生厭倦,就好比是在用鐵鍋鏟吃飯一樣。(我清楚地記得,這種古怪的比喻是他信裡白紙黑字地寫著的)“我無法向你們隱瞞,”他寫道(儘管他通常尊稱收信人為“您”,但有時也會沉湎於古老的“你們”形式),——既不能向你們,也不能向我自己,隱瞞這一點,即你們的apprendista(意大利語,意為“學徒,徒弟,弟子”。)有一種離開上帝的性質,不完全是工作日的那種性質,開誠布公地講,是一種更有理由讓人同情憐憫而非讓人心明眼亮的性質。上帝賜予他靈敏的心智,他從小就能輕鬆自如地領悟教育提供給他的一切——也許是太輕鬆了,以至於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受到他真正的尊崇。太輕鬆了,以至於他不會為了一個東西,為了想要得到這個東西而去熱血沸騰地挖空心思。“我擔心,”他寫道,“親愛的朋友和老師,我是一個壞人,因為我沒有熱情。雖然有句話說,應該受到詛咒和唾棄的既不是冷,也不是熱,而是不冷不熱。我不想說自己是不冷不熱;我是絕對的冷,但是,在我進行自我評判的時候,我希望我能夠保持獨立性,不會由於需要顧及那個分配福祉和詛咒的權力的好惡而受到乾擾。”他繼續寫道:“想起來很可笑,但總的說來,中學的那段時光仍然還是最美好的,我那時的感覺應該還算是得心應手吧,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中學的預科(這種預科1920年以前設立過,是為進入高一級學校作準備的。)天南地北的什麼都有,一個緊接著一個,讓人目不暇接,一個觀點接替另一個觀點,45分鐘一換,一句話,就是因為還沒有職業。然而,就連這45分鐘的課也讓我覺得太長,也讓我感到無聊——這世上最冷的東西莫過於此。最遲不超過15分鐘,我就開始了,而那位好好先生還要和那些男孩子一起咀嚼30分鐘呢;讀文學作品時,我就往前讀,再說我在家裡就已經往前讀了,而如果說我總是欠回答問題的話,那也隻是因為我其實已經提前在看下一節課的東西了,三刻鐘的《遠征記》(《遠征記》,原文為希臘語Anabasis,意為“向高處的進軍”,是古希臘曆史學家、作家色諾芬(約公元前430-354)的名著,敘述作者隨波斯王子小居魯士出征失敗後同萬名希臘軍隊曆經艱險,從巴比倫附近轉戰千裡,最終向黑海海岸地帶撤退的經曆,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這讓我的耐心無法承受,這種無法承受的信號就是頭痛的出現”(他這指的是自己的偏頭痛),“——因為努力而引起的疲勞從來不會導致頭痛,頭痛是由厭倦、由冷冰冰的乏味造成,而且,親愛的老師和朋友,自從我不再是需要一節課連著一節課去上的男孩子,而是和一個職業、一種大學學習聯姻以來,這個毛病就更是變本加厲了。“偉大的上帝,您將會相信,我認為自己從事任何職業都是一種極大的浪費。相反:我會為每一種被我拿來作為我的職業的職業感到惋惜,而且,倘若我真的會為音樂而感到極其特彆的惋惜,這在您眼裡可能就是一種對它的歡呼——一份對它的愛的宣言。“您會問:‘你就不為神學惋惜嗎?’——我讓自己隸屬於它,並不是——即使同時也是出於這個原因——因為我把它看作最高的科學,而是因為我要讓自己屈服,讓自己低頭,讓自己守紀律,讓自己的冷漠自負受到懲罰,一句話,出於沉痛的悔悟。我渴望穿上粗呢製服,並在製服裡麵係上粗糙的皮帶。以前曾有人跑去恪守清規戒律的修道院,跑去敲修道院的大門,我這是向他們學來的。這種學院式的僧侶生活,固然有其荒唐可笑的一麵,然而,一種隱秘的驚恐卻在警告我不要放棄,不要收起《聖經》逃向音樂,是您把我領進音樂的大門,倘若它真的成了我的職業,我可是會為它感到萬分惋惜的,這您能理解嗎?“您認為,我就是為這門藝術而生的,還讓我明白,隻消跨出一小步就能上道。我的新教教義也讚同這樣做,因為在它看來,神學和音樂是相鄰的和相通的兩個領域,而在我個人眼裡,音樂始終是神學和令人十分愉悅的數學的一種神秘的結合。同樣,它也少不了從前的煉金術士和魔術師的那種苦苦鑽研和堅持不懈,這種活動雖然是在神學的前提下進行,但同時也是受到了解放和背叛的影響的——它曾經是背叛,不是對信仰的背叛,這是不可能的,而是在信仰中背叛;背叛是一種信仰的行為,而一切都存在和發生在上帝的身上,從上帝身上掉下來的渣子更是如此。”我的每處引文並不全是原話,但幾乎都是原話。我完全可以信賴我的記性,再者,有好多東西我都是看完草稿之後便會立即拿紙和筆記錄下來,特彆是關於背叛的那一段。他接著為他的談不上離題的離題道歉,隨後轉入實質性問題,他問克雷齊馬爾,如果他聽從他的敦促,他到底應該留意哪一種形式的音樂活動。他告誡他說,他在獨奏技巧方麵,一開始就是毫無發展前途可言的,這也是眾所周知的;因為,“如果真是蕁麻,到時候就會燒起來,”他寫道,更何況他接觸樂器的——甚至於產生接觸它的念頭的時間也太遲了,由此可以清楚地看出,他缺乏推動自己朝這個方向發展的本能。他去摸鋼琴鍵盤並不是因為想成為演奏大師,而是基於發自內心深處的對音樂本身的好奇,通過音樂或趁音樂之機在觀眾麵前表現自己,這種開音樂會的藝術家所特有的吉普賽人氣質他可是一點也沒有的。他說,屬此之列的還有在他這裡得不到滿足的精神性前提:渴望與眾人交流愛,渴望鮮花,渴望阿諛奉承和伴隨雷鳴般掌聲的飛吻。——他回避那些原本是可以表達得清楚明了的措辭,他說他,即便在這方麵的起步不算晚,但也會因為太害羞、太驕傲、太冷漠、太孤獨而不適合當技巧的大師。他繼續寫道,由於同樣的原因,他也成不了指揮家。做穿燕尾服的重要演員,在樂隊前麵揮動指揮棒,做音樂的演繹大使及其在人間的全權代表,他覺得自己沒有這方麵的天分,就跟沒有天分做樂器的雜耍藝人一樣。在這裡,他失口說出一個詞,而這個詞正好屬於我認為插進來很能說明問題的那種類型:他說的是害怕見人。他自稱“害怕見人”,而且絲毫沒有以此自吹自擂的意思。他評價說,這種性格,是缺乏熱情、缺乏同情、缺乏愛的表現——而這種性格的人能否成為藝術家,這一點還真的是很成問題的呢,因為成為藝術家恐怕也就始終意味著:能否成為熱愛世界的人和為世界所愛的人。——獨奏和指揮,假如去掉這兩樣,還能剩下什麼呢?喏,反正呀,還有作為音樂的音樂,還有對它的承諾和以身相許,還有密閉的實驗室、煉丹房、作曲。多麼神奇!“你們將把我,阿爾貝爾圖斯·馬格努斯(阿爾貝爾圖斯·馬格努斯(1200-1280):中世紀德國最重要的哲學家和神學家,將亞裡士多德的哲學引入中世紀的經院哲學。他在自然科學方麵也頗有成就,是他那個時代著名的煉金術士,因此也常常冠以“魔法師”和“魔鬼的結盟者”的聲名。)的朋友,領進那個神秘的理論學說的天地,而且肯定的,對於這方天地,我將會有所感覺,我將會預先對它有所知曉,其實,我已經憑借經驗對它略知一二了,我將不會是一個完全白癡的門徒。我將領悟所有的竅門和束縛,而且是輕而易舉地領悟,因為我的精神歡迎它們,不僅為它們準備好了土壤,甚至其自身也都已經開始孕育一些種子了。我將對這所謂的原始物質進行改良,我要為它添加那所謂的智者之石,我還要用精神和烈火去驅動這個物質穿過重重狹窄關隘,穿過曲頸蒸餾罐得到提純!這是多麼壯麗的事業呀!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東西比這更刺激,更神秘,更高,更深,更好,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東西能夠讓我如此心悅誠服地去為之獻身。“儘管如此,為什麼仍有一個內部的聲音在用拉丁文的‘逃離他去行正義吧’警告著我呢?我無法完全清晰地回答這個問題。我能說的隻有:我害怕對藝術作出承諾,因為我懷疑自己——姑且完全撇開天分問題不談——是否就是專為滿足它而生,因為我不得不承認自己身上缺乏那種強有力的率真,而這種率真,就我所見,也是一個藝術家必備的特質之一。我沒有這種率真,反倒是生就一種淺嘗輒止的靈性,對於這種靈性,我敢說,我可以對天發誓,我對它不報絲毫幻想;而它呢,連同那種與它密不可分的疲憊和(伴隨著頭痛發生的)作嘔傾向一道,成為導致我膽怯和憂慮的原因,它將要,它也應當決定我去禁欲。你們瞧,我的好師傅,雖然我還很年輕,可我所懂得的藝術知識卻足以讓我明白——要是連這個都不明白的話,我恐怕也不必當你們的弟子了——藝術超越成規、一致性、傳統習俗,不隻是一個人向另外一個人學習,不純是竅門絕招,也絕不是‘怎麼去做’那樣簡單,當然不可否認,所有這些東西當中,總是會有很多成分都是與之息息相關,我眼見著事情就要發生(因為我的這種預知能力也是與生俱來的,也不知道這是遺憾還是幸運),我將會由於無聊乏味,要知道,即便是天才的藝術作品,它也需要這種無聊乏味來充當它的承重支架,來充當使之成為可能的強力材料,而我將會由於這種無聊乏味,將會由於那種自身附著著共有精神財富和文化的東西,將會由於那些在取得美的過程中的習慣——凡此種種,我將會為它們感到不自在,為它們臉紅,為它們而疲勞虛弱,為它們而得頭痛的毛病,而這一切馬上就要來臨了。“‘您理解這些嗎?’如果提出這樣的問題,那該是多麼愚蠢和刁鑽啊!因為您怎麼會不理解呢!假如真想把事情辦得漂亮,那麼就應該這樣來辦:大提琴的琴聲獨自響起,一段憂鬱沉思的主旋律,它質問世界的荒誕,質問人間的種種煽動、喧囂、追逐和相互折磨,其意義何在,它的質問於天真誠實中透出哲理,具有極高的表現力。大提琴的琴聲彌漫開來,大提琴們睿智地搖頭晃腦,對這個不解之謎表示遺憾,就這樣持續了一陣子之後,在它們敘說到某一個確定的點,一個可以說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點時,向後揮臂作好出擊準備的管樂合奏隨著一聲讓肩膀聳起又落下的深深的歎息開始加入進來,成為一種讚美詩聖歌,演奏莊重動人,華麗和諧,銅管樂器閉塞音(銅管樂器吹奏時加了弱音器發出的音。)的威嚴和柔和控製的力量被展現得淋漓儘致。洪亮的旋律就這樣一直推進到一個高潮的附近,但它依據經濟的法則暫時還要避免這個高潮;它在這個高潮麵前卻步,它要把它省出來,省下來,它在沉降,即便這樣它依然很美,但它卻退出讓位於另外一個對象,一個如歌的簡單的,詼諧風趣的架子十足的為大眾所喜聞樂見的,看似天生強壯的對象,不過,這個對象可是狡猾得很,就它在管弦樂分析和色彩改變技巧方麵所表現出的幾分老道圓滑來看,它被證明是具備驚人的詮釋和精煉能力的。現在這一陣子就要用於忙活這首小歌曲了,要把它經營得聰明可愛,它被拆析,它被逐一審視和變換,由此而產生的一個迷人的形象被從中等音域向上領入魔力四射的小提琴和笛子的高音區域,還在那上麵作出些許晃動,而這樣的逢迎作用是最好的,現在,前麵那柔和的銅管樂器,剛才的那首讚美詩聖歌,又再度拿到發言權,走上前台,但卻不是將將地,像第一次那樣向後揮臂作好出擊準備地從頭開始,而是作出它們的旋律似乎已經重新響起過一小會兒的樣子,隆重地繼續延伸著地奔向那個高潮,那個它們的旋律在第一次時明智地為自己所保留的高潮,目的就是為了取得更大程度的令人驚歎的效果,取得更大程度的情緒的高漲,現在,這個旋律一路毫無保留地,在大號和諧連貫的樂音的強有力的支持下上升,光榮地達到那個高潮,隨後,似乎是在很威嚴很滿足地回顧業已完成的大業似的,令人尊敬地唱到曲終。“親愛的朋友,我為什麼會忍不住想笑出聲來呢?可不可以更天才地去利用這種傳統的東西,去供奉淨化這些手法花招呢?可不可以用更老練的感覺去取得美呢?而我這個墮落的人不得不笑出聲來,尤其是聽到邦巴東號(一種銅管樂器,低音大號的前身。)所發出的那些嘟嘟囔囔的支持音時。——咚、咚、咚——砰!我的眼裡也許同時還含有淚水,可是我太想笑了,無法克製——我真該死,我隻要是見到神秘莫測且印象難以磨滅的現象時就非得笑出聲來不可,從來都是如此,也是由於這種對於滑稽事物的過度敏感,我逃向了神學,希望以此來平息這種欲望,不曾想隨後又在神學那裡找到大量聳人聽聞的滑稽性。為什麼在我眼裡幾乎所有事物都無一例外地必然是它們自身的滑稽模仿呢?幾乎所有的,不,就是所有的藝術手段和習俗仿佛今天都還隻能是適用於滑稽模仿,為什麼在我看來必然是這樣的呢?——這可是兩個真正的反問,我以前恰恰連那種期待有人對它們作出回答的心情都沒有。然而,就這樣一顆絕望的心,就這樣一張狗嘴,您卻認為有音樂‘天分’,更樂意呼喚我走向它,走向自身,而不是讓我謙卑地在神的科學那裡咬牙堅持到底?”這就是阿德裡安進行抵抗的自白。我手裡目前也沒有作為文獻的克雷齊馬爾的回信。萊韋屈恩的遺物裡麵也沒有它。他可能有一陣子保存著它並一直帶在身上,而且,他可能在一次變換居留地的時候,可能在搬往慕尼黑,搬往意大利,搬往普菲弗爾林的時候把它給弄丟了。然而,不管怎樣,即使我當時沒有用筆對它進行記錄,我照舊能夠非常清楚地記住它,我現在幾乎可以把阿德裡安當時所說的話一字不落地回憶起來。那個說話結巴的人依然故我,依然一如既往地發出他的召喚、警告和誘惑。阿德裡安的來信中沒有一句話,他這樣寫道,能夠擾亂他的這種信念,哪怕是片刻都沒有,他堅信,正是音樂,其實命運已經注定要他這個寫信人為音樂獻身,命運要求他去渴望音樂,音樂也在渴望他。而他倒好,羞羞答答,忸怩作態,搞些半真半假的性格和體質分析,在它麵前玩起躲貓貓的把戲來,就跟他最初通過荒唐地選擇神學作為職業,以使自己能夠藏起來躲避它一樣。“矯情,阿德裡,您的頭痛加重就是對您的這種矯情的懲罰。”那種讓他自得或是讓他自責的幽默滑稽感將會和這門藝術興味相投,其協調一致將遠遠勝過他當下所從事的人為的忙碌,因為前者同後者相反,可以用得上它,可以讓他所說的他自身所有的那些討厭的性格特征派上更好的用場,派上比他所認為的,或者說,比他找借口假裝認為的還要好得多的用場。這裡涉及多大程度的自我誹謗,對於這個問題,他克雷齊馬爾無意糾纏,他決定原諒他在他們的通信往來中對藝術所作的誹謗;因為,把後者等同於就是同人群、拋飛吻、盛裝展示的相結合,等同於就是拉動情緒高漲的風箱,這其實是一種輕率的誤解,而且是一種蓄意的誤解。當然,發生在他身上的情況則是,他有意拿這門藝術的特性來給自己找理由,而後者恰恰渴望這些特性。像他這樣的人,正好就是這類人,恰恰就是這門藝術當今所迫切需要的——而這個玩笑,這個騙人的捉迷藏的玩笑,恰恰就是這樣一個玩笑,即阿德裡安本人對此心知肚明。他的冷漠,他的“很容易就得到滿足的智性”,他的乏味感,他的疲憊,他的厭倦傾向,他的作嘔的能力:這一切都非常適合於將與此相連的天分提升為天命。為什麼?因為它們隻有一部分是屬於個人的個體,而另外一部分則是屬於超個人的自然,而且它們還是一種集體的對於藝術手段的曆史性耗儘和枯竭的感覺的表達,是一種對此感到無聊乏味並同時致力於尋求新的途徑的表達。“藝術在邁步前進,”克雷齊馬爾這樣寫道,“而它是通過個體來做這件事情,個體是時代的產物和工具,在個體身上,客觀和主觀的動機相互交融,難分彼此,這一些動機具有那另外一些動機的形態。藝術對於革命性進步,對於產生新生事物的旺盛需求是依賴於下麵這種手段的,即最強烈地從主觀上感覺到落伍了,不再有話可說了,還在通行的方式已經變得不可能了,於是它使用看似不旺盛的東西,使用個體的疲乏和智力的單調,使用那種目光犀利的麵對‘如何做’的作嘔,使用那種該死的喜歡用自己的諷刺性模仿去看待事物的傾向,使用那種‘滑稽感’——我說的是:藝術的生命和進步意願戴上這種心靈疲憊的個人特性的麵具,目的是為了借此來展示自己,使自己客觀化,使自己得到實現。您是不是認為這裡玄學的成分太多了點呢?但其實隻是剛剛夠而已,隻是將將的真理——實質上也是為您所熟知的真理。您趕緊吧,阿德裡安,您下決心吧!我等著。您已經二十了,而且您還有一大堆費力的手藝要掌握,它們很難的,足以讓您受刺激。與其去為駁斥康德關於上帝證明的駁斥而頭疼,不如去為那些卡農、賦格和對位練習而頭疼。夠了,這種神學的處女狀態!“處女誠然寶貴,終究要為人母,”“否則就如一片沒有播種的泥土。”他最後在信的末尾引用《天使漫遊人》(最著名的巴洛克神秘主義作品之一,1657年初版時書名為《妙趣格言詩集錦》,1675年增加內容再版時才使用今天通行的這個標題。作者為來自布萊斯勞的約翰·舍夫勒爾(1624-1677),其人最初以行醫為生,信奉路德新教,1653年又改信天主教,取名安格魯斯·西勒西烏斯,並得授聖職,成為神甫。)中的這兩句作為結束,看到這裡,我把目光從信上移開,我抬起頭來,我發現,阿德裡安正在衝我狡黠地微笑。“回擊得不賴吧,你是怎麼看的?”他問道。“絕對不賴,”我回應道。“他知道他想要什麼,”他繼續說道,“而令我感到相當羞愧的是,我卻對此知道得並不是十分清楚。”“我想,你對此也是知道的,”我說道。因為,我確實從未在他自己的那封信裡看出一種真正的拒絕。——當然,我也並不認為他寫這封信是為了“假裝客氣”,我沒有這樣想過。這信裡的話肯定沒有恰當地表達出他的那種意願,即他希望自己難於作出一個他正在斟酌的決定,他希望用疑慮去深化這個決定。這個決定終將是會作出的,這一點我激動地預見到了,而接下來的有關我們雙方下一步打算的談話也正是以這個幾乎就要作出的決定為前提的。我們無論如何是要分道揚鑣了。我儘管高度近視,卻仍然通過了服兵役的體檢,所以打算現在就去服役;我計劃在瑙姆堡的第三野外炮兵團服完自己的兵役。阿德裡安那邊則出於這樣或那樣的原因,要麼是因為瘦弱,要麼就是因為他那習慣性的頭痛,所以可以不定期地免服兵役,他於是有意在布赫爾農莊呆上幾周,以便,如他自己所說,同他的父母商量一下變換職業的問題。不過,他同時也流露出這樣的意圖,即在他們麵前把事情說成好像隻是轉學一般——他自己在某種程度上也是這樣來看待這件事情的。他也許會這樣對他父母說,他想“更加著重於”對音樂的研究,因此就想搬到他中學時代的音樂指導正在任職的那個城市裡去。這裡沒有說穿的隻是他要放棄神學。而且,他還要在當地那所大學重新注冊,選修哲學課,以便攻讀這個專業的博士學位,這才是他的真正意圖。1905年冬季學期開學的時候,萊韋屈恩去了萊比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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