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1)

三和尚和黑罐做了一個大立櫃賣了,又做了一張寫字台,也賣了,共得五百元。當著明子的麵,三和尚分給黑罐一百元,其餘四百元,他數了數,照例一連解開好幾條褲子,放進縫在內褲上的口袋裡去了。明子的任務依然是在等活。明子終於見到了鴨子。小家夥生了一場大病。“那些天,我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全是那位奶奶照顧我。那奶奶人真好。”生了一場病,鴨子變得多愁善感起來。肉體的痛苦,使他在不多的日子裡,一下子成熟了許多。或許是病瘦了顯高,或許是真的長高了一點,總而言之,在明子的感覺裡,他高出了一截。那隻鳥好像也清瘦了一些,但那對琥珀色的眼睛卻比原先更亮。它忠實地守立在竿頭。“那天高燒退了的時候,我渾身是汗,一點力氣也沒有,但腦子特彆的清楚。看著老奶奶不停地為我忙,我心裡想,以後,我得找點事情做了。”鴨子說。“你能乾嗎呢?”“等你出師了,我跟你學徒吧。”明子搖搖頭:“不,學什麼都行,就是不要學木匠。”“為什麼呢?”“很苦。”兩人整整一天都呆在一起。回去路過那片樓群時,明子一眼看見,公園的鐵柵欄旁,停著紫薇的輪椅車。這幾天,明子路過那片樓群時,隻要抬頭,總能見到紫薇。紫薇似乎早就看到了他,因為,每當他抬頭仰望時,紫薇已經向他搖著那塊由他撿起的白紗巾。他也向她笨拙地搖搖手。“你怎麼在這兒?”明子問。“在等你。”“……”“你怎麼不到我們家來玩呢?”明子從未想到過這件事。“去嗎?”明子不知道怎麼回答。“那我們就在這兒玩一會兒行嗎?”明子點點頭,在離紫薇五六步遠的地方站著。今天無風,天氣不算太冷。明子倚在鐵柵欄上。明亮的天色下,他第一回如此清楚地了紫薇的麵容。她的臉色實際上比他原先感覺的要蒼白得多,眼中的憂鬱也要比原先感覺到的濃重得多。她的頭發很黑,眉毛更黑,一挑一挑的,如兩翼鴉翅。鼻梁又窄又挺,把兩個本來就深的眼窩襯得更深。明子很吃力地著,因為,他總也記不住紫薇的麵孔。紫薇的整個生命,似乎隻體現於上身,尤其是那雙漆黑如夜的眼睛。她的下肢似乎已經不屬於她了。她平靜而又無可奈何地坐在那張欲要與她終生相隨的輪椅上。明子的目光落在她的膝蓋上。他想問問紫薇那腿是怎麼了,可又不知道該不該問。“你想知道我的腿,是嗎?”紫薇也低下頭去,望她的膝蓋。“……”“兩年前,我得了一場奇怪的病,一連昏迷了十多天。我像睡著了,什麼也不知道。我從醫院被抬回家時,窗台上的水仙花已經抽出好長的葉子。那水仙花的根,是我昏迷前的頭一天才買回來的。打那以後,我的腦子就沒法指揮我的腿了……”紫薇用手輕輕地撫摸著纏繞在鐵柵欄上的枯藤上的幾片未落的乾葉。“你不應該總坐著,得練練行走。”紫薇搖搖頭:“我永遠也不能行走了。”“你多大?”“十五歲。”“總有一天,你能行走的。”“不會的。”紫薇的神態,是一種完全屈服的神態。明子還能說什麼呢?“你們老家好玩嗎?”紫薇問。“好玩。”“有河嗎?”“有。出門就是水,走三裡路,要過五座橋。”“有魚嗎?”“有很多魚。記得我很小的時候,見到稻田往河裡放水,就跑回家拿隻竹籃子,看到一隊鯽魚來缺口裡戲水了,就把竹籃往缺口的下遊一插,再用腳從上遊往下一攪和,一提竹籃子,那裡麵就能有七八條鯽魚,有的有巴掌大……”這些情景對於紫薇來說,自然是新鮮迷人的。她微微仰著臉,定定地望著明子,很入神地聽他說。明子向紫薇說了很多老家的事,直到天黑了,才一驚說:“我該回去了。”又問道:“你怎麼回去呢?”紫薇說:“我坐電梯上去。”明子看著紫薇將輪椅慢慢搖到門洞裡,眼看就要搖進電梯裡,連忙追上去說:“你明天傍晚,在這裡等我一下行嗎?”紫薇回過頭來望著他。“我給你一樣東西。”“什麼東西?”“明天你就知道了。”紫薇點點頭。明子向她搖搖手,快步趕往小窩棚。晚上,黑罐拉胡琴,三和尚吼淮劇,明子一人跑了出去。他來到一個大垃圾場。每天夜晚,總有幾輛清理廢墟的大卡車不知從哪兒來,往這兒傾倒廢物。這裡麵雖然很難撿到像樣的木材,但總能找到一些棍呀棒的。明子在山一樣高的垃圾堆裡刨呀挖呀,最終搞到了一小堆材料。他又從一堆瓦礫裡拽出一根電線來,將這堆材料紮成一捆,高高興興地將它扛回小窩棚。三和尚見了木材,譏諷地問:“你不是不偷嗎?”明子反駁道:“我這是從垃圾堆上撿來的,不是偷!”他把“撿”與“偷”兩個字狠咬了一下。“你有種!”三和尚在鼻子裡哼了一聲。第二天,明子宣布:“我今天不去等活。”“為什麼?”三和尚問。“有點活要做。”明子露出一副“誰也不能讓我改變主意”的樣子來。三和尚隻好瞪了他一眼,對黑罐說:“我們今天把那個酒櫃做完。”一天裡,三和尚就鐵青著臉。一天裡,明子旁若無人,有聲有色地做他的活——一副拐杖。一天裡,最尷尬的便是黑罐。他不時地瞟一眼三和尚,又瞟一眼明子。他想跟明子談幾句話,可一看見三和尚的臉色,便又隻好去乾他的活。下午兩三點鐘,明子就把拐杖做好了。他先用粗砂紙打磨了幾遍,又用細砂紙打磨了幾遍,直把那副拐杖打磨得又光又滑。他把拐杖舉起來看了看,覺得自己的手藝很不錯,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他用衣袖擦了擦拐杖上的細末,準備開路時,三和尚叫住他:“你這副拐杖為誰做的?”“一個女孩。”“女孩?”“女孩!”“給多少錢?”“是我送她的。”三和尚點點頭:“那好,下次乾活,從報酬裡扣你一部分工錢。”“隨便。”明子滿不在乎地回道,然後像扛一挺機槍一樣扛著拐杖就走。紫薇早等在花園的鐵柵欄下,一見明子,高興地將輪椅搖過來。“給。”明子把拐杖送到紫薇麵前。紫薇搖搖頭。“為什麼?”“我不會再站立起來的。”“你試試。”“試過。”“再試試。”過了好一會兒,紫薇說:“好吧。謝謝你,明子。”明子幫她把拐杖在輪椅上放好。“你忙嗎?”紫薇問。“不忙。”“再說說鄉下的事好嗎?”“你還想聽嗎?”“想聽。”還是在那柵欄下,明子滔滔不絕地講他的小豆村,講他的童年,講那一方生他養他的土地。紫薇很欽佩明子:他知道那麼多她連想也沒有想到過的東西!“有一回,我去蘆葦蕩裡挖蘆根,看見一群黃鼠狼在拜太陽。好幾十隻黃鼠狼,毛色金黃金黃,在太陽下,亮閃閃的。它們全都迎著太陽,立直了身子,用兩隻前爪朝太陽作揖。我躲在蘆葦叢裡都看呆了……”此時,明子發現自己原也是很富有的。那種隱隱約約的卑下感一下消失了。他變得大方起來,恢複了在小豆村時那副頗有點自負的樣子,在紫薇麵前的拘謹也好了許多。他有時像在小豆村的高高的麥垛上,或在放鴨的小船上一樣笑起來。他甚至爬到了柵欄上坐下,把兩隻腳垂掛著。那雙穿著軍用鞋的腳,還像鐘擺一樣,前後擺動。紫薇必須微微仰起臉來聽。天很黑了,明子和紫薇還都不想回去。對於紫薇來說,回去就意味著回到孤獨裡,而對於明子來說,回去就意味著回到壓抑中。冬天的月亮很清白,淡淡地照著城市。最後還是明子先向紫薇說了聲“再見”。明子回到窩棚時發現黑罐又不在了。“你玩得很開心?”三和尚陰陽怪氣地說。明子不答理,鑽到被窩裡看他新借來的武俠。夜風慢慢地大起來,吹進窩棚裡,不住地搖曳著燭光。明子忽然警覺起來:黑罐怎麼到現在還不回來?他再去看三和尚時,隻見他的神色也很不安。又等了好久,黑罐還是未能回來。明子再也等待不住了,踢掉被子,穿上鞋就往窩棚外跑。“哪兒去?”三和尚問。“找黑罐,黑罐!”明子話未說完,人已出了窩棚。三和尚也跟了出來。兩人一前一後,直往那個工地走。明子一邊走,一邊小聲叫著:“黑罐!黑罐……”街上空空蕩蕩。三和尚有點慌張,急匆匆地往前走,腳步有點亂。他們來到工地旁。明子朝堆放那堆木材的方向輕輕喚著:“黑罐!黑罐!”沒有黑罐的回聲,也沒有黑罐的影子。明子不由得大聲叫起來:“黑罐!……”三和尚推了明子一下:“你輕聲點!”明子根本不管,一邊叫著,一邊往那堆木材跑去。三和尚無奈,隻好跟了上去。明子的呼喚聲響徹了整個工地,但回答他的隻是起重機的“隆隆”聲。明子和三和尚一直找到淩晨兩點,才從一個在工地燒鍋爐的老頭那兒打聽到,黑罐偷木材時被保衛人員抓住,被扭送到附近派出所去了。他們又摸了好久,才摸到派出所。黑罐被關在一間小屋裡。派出所人員見他老實,倒也沒太折騰他。他坐在一條長凳上,在藍幽幽的日光燈的燈光下發呆。他的臉上還留著剛剛被扭到這兒時的驚嚇痕跡。他似乎哭過,臉上臟乎乎的。他似乎失去了思維能力,兩隻眼珠定定地望著對麵的白牆。明子一見黑罐,禁不住撲到窗口叫道:“黑罐!”黑罐隻是愣著不動,聽明子又叫了一聲“黑罐”,才像從噩夢中醒來,連忙走到窗口。三和尚立即找派出所的值班人員去了。“你冷嗎?”明子問。黑罐搖搖頭。“害怕嗎?”明子問。黑罐點點頭,又搖搖頭。明子與黑罐對望著,兩人眼中都蒙上了淚幕。值班人員過來打開門。三和尚進了屋,見了黑罐,突然飛起一腳,重重地踢在黑罐的屁股上,隨即又揮起巴掌,對著黑罐的嘴巴就是一巴掌:“媽的,你有出息了,知道偷東西了!”值班人員立即推開他:“不要打人!”三和尚揚著巴掌,像斷了韁繩的牛一樣,還要往上衝,被值班人員死死頂住。三和尚就跳起來大聲地罵:“你這不要臉的東西!你撒泡尿淹死算了!”黑罐站在牆角裡動也不動。那個值班人員看了一眼黑罐,忽然動了惻隱之心,對三和尚說:“掏錢吧!”三和尚仿佛沒聽懂似的望著那個值班人員。“沒明白不是?罰款呀!”三和尚嘴裡嘟嘟囔囔地不知說什麼。“想不想領人回去?!”“想,想。”三和尚連連說。“掏錢吧。四百塊!”三和尚磨蹭了半天,終於背過身去解褲子,像掐他肉似的掏出四百塊錢來。領了黑罐出了派出所不久,三和尚問黑罐:“前幾天給你的一百塊錢呢?”黑罐答道:“寄家啦。”“你倒挺快!”走了一陣,三和尚對明子罵開了:“吃裡扒外的東西!不是你把等到手的活讓給人,也不會讓黑罐偷木材的!”明子拉著黑罐冰涼的手走著,不去理會三和尚。回到窩棚以後,三和尚解開褲子,把錢掏出來點了又點,忽然嗅了嗅鼻子,說:“這股尿臊味哪來的,我總有一天會搞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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