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1)

明子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跟三和尚憋著勁。這天,鴨子在他等活時,送來兩封信,一封是他的,一封是黑罐的,惟獨沒有三和尚的,而三和尚是寫了信的,並且,明子看得出,三和尚一直在等回信。明子拿到這兩封信,心中莫名其妙地感到興奮。他幾乎已經看到了三和尚嫉妒和難受的樣子。下午,他早早回去,離窩棚還有十幾步遠,就高聲叫起來:“家裡來信啦!”黑罐第一個衝出窩棚,三和尚跟隨其後。明子把一封信舉到黑罐麵前:“給!”三和尚用眼睛問:有我的嗎?明子裝著沒看見,摟著黑罐的肩膀進了窩棚。他特地脫了鞋,盤腿在床上坐定,把雙手在褲子上搓了又搓,才把信展開(其實,他已把那封信看過三遍了)。黑罐急急切切地看家中來信,撕口時,幾乎把信撕了。然後站在那兒就看起來。由於激動,那信紙在他手上直顫抖。他們離開家已很長時間了。明子和黑罐又是第一次遠離家門。他們很想家,非常想家。明子和黑罐在睡夢中,在感到辛苦和難過時,都哭過。然而他們隻能寫信回家去,而不能得到家中任何消息。因為在未得到鴨子的地址之前,他們沒有任何通訊地址。他們常常毫無理由地為家和家中的人擔憂:誰誰生病了沒有?誰誰冬天添置了棉襖沒有?那籠長毛絨兔子能挨過冬天嗎……其實,最痛苦的是三和尚。儘管如此,他還是刻骨銘心地愛著李秋雲。他覺得她是世界上最完美最叫人難忘的女人。他常常為自己的猥瑣和種種卑下的情操而羞愧並仇恨自己。他也很恨李秋雲,特彆是在想到一些事情的時候,他能恨得咬牙切齒。他知道她不愛他,她有時肆無忌憚地表現出這一點。這使他無法忍受。他也是男人!可他又不能去揍她打她。她知道這一點,幾次麵對他凶狠的目光,輕蔑地昂著頭,撇著那張讓人靈魂顫栗的嘴。他知道自己失敗了。既是無可奈何,也是無法忍受,他離開了家。另外,他想掙一大筆錢。每當他想起川子有那麼多錢時,就嫉妒得要命!到了這座城市之後,他發現自己丟不下李秋雲。他常常想她,甚至能夠在心裡原諒她,隻要她收斂一點,不讓他知道,也不讓村裡人知道,他能夠忍受住這份恥辱。他常常給她寫信,並且不時地給她買一些東西放著。打十多天前他和明子、黑罐一起把信發出後,他總希望能得到她的信。明子一邊看信,一邊誇張地快活著。看了一會兒,還大聲地讀起來:“今年的稻子收成不錯,冬天的糧食夠吃了。屋後的魚塘已放乾,出魚共十六斤,給毛頭家送了一條黑魚,給東頭三奶奶送了斤把鯽魚……”黑罐也很高興,一邊看,一邊說:“家裡收到我寄的錢了;我大哥結婚了;我姐有了個孩子……”三和尚躺在床上,臉色發灰。明子瞥了一眼三和尚,先是覺得很開心,但很快就覺得自己有點過分了,就把聲音壓低,讀著讀著沒了聲音,讀著讀著不讀了。樣子還像讀,但實際上沒讀,沒心情讀。黑罐的眼睛從來看不出什麼事來,明子不讀了,他倒朗朗的、讀書一樣地讀起來:“到蘆葦蕩割了三天蘆葦,足足兩大船,都已運回家了……”“出去念!”三和尚凶凶地說。黑罐直發愣,過了一會兒,真的走出去念了。窩棚裡就隻剩下三和尚和明子。明子覺得空氣很緊張。“明子,”三和尚站了起來,“昨天,她來了是不是?”“半路上遇到的。”“你回她我不在是不是?”“你告訴過我們,你要出去。”“可你知道我後來沒有出去。”“……”三和尚冷冷地說:“你是不想跟我學手藝了,是吧?”“我沒有說過。”“不想學,你就走。”“我沒有說過!”不知為什麼,明子哭了起來。三和尚沒有再說,從床下拖出一隻破皮箱來打開,從裡麵拿出一件女人穿的羊毛衫,裝進一隻塑料口袋裡。好像要出門,因為他在破鏡子前仔細檢查了假發。明子默默地看著。他知道,那件羊毛衫是三和尚跑了十幾家商店為李秋雲買下的。三和尚夾著羊毛衫出去了,並留下一句話:“你們自己弄飯吃吧。”黑罐走進窩棚問明子:“他去哪兒?”“大概是找她去。”黑罐似乎明白了,把頭點了點。明子說的那個“她”,是一個賣豆芽的女孩,來自湖南湘西。歲數也就比明子大六七歲,要比三和尚小十四五歲。幾個月以前,一天,她在路邊賣豆芽,見了收工回來的三和尚他們問:“師傅,買點豆芽嗎?”當時,天都快晚了,但她還有半筐豆芽沒能賣出去。三和尚望了一眼這個女孩,直覺得暮色中的她生得很單薄,忽然起了同情心,便要了兩斤豆芽。後來,隻要路過那個路口時,總能見到她在那兒賣豆芽。一來二去的,她跟他們就認識了,見了麵,點點頭,抬抬手,打一聲招呼。這其間,三和尚順手幫她收拾了一下掛在自行車兩側裝豆芽的箱架,又應她的請求,到她的住處,給她重做了幾隻抽豆芽的大木屜。三和尚偶爾看一下她,覺得這女孩有點讓人憐愛。他把她看得更小了一些,也更弱了一些。她也用更小更弱的女孩兒的目光看他。打那以後,三和尚有空時,就過來到她的屋裡坐一坐。這是一間租借的平房,既是作坊,又是她睡覺的地方。碰上有要用力的地方,三和尚就趕快過去代她做或幫她一把。她總也羞澀著,笑眯眯的。三和尚出門時,她送他到門口,把頭半低著望著他消失在黑黑的胡同口。在明子印象裡,她很瘦,就像她賣的豆芽菜。這一夜,三和尚沒有回來。後來有幾天,三和尚的脾氣軟和了許多,甚至有了笑容,也不再吼悲調。但明子不知為什麼,對他更憋足了勁。三和尚很惱火,決心好好“拿一拿”他。這天一早上起來,隻見大雪紛飛,黑罐說:“今天就蜷被窩吧。”明子跟著說:“睡到中午再起來。”三和尚卻說:“明子得等活去。”明子躺著不動。三和尚說:“明子你聽見沒有?”明子頂道:“我不去。”三和尚吼道:“不去,你就回家!”“我就是不去!”三和尚說:“你可想好了。”那話後麵的意思是說:你如果真的不去,我就真的讓你滾蛋。黑罐坐起來套棉襖:“明子,我們一起去吧。”三和尚說:“不行。那家的零活還沒乾完,今天你得跟我去乾零活。”明子依然躺著不動。三和尚再也沒有吭聲,掀掉被子,氣哼哼地穿起衣服來。在往腳上蹬鞋時,他對明子說:“好好好,你不去,我去!”黑罐連忙用腳撥了撥明子。明子踢翻被子,一骨碌站在了床上。他一邊流淚,一邊胡亂地穿著衣服,然後連衣服扣都沒扣上,就衝出了窩棚,衝進了風雪裡。雪下得很大,陰霾的天空下,一片沸沸揚揚。遠處的建築,被大雪遮蔽了。隻有近處的建築灰蒙蒙地聳立著。明子吃力地走出樓群。他的身後,是一行深深的腳窩。街上的自行車一下子變得稀少起來。偶爾有幾輛行過時,騎車人顯出一臉緊緊張張、小心翼翼的神情。公共汽車慢吞吞地行駛著。每一塊車站的站牌下,都黑壓壓地站滿了人。他們似乎穿了所有能穿的衣服,一個個臃腫不堪,並都捂得嚴嚴實實。許多姑娘們捂得隻剩一對眼睛在聳起的毛茸茸的衣領裡眨巴著。汽車一到,他們就像一隻隻塞滿棉絮的大包擠擠擦擦往車門裡擁。擠得很緊很緊,但並沒有一人發出痛苦的叫聲,大概是因為身上實在很綿軟的緣故。明子雙手深深地籠在袖筒裡,縮著脖子,佝僂著腰,哆哆嗦嗦地往前走。他頭上竟沒有一頂帽子,一頭短發像莊稼地裡的稻茬。那雪一團一團地落在茬棵裡,很迅捷地接觸到頭皮,使他不停地打寒噤。他的領口開得很大,那銳利的風和刁鑽的雪片鑽進去,一直鑽到胸脯。明子覺得自己穿的是一層冰涼的鐵皮。他的褲管很短,鞋又不暖和,腳很快就感到了疼痛。明子無數次從“棉花包”裡被擠出來,兩個小時以後,他才擠上汽車。長長的馬路邊上,隻有兩三個木匠在等活,顯得十分清冷。明子來到這裡,把一摞漆板和招攬生意的牌子放好後,趕緊躲到商店的廊簷下。過來一輛大卡車,車鬥裡,幾個工人用鐵鍁將黑色的煤渣卸到馬路上。目的是化雪防滑。過不一會兒,車壓人走,一條馬路便變得黑乎乎的,醜陋不堪。即使這樣,還是有人連車帶人摔倒在路麵上。雪還在不住地下。不知誰家的鴿子被攆到了天空,在天空下盤旋,鴿哨聲響徹了寒冷的世界。明子凍得上牙打下牙,打得格格響。他便把一排手指插到上下牙之間墊著。他的身體縮得更緊,聳起的肩胛幾乎與頭頂相平。他用一雙過於黑白分明的眼睛,不時地瞅著路邊。他幾乎要在心中祈禱上蒼了,讓上蒼保佑他能找到一份活。早一點找到,他可早一點離開這裡。北方的寒冷實在太嚴酷了。過了一兩個小時後,明子感到身上有點發熱,不一會兒,額上居然冒出虛汗來。冷風吹過,虛熱退出,身體便越發感到寒冷。這種寒冷幾乎到了能凍結他思想和意誌的程度。有一陣,他一動也不動了,把眼睛半眯著,毫無想法,也毫無感覺地看著眼前的世界。一切,都很模糊,留不下任何印象來。他的靈魂與身體都變得麻木了。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到血管裡的血也在慢慢冷卻。“明子!”有個木匠叫了他一聲。他驚了一下,那股頑強和韌性又忽然地醒來。他使勁眨了眨眼睛,搓了搓手,在地上蹦跳起來。其他幾個木匠也先後跟著蹦了起來。明子越蹦越快,越蹦越高,落地的聲音也越來越大。那幾個木匠也是如此。他們像沉睡的機器一樣開始發動起來。行人在看他們。冬天的他們,顯得更寒傖。明子覺得生命開始在凍僵的軀體裡奔流起來,並且有喧囂的欲望,便情不自禁地大叫起來:嗷——!幾個木匠立即遙相呼應:嗷——!嗷嗷——!這毫無內容但飽含著情緒的粗野而無教養的“嗷嗷”聲,直衝雪花飄飄的天空,在大街兩旁的建築之間撞來撞去,形成一種聲浪。他們跳得更加瘋狂,並故意跳得更加難看。圍觀的行人越來越多。這反而使情緒失控的木匠們更加狂烈起來。明子跳著跳著,跑動起來。那幾個木匠一見,也跑動起來。他們或來回跑,或兜著圓圈,一忽像挨了鞭子一縱一縱的牛,一忽又像耷拉著翅膀的公雞。跑到後來,他們跑到了一起,又改換成跳。不知是誰把胳膊放在了誰的肩上,接著一個接一個把胳膊互相搭到肩上。幾張嘴互相對著“嗷嗷”叫,在他們中間形成的一個圓圈裡,從中噴出的熱氣彙成一團,在低溫裡凍成乳白色,朝空中嫋嫋升騰。他們的眼睛裡,慢慢地都有了淚花……累了,他們就歇一會兒。當寒冷又將他們凍得失去思想和感覺時,便又來一次跳,一次叫,一次跑。下午四點鐘的光景,明子居然等到了活。在回家的路上,明子的感情變得很脆弱。他不怎麼恨三和尚了,他直想哭,心總是酸酸的。路過那片樓群時,他透過雪花,看到了紫薇和她的輪椅車。輪椅車一動不動地停在厚厚的雪地上,輪子有一小半陷進了雪裡。紫薇靜靜地坐著,那樣子,像一座雕像。明子跑過去:“你怎麼在這兒?”“等你。”“……”紫薇從放在腿上的塑料袋裡拿出一條棕紅色的圍脖,又拿出一頂棉帽來,雙手捧著,遞到明子麵前:“我爸我媽一直想去謝謝你,可總也抽不出時間來。他們讓我把圍脖和帽子交給你。”“不。”明子後退了一步。“收下吧。”紫薇望著他的眼睛。明子不知道該怎麼辦。紫薇把輪椅車一直轉到他跟前:“給你!”明子伸出雙手去接住。“把圍脖圍上吧。”明子把圍脖圍上了。“把帽子也戴上吧。”明子把帽子也戴上了。紫薇點點頭,笑了笑。“你用那副拐杖了嗎?”紫薇說:“用了。每天晚上,我讓爸爸媽媽扶著我在屋裡走。我有點相信你的話了。爸爸說,等春天到了,他們要將我送到另外一家醫院去治療,聽說那家醫院很會治這種病。”“你肯定會站立起來的。”紫薇點點頭,睫毛上的雪花在閃爍亮光。明子把紫薇送到電梯口。在回窩棚的路上,明子哭起來,後來竟失聲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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