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1)

以後的日子裡,明子的運氣並不好。他總也等不到活。他希望鴨子能來找他玩,可不知為什麼鴨子總也不來。這天下午,明子實在等得不耐煩了,便早早地離開了這裡。明子下了汽車,要穿過一大片住宅區,才能走回小窩棚。明子在樓群間走著,無意之中,看到前方的空中有一塊白色的紗巾在往下飄落著。那紗巾在幾座高樓形成的“峽穀”氣流中,還往上空飄了一陣,然後才極緩慢地往下飄來。在毫無生氣、一切都變得僵硬單調的冬日,這一形象就顯得很生動。明子一點也不急著趕路,他站住,用眼睛一直盯住它。紗巾終於落到地上。一陣風從地麵上卷來,將紗巾吹成一團棉絮狀,將它吹向路邊的臭水窪裡。從十多層高的陽台上,傳來一聲柔弱的女孩聲音:“能幫我撿一下嗎?”明子抬頭仰望,隻見高高的陽台上,有一張蒼白的臉正往下望,與此同時,他還見到陽台欄杆上貼了許多五顏六色的畫。“行嗎?”女孩用女孩特有的聲調問,並配以女孩特有的目光。紗巾繼續吹向臭水窪。“它就要落進去了。”女孩不禁從欄杆上伸出胳膊。當紗巾就要被吹進臭水窪的一刹那,明子箭一般射出,一把抓住了它。他仰頭望著女孩,舉起紗巾,僅僅用神態和姿態對她說:你下來取吧。女孩不知為什麼猶豫著。明子還是向她舉著那條紗巾。女孩不安地問:“你能幫我送上來嗎?”“你為什麼不下來自己取呢?”女孩將頭側到一邊去。當她再次把臉轉過來時,不知為什麼,已是滿臉的傷感。她望著明子:“你能幫我把它拴在那根樹枝上嗎?”明子走向那根樹枝。當他回頭仰望女孩時,他見到的是一雙溫情脈脈憂傷動人的黑眼睛。那雙眼睛在病態的臉上,正失望地看著她的那塊潔白的紗巾。明子停住了,轉身問:“你住在幾樓?”女孩似乎在出神地想什麼,沒有聽見明子的問話。“你住在幾樓?”女孩微微一驚,答道:“10樓。1008號。”“你等著吧。”明子走進門洞,找著樓梯,“吭哧吭哧”地爬到10樓。他找到1008號,那門已開著。他眼前的情景是:紅地毯上,小女孩安靜地坐在一張輪椅上,正感激地望著他。明子將紗巾遞給她。女孩接過紗巾:“你進來吧。”明子望著紅地毯,遲疑不決。“進來吧,沒事的。”明子很不自然地走進屋子。“你怎麼這麼長時間才上來,電梯忙嗎?”“我不知有什麼電梯,我是爬上來的。”明子用袖子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女孩笑了,隨即用手去轉動輪椅,為明子忙碌起來:拿毛巾,剝橘子,倒飲料……明子一邊很不好意思地推讓著,一邊問:“你們家還有人嗎?”“我爸爸是記者,我媽在一家公司工作,他們總是一早出去,天很黑很黑了,才能回來。”“一天裡,就你一個人在家?”“嗯。”明子心裡有點為這女孩難過起來。或許是這女孩太孤獨、太寂寞,明子的到來,使她控製不住地興奮和快樂起來。她的臉色變得紅潤,那雙眼睛變得明媚而活潑。她忘了自己身下的椅子,全當它是輕盈的雙足,將輪椅在屋裡來回地轉著,一會兒指指牆上的一張照片:“那是我爸,那是我媽。”一會兒從裡屋抱出許多隻有一個女孩家才喜歡玩的各種長毛絨玩具來。“你們家陽台上貼了那麼多畫,是你畫的嗎?”“嗯。”“為什麼貼在陽台上?”小女孩忽然地又傷感起來:“當爸爸媽媽上班的時候,我在屋裡憋得慌,就到陽台上去,看外麵的天空,外麵的小花園。我特彆喜歡看到的是人。我看他們提著籃子買菜,看他們從小車裡探出身子來……最最喜歡的是,他們也能看我。我就把畫貼到陽台上。學生們放學路過樓下時,就會抬起頭來望。那一刻,我心裡真高興。過些日子,我見他們不再抬頭看時,就又重新換上新畫的畫。”明子環顧了一下屋子,覺得這屋子特彆的空大。“你是個木匠,對吧?”“你怎麼知道的?”“我天天在陽台上看外麵,好幾次見著你和另外兩個人背著木匠工具,從這樓下過。”明子點點頭:“我們就住在後麵不遠的地方。”“你叫什麼名字?”“明子。”“我叫紫薇。”“我該走了。”明子局促地一邊搓著手,一邊往門外退。紫薇一直把明子送進電梯裡。明子回到窩棚後發現隻有黑罐一個在,問:“他呢?”“他讓我在家等你,叫你一回來就跟我走。”“去哪?”黑罐說:“後麵工地上。”“找到活了?”黑罐搖搖頭。“那去那兒乾什麼?”“我也不知道。隻是讓你去。”明子便隨了黑罐,穿過一條巷子,來到一片建築工地前。三和尚正坐在一截殘牆之上。暮色籠罩著工地。一座大型建築正在施工之中。吊車的巨臂,直升入高高的半明半暗的空中。到處堆滿了建築材料:鋼筋、水泥、木材……已有幾盞發藍的工地用燈亮起,把亂糟糟的工地照得如同在魔幻裡。三和尚隻用眼角斜射出的目光,窺望著工地。在他的視野裡,雜亂無章的工地被簡化了,簡化得隻剩一大堆已被加工成一塊塊方子的上等木材。他凝然不動地坐在殘牆上,目光清冷。明子不明白地問:“到這裡來乾嗎?”“坐下來看看。”三和尚並沒有回頭來望一眼明子和黑罐。明子和黑罐隻好跟著坐下來。“好好看看。”三和尚說。明子在心裡罵三和尚:神經病!晚風陣陣掠過工地,衝他們吹來。黑罐不禁哆嗦著縮成一團。三和尚不知在想什麼,無意識地像摘一頂帽子一樣從頭上摘下假發。於是,他的禿頂就在寒冷的空氣中,被一束燈光照亮,像一隻葫蘆之類的東西,飄浮在夜色中。明子不耐煩地站起來:“我回去了。”三和尚看了最後一眼工地,熄滅掉眼中的一絲陰謀,對明子和黑罐說:“今天晚上,不回去燒飯吃了。找一個酒館,我做東。”明子和黑罐站著不動。三和尚頭裡走:“跟著我。”明子和黑罐很奇怪,但想到要美餐一頓,自然也是很樂意。找了一家酒館坐定。三和尚要了一瓶酒,三隻酒杯,幾盤涼菜,又點了幾個炒菜。三和尚兩杯酒下肚,眼睛像燈珠似的又紅又亮,壓低聲問:“你們剛才看見什麼了?”明子和黑罐答不上來。“沒看見那堆水泥後麵有一大堆木材?”黑罐嘴裡正堵著一塊肉,把頭直點。明子似乎明白了三和尚的心思,心微微地一個冷顫,不由得也喝了一口白酒,頓覺一條灼熱的火流流入胃裡。三和尚的話卻離開了這一話題,轉而談與這話題毫不相乾的話去了:“明子,你說怪不怪,你們家那群羊,死活就不肯吃那片草,最後竟一頭一頭地餓死在荒野上。真慘哪!這群畜生,真讓人想不明白。為著這群畜生,我知道的,你們家幾乎傾家蕩產。還欠人家多少債?”“不少。”明子說。“你父親說你家掉進債窟窿裡了。他讓你跟我學木匠手藝,指望著你救活這個家呢。我對他說了,彆太指望這個行當能有多大出息。你知道嗎?你父親哭起來了,說這隻船說什麼也不能沉了,就拜托我了。我哪兒有那麼大的能耐呢?可不是,現在連份活都找不著,帶著你們兩個坐吃山空。”三和尚的聲音裡有幾分悲涼,把酒喝得“咕咚咕咚”響。窗外的夜色正濃重起來。被捂得嚴嚴實實的小酒館裡,煙霧朦朧,空氣甚是渾濁。“還有黑罐家,真是厄運呀!你父親那人,大半輩子嗍醬油喝稀粥,出門做客,光著腳走路,臨到人家了,才從懷裡掏出鞋來,找個水塘邊洗了腳穿上鞋,真是跌倒了還要抓把泥。為的就是蓋幢房子。人累彎了腰,房子倒也很體麵地立起來了,誰想到一把天火,將它燒得連根筷子都沒搶出。這大冬天的,還不知道怎麼個過法呢!”黑罐嘴裡鼓著飯菜,肩一聳一聳地啜泣起來了。“命哪!你們懂什麼叫命嗎?這命你躲也躲不了的。”三和尚將一杯酒一咕咚倒進肚裡,“我們三個,千山萬水的,怎麼跑到這兒來了?命攆著趕著我們呢。”明子茫然地望著窗外的大街。一直到酒足飯飽,三和尚也沒有再回到關於木材的話題上。他背過身去,一連解開幾條褲子,從縫在內褲上的口袋中掏出錢來付了賬,與明子和黑罐一起走出酒館。回到小窩棚後很久,三和尚才一臉嚴肅地說:“明子,你聽著。看這樣子,一天兩天的,也等不到活做。那堆木材你是看見了的,趁天黑扛些回來,就在家裡做活,然後賣出去。”……“你說是偷?”躺著的明子禁不住從床上坐起來。三和尚似乎很忌諱“偷”這個字眼,道:“放在露天地上,順手拿幾塊,也不為偷。”明子卻一口咬定:“這就是偷!”三和尚滿臉不高興:“你硬要說是偷,就算是偷吧。這事不能讓黑罐去做,他人笨,你機靈,人又小……”“不,我不去偷!”明子叫起來。“怕人家聽不見?!”三和尚瞪了他一眼,“你先在心裡想想。”黑罐坐在床上直發呆。對這件事情的是非利害,他似乎失去了判斷力。明子跑出了小窩棚。他在心裡喊著:我不偷!我不偷!冬天夜晚的城市,很早就寂靜下來。人們都守在被暖氣烤得暖烘烘的屋裡絕不肯出門一步。隻有那些不畏嚴寒的戀人,偶爾出現在高大建築的陰影下,或落儘葉子的梧桐樹下。不遠處有一片林子,黑暗裡不時傳來一兩聲寒鴉半睡半醒時的叫聲。明子在街上走著。前後左右的燈光,常把他一個人分裂出好幾個濃淡不一的影子。他無意中又走到了那片工地,他在傍晚時坐過的殘牆邊站住。工地的絕大部分在黑暗之中,他朝不遠處望去,他看不到那堆木材,但能感覺到那堆木材。三和尚在酒館中講的那番話,又在他耳邊響起。有那麼片刻時間,他的靈魂發生了動搖,下意識地朝堆放木材的方位瞟著。一陣寒風,使他打了一個寒噤。他轉過身去,像逃犯一樣,逃進黑暗裡。當他再仔細判斷自己所在的位置時,發現自己是在那個叫紫薇的女孩家的樓群間。他想讓自己截斷一直被木材纏住的心緒來回憶一下紫薇的麵孔。可是不知為什麼,那張麵孔怎麼也不能浮現於他的腦海之中。他拚命去想,可就是想不起來。他失望地坐在樓群間的小花園裡的木椅上,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的腦子和身體都很累,就閉起眼睛靠在椅背上。他的心一直微微發酸,想哭卻又哭不出來。他不想立即回到小窩棚裡去。他想到了自己尿床的毛病。這些日子,可無論如何不能尿床。絕不能讓三和尚知道這一點。他有一種預感:三和尚將與他過不去,他將與三和尚暗暗較勁。他睡著了,後來又被凍醒。他的雙腿被凍麻木了,站了幾次,未能站起。他隻好彎腰用手去揉搓雙腿。好一陣,他才能行走。他重新回到了窩棚裡,發現黑罐人不在,隻有三和尚一人坐在床上。三和尚的麵孔冷冷的。“黑罐呢?”三和尚不回答。他突然想到了什麼,大聲問:“黑罐呢?”“不知道!”明子再一轉目光時,發現三和尚的床下,已堆了七八根木頭方子。這時,他又聽見窩棚外有木頭拖在地上時發出的聲音,心裡一切都明白了。他向三和尚投以挑戰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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