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已經走來。天空開始變得灰暗起來,無精打采地籠罩著城市。最先掉光葉子的,是這個城市長得最多的白楊樹。路邊水溝裡,已被落葉填滿。清潔工們無可奈何,隻好點起火來焚燒,因此,到處可見一團團的煙霧。它們飄散到空氣裡,與無數家小餐館的火鍋中冒出的煙,與街頭無數個烤羊肉爐子冒出的煙,與一輛輛巨大的運輸車冒出的煙混合在一起,把本已在灰暗天色中的城市弄得更加灰暗。三和尚又讓明子來等活。在路邊,明子見到了許多熟人,又見到了許多陌生的麵孔。人數又比以前多了不少。這說明,沒有活乾的情況越來越嚴重了。天暖時,人們可請木匠在室外乾,而天一冷,則需在室內乾。可又有多少人家有空房子夠木匠施展的呢?即使想做家具的人家,也在心裡說:等明年開春再說吧。生意就這樣自然清淡起來。大街上依然人來人往,但很少有人注意這些眼巴巴的木匠們。他們一個個如同飛累了的鶴,神情漠然地立在路邊上。明子似乎並不特彆悲觀,他總相信自己能等到活。他有點想鴨子。鴨子好像知道這一點,騎著一輛破自行車出現在他眼前。“你的車?”明子問。“買的,才四十塊錢。”鴨子說。明子看了看說:“我騎騎。”“騎吧。”明子不太會騎車,車歪歪扭扭地往前滾。這車太破,鏈條磨著鏈盒,不住地發出“呱唧”聲,滿街地響,引得很多人掉過頭來望。這輛破車,引起了木匠們的極大興趣,甚至興奮。一張張木然的麵孔,一下子皆活泛起來。他們就這樣一天天地毫無希望地等待著。儘管誰也沒有捆綁住他們,但他們卻必須堅持在這兒。就這麼站著,就這麼坐著一天下來,枯燥得要命。他們真希望能發生件什麼事情。一輛自行車從大街上過去,那掛在車把上的籃子裡有一條活魚蹦到了柏油路上,在光天化日之下蹦跳,就這樣一個新鮮的形象,也會引得他們一個個都振作起來。當那騎車的下車抓那魚而抓了幾次沒抓住時,他們就會激動得“嗷嗷”亂叫。明子也很興奮,那“呱唧”聲越大他就越興奮。那車像喝醉了酒,在大街上橫衝直撞。木匠們又“嗷嗷”地叫了起來。當明子把車騎回時,便有很多人過來搶:“讓我騎一下!”“讓我騎一下!”這輛破車,激活了毫無活氣的木匠們,一個個皆動作起來,來回地跑動喊叫。直到鴨子心疼得快哭了,明子才把那輛車奪回來。他們又回到了原來的氛圍中。“買車乾嗎?”明子問鴨子。“一天可多跑些地方,多讓鳥叼些錢。還有,我願騎著它到處玩。”鴨子一點不像這些垂頭喪氣的木匠們,而總是無憂無慮。“冬天來了,你住哪兒?”明子問。“一個老奶奶給了我一間小屋,那小屋原先是她的小兒子養鴿子的。你什麼時候去我那兒玩玩吧。”“有門牌號嗎?”“有。”“往你那兒寄信行嗎?”“行。”“我們沒有住處。家裡沒法往這兒寄信。你給轉一下吧。”鴨子給明子留下了地址,明子也給鴨子描述了他們的窩棚所在位置。“這些天,你還來這兒嗎?”鴨子問。“等不到活,總得來等。”“我挺忙的,先走了。傍晚時,我再來找你。”鴨子騎著車走了。明子望著鴨子由於腿短不容易夠著腳蹬而一扭一扭的小屁股,聽著“吧唧吧唧”的磨擦聲,心裡不禁有點喜歡起鴨子來。或許是對等待失去了信心,或許是因為生活上發生了困難,在鴨子走後的一兩個小時裡,有兩個木匠僅為了很少一點報酬離開了這裡。一個是給人家去修理廁所的門,一個是給人家去做一隻狗窩。主人們把價錢壓得很低,若再討價還價,就甩一句“不想做拉倒”,擺出決意要走的樣子。這些木匠們似乎沒有太多的人的自尊和職業的尊嚴了。嚴峻的生存處境使他們也顧不上太多不實在的東西了。長久地坐在馬路邊上,明子感到有點寒冷。這兒的冬天似乎要比老家那兒的冬天來得快一些。明子不禁又想起老家來。深秋的風吹著蘆葦蕩,露出一彎彎正在啃草的牛背來;水邊的蘆葦經不住粗碩的蘆花的重壓,將腰彎下,像是在飲水;天空裡的雁陣,正在白雲下慢慢地南下;田埂上,安閒地停著幾隻烏鴉;……明子有一種預感,寒冷的冬天裡,他將會在這座城市裡接受一種前所未有的煎熬:他們將經受嚴冬的磨難;活會很少,甚至沒活,日子必定艱難;他的尿床也將會頻繁地發生,而冬天是很難晾乾被子的。此時此刻,他覺得那個貧寒的家才是溫暖的。他有點恨起三和尚來:為什麼要把我們帶到這麼遠的地方?!下午三點鐘左右,終於來了一位顧客。首先搶到他跟前對話的是從山西汶水來的一個木匠。木匠們都叫他“巴拉子”(他的麵頰上有一塊疤。據說,是在以前搶活時與湖南幫木匠發生打鬥時,被對方砸過來的鑿子劃破的)。他本來就很凶,這幾天,因為一直等不到活,變得更加暴躁了,整天憋足勁要和誰打架。因此,當他搶了對話權之後,彆人也就不太敢湊上前去搭話了。在一棵被附近飯館的油煙熏黑了的樹下,軟塌塌地坐著一個小木匠。他來自安徽大彆山山區,年齡比明子還要小,臉蟹殼那麼大,黃黃的,兩隻眼睛由於瘦弱,顯得更大。他一直看著那個顧客與“巴拉子”在討價還價。“一組六十五塊,管中晚兩頓飯。”“巴拉子”堅持這個價格。顧客:“一組六十塊。”“六十五!”“六十!”“六十就六十!”“巴拉子”退讓了一下。顧客:“不管飯。”“那不行,管飯六十,不管飯七十。”“不做了。”“拉倒。”“巴拉子”轉過身去,做出一副不稀罕的姿態。小木匠站了起來。他的眼睛裡閃著亮光。他已經等了十幾天活而毫無結果了。他的師傅已經認為他“沒用”,而準備叫他回老家去了。他似乎有點畏懼“巴拉子”,可是渴望得到活計的念頭,又是那麼的強烈。他勇敢地走向那個顧客。所有的木匠都望著這個穿著過於肥大的綠軍裝的瘦小身軀,向前遲緩地移動。“巴拉子”把眼珠撂到了眼角上來側視他。他像一隻見到一汪清水而不顧危險的小鹿,仍冒冒失失地往前走。明子禁不住從地上站了起來。小木匠走到顧客麵前:“我可以讓我師傅他們去做。我師傅是有名的木匠。”“六十塊一組不管飯?”“六十塊一組不管飯。”“什麼時候可接活?”“兩天。”就在這時,“巴拉子”過來了,飛起一腳,踹在了小木匠的屁股上。小木匠向前撲去,踉蹌了幾下,終於撲倒在馬路上。木匠們又“呼啦”一下圍過來。小木匠久久趴在地上。當他終於爬起來時,地上已有一攤血。他的鼻子下掛著兩條血痕,眼中噙滿淚水。“巴拉子”還要上來繼續揍小木匠。明子忽然衝過來,像篬著毛的小公狗,朝“巴拉子”齜著牙:“你敢!”許多木匠不敢與“巴拉子”交鋒,神色慌張而膽怯,隻是將小木匠護在身後:“算了算了,就饒了他吧。”“巴拉子”不乾,讓他的一幫人上,繼續揍小木匠,也揍多管閒事的明子,嘴裡罵的不能聽。明子被木匠們按回去一會兒,又掙出腦袋來,朝“巴拉子”還以臟罵。忽然有人叫:“警察來了。”“巴拉子”一點不在乎,衝過來,一把又揪住了小木匠,揚手就打,被兩個警察反扭著甩到了一邊。他疼得直咧嘴,但還是要往小木匠身上撲,被兩個警察死死扯住。這個家夥完全失去了理智,竟反轉身與警察揮起拳頭。兩個警察火了,一使專門訓練的招數,一扭一撅,就將他牢牢縛著並扭走了。一路上,他仍罵罵咧咧,並不時發出狼一樣的嗥叫聲。木匠們的心情忽然沉重起來。那個小木匠“嗚嗚嗚”地哭了起來。那個顧客早沒了影子。聽著“巴拉子”的嗥叫聲漸漸消失,明子說不清楚心裡是什麼滋味。木匠們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依然又是那番神情。小木匠坐在馬路牙上,把下巴放在膝蓋上。不到傍晚,鴨子就來了。見明子心情很不好,就不跟他多說話,靜靜地坐在他身旁。鴨子其實也很孤單。他想有一個朋友。他說不清原因,老惦記著找明子玩,想與他呆在一起。那鳥似乎很累了,蹲在竿頭上,把嘴插進羽毛裡困去了。太陽即將落進西邊的山穀,天空中,飛著一大群從郊外覓食而歸的烏鴉。它們在空中“哇哇”鼓噪著,黑壓壓的一片,正往城中的一些安靜的林子飛去。明子一直注視著一個五十多歲的大爺。他推著自行車,沿著馬路邊慢慢地往前走,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他想停住向木匠問點什麼,可是又沒問。遲疑了一會兒,他終於騎著車走了。明子的目光便隨大爺的後背挪移著。忽然,他跳了起來,對鴨子說了聲“你看住漆板”,推過鴨子的自行車上了馬路,並立即騎上,朝那位大爺追去。自行車依舊“呱唧呱唧”地響。追了好遠,明子才追上那位大爺。他騎到大爺身邊,很乖巧地叫了一聲:“大爺。”大爺一扭頭,見明子正衝他甜絲絲地笑,問:“你叫我?”“當然叫您哪,大爺。”“有事?”“您想找人做木匠活,對嗎?”“你怎麼知道的?我也沒說。”“您這已是第三回來了。”大爺瞧著明子一副機靈相,心情頗愉快:“你倒眼尖。”“您大爺心好,怕問了人家,人家答了話,您若不想做,心裡覺得對不住人家。要不,您就是心裡沒底:就這些木匠,能把活做好?所以您就沒打聽。對吧,大爺?”大爺笑了:“你這小嘴!”他把車朝路邊騎去。明子便跟了去。大爺下了車,明子也下了車:“大爺,您就做吧。”“就你?”“不,我哪能給您大爺做呀?我是等活的,不是乾活的。乾活的是我師傅。我師傅是有名的木匠,人家叫他三斧頭,他光在這城裡乾活,就四五年了。隻是現在天冷,活淡些,放在春天,您大爺請都請不來。今年春上,我們在東城做家具,一連三個月沒有挪開窩。家具做好了放在那兒,沒有不說活細的。這家沒做完,那家就等著了。誰吹牛,誰是小狗子。大爺您做嗎?”大爺猶豫著。“您怕價高?”“多少?”“您說個價。”“還是你說吧。”“一組六十五塊,管中晚兩頓飯。不貴,他們都要七十塊。誰騙你,誰是小狗子。”大爺拿不定主意,推著車往前走。明子緊跟相隨,一路磨著,直磨到大爺掏出筆來,在紙上寫了家庭住址,還畫了一張線路圖,並死心塌地要將一份很可觀的活交給明子他們做。明子拿了住址,又將大爺送出去二十米遠,說聲“大爺,慢騎”,才往回騎。一路上,他很激動,把車蹬得飛快,並故意歪歪扭扭地騎。那“呱唧”聲,生猛地在黃昏裡傳播著。鴨子還守在那兒等他:“有活了?”“有了。”明子把車還給鴨子,“我可能要過十多天才能到這兒來。想找我玩,晚上到我們的小棚子找。”說完,他收拾起漆板,將它們扔進包裡,與鴨子又說了幾句話,就互相分手了。路邊的木匠們都已走了。明子往車站走去。當他回頭再瞥一眼路邊時,突然發現那個小木匠還坐在樹下,那幾塊已失去光澤的漆板還在馬路牙上擺著。他的一雙大眼在昏暗的燈光下發出饑餓的亮光。明子站住了一會兒,朝他走過來:“你還沒走?”小木匠顯然剛剛哭過,聲音有點啞:“我再等等。”“天已黑了。”“我再等等。”“先回去吧。”“我再等等。”“還等什麼呢?”過了一會兒,小木匠還是說:“我再等等。”明子看了看他,轉過身去,還是往車站走。他感覺到小木匠從樹下站起來,又停住腳步往回看。小木匠果然站起來了,目光裡含著一種惜彆,一種難過,一種無奈,望著明子。明子走過去。“也許我明天不來了。”小木匠說。“為什麼?”“我要回老家去。”“你師傅讓你回去?”“我等不到活。”明子不知向他說什麼好。隻是把頭低下去。過了好一會兒,他彎下腰去給小木匠把漆板和那塊招攬生意的牌子收起,送到小木匠手上:“回去吧。”小木匠接過這堆板子。“回去吧。”“我再等等。”明子轉過身,大步朝車站走。當他穿過馬路再回頭望時,他看到燈光下的小木匠,又把那些板子一塊一塊地放開,然後又坐到了冰涼的地上,緊緊地蜷著身體,以抵禦晚間的寒冷。明子的鼻子酸了,並有淚水模糊住眼睛。看了很久很久,他突然大步走回街這邊,一直走到小木匠的麵前,將那張紙條遞給他:“我等了一份活。這是這家的地址,你拿著。”“不,我不要。”小木匠突然哭了起來。“拿去吧。對你師傅說,務必要把那位大爺家的活做好了。”說完,明子朝車站跑去。“明子——”明子再也沒有回頭。